第64章 大理寺卿(七)
镐京被乌云笼罩, 大雨并未将轻尘洗去,反倒是让尘埃裹着湿气,像是要将整座城困住。
轰隆的雷声将睡梦中的温蹊惊醒, 温蹊猛然坐起, 裹紧了锦被竟觉得有些冷。
她梦见了一个白衣少年, 端坐于温儒的书房之中,然后她跑了进去, 是四岁的她。
头上梳着双丫髻, 穿着一件玫红色的小夹袄, 撅着嘴推开门, 身后还跟着一位老嬷嬷。
“这是皇后娘娘给我的糖, 就是不给永宁吃!”温蹊看见爹爹书房里的人,愣了一下便没理他, 手脚并用地往椅子上爬。奈何人小手脚短,偏偏怎么也爬不上去。少年看她费力的模样,没忍住托了她一下。
“小姐素来不爱吃这糖,何必与永宁公主争呢?”嬷嬷同少年行了一礼, 苦口婆心地劝温蹊。
温蹊坐上了凳子,低头解开腰间放零嘴的荷包,一把放到了少年面前,理直气壮地同嬷嬷道:“我给这个哥哥吃!”
说罢, 又将荷包往少年面前推了推,“你吃!”
少年看了一眼荷包,又看着温蹊。
温蹊气呼呼地晃着两只脚催促他, “你快吃!”
站在一旁的嬷嬷为难地看着少年,“纪少爷……”
温蹊本就是在气头上,她与永宁公主一直不对付。皇后赏的这糖温蹊本是不爱吃的,原本打算还给皇后,可永宁却直接伸手找她要,语气很是无礼,温蹊一生气,就把糖当着永宁的面直接收了起来。这糖少,皇后宫中已没有了,永宁当即就在凤栖宫闹了起来,温蹊却是说什么也不给她。
少年依言从荷包中拿出一颗糖放入口中。温蹊对着嬷嬷哼了一声,又将荷包整个硬塞进少年手里才算完。
后来那少年渐渐长大,成了一国首辅,站在玉暖阁内,拥着一坛骨灰,亲手放了一把火。
温蹊用微凉的指尖碰了碰脸,指腹沾上一片湿润。
屋外的秋霞忽然焦急地叩了叩门。
“进来。”温蹊张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厉害。
“县主,武阳侯世子死了!”
秋霞今日依旧去武阳侯府探听消息,武阳侯府的浣衣丫头却告诉她武阳侯世子自戕于阳柔房内。可武阳侯府对外宣布的消息却是武阳侯世子因兄妹情笃,妹妹过世后忧思成疾,见其妹身死却不得公道,终将自己拖垮了。
武阳侯相继失去两个孩子,悲从中来,长跪于宫外不起。
而世人见此,只觉纪北临衣冠禽兽,丧心病狂,只巴不得他能受千刀万剐,下锅烹油。
据温儒所言,请求立刻处斩纪北临的折子已经将御书房的书案堆满。
皇上似乎本还在犹豫,可王美人进了一趟御书房后,皇上立刻下旨半月后处斩纪北临。
温蹊身子一晃,若非秋霞眼疾手快,差一些便要从床上栽了下去。
“县主!”
秋霞将温蹊扶稳,赶忙同刚进来的春雨道:“快去请二少爷来!”
不多时温乔大步走来,蹲在温蹊面前轻声唤她名字。
“二哥,”温蹊攥住温乔的衣服,“怎么办啊……”
温乔一脸严肃,轻轻拍了拍温蹊的背,“期期,你还记不记得二哥同你说过,要救纪北临的第二个方法是什么?”
温蹊勉强将杂思撇去,道:“让皇上放了他。”
“我有一计许能让皇上放了纪北临,”温乔的语气稳重得惊人,“王美人能让皇上下旨处斩纪北临,我们便也送一个美人进宫救纪北临。”
“我们现下去哪儿寻美人?”温蹊道。
“温柔。”
“太子殿下与纪北临早就动了此心思,不过一直未寻到合适的人选,我觉得温柔就很好。”温乔面无表情,不紧不慢道,“依温柔的姿色,入皇上的眼并无困难,只要成功,届时只需比一比究竟是谁的枕头风吹得更厉害。”
“可这不是推表姐入虎口?”温蹊不忍道。
“你不问问她,又岂知她不愿?”温乔微微笑着,似乎志在必得。
“可即便表姐愿意,王美人本就给皇上下了药,皇上现下什么都听她的。”王美人以药物控制皇上,皇上对她可谓言听计从,未必就会喜欢上温柔。温蹊觉得成功的几率并不大。
“下的是药,并非是蛊,只是让皇上神思混沌,愈加沉溺声色罢了,色令智昏,指不定温柔比药还厉害呢?”温乔勾唇笑了笑。
窗子被风吹开,冷风争先恐后地灌了进来,温蹊盯着温乔脸上的她从未见过的神色,忽然觉得温乔有些陌生,但这些陌生并不让她害怕。
“二哥……”温蹊愣愣地看着他,“我觉得你好像变了一个人。”
温乔的眼皮颤了颤,忽然挑了挑眉,脸上挂着一贯不正经的笑,“是不是觉得我方才那样十分睿智!万分聪明?太子殿下教的方法果真是有用,连你也被唬住了。”
温蹊没看他,穿着鞋下了床,走到门边才略带嫌弃道:“你和纪北临一样,演戏演得极差。”
蹲在床前的温乔低头无声地笑了笑,起身走到温蹊身后,“此事我去找温柔谈一谈,你好好休息。”
外头大雨才停,细雨不断,沾不湿身子,却能在身上笼一层水汽。
“我也去。”温蹊低声道。
西厢之内,温柔在绣凳上坐的端庄。温乔不便入女子闺房,便斜靠在门边,开门见山同温柔讲了所有计划。
温蹊觉得温乔太过利益,默默盯着温柔的表情,想在温柔露出一丝抵触时立刻打断温乔。可温柔并无抵触,在温乔讲计划全盘说出之时,温柔的双眼亮得惊人。
几乎是温乔才说完“往后你便是宫妃,富贵荣华,锦衣玉食,还有太子与整个温家助力”,温柔拢了拢鬓边的乌发,挺直了脊背,高昂地抬起了下巴,“我愿意。”
“我需要提醒你,皇上如今已五十六岁,这岁数,连你的祖父亦是当得。”温乔偏过头道。
“只要富贵荣华在身,便是七十岁又如何。”温柔唇角的笑媚得厉害。
温乔满意地点了点头,“我同太子殿下准备一下,不久会有人来教你宫里的规矩,待时机到了便会送你入宫。”
语罢转身往外走,走到半截,见温蹊没跟上,又折了回去,对着温蹊招手,“期期,回去了。”
“我……”温蹊转了转眼睛,“我再坐会儿。”
温乔侧着身子看了她半晌,摆了摆手,“那你坐吧。”
目送温乔离开,温蹊回头,恰好对上温柔一双笑眼,温蹊有些羞赧的将眼睛别开。
“表姐,你想清楚了吗?”温蹊总觉得温柔的决定过于草率。
温柔将发间的一根银簪子取了下来,摩挲着它不甚光滑的表面,“县主你看,这根银簪子,算得上是我身上较为值钱的首饰了,可若是给你,你怕是瞧不上眼的。我这副模样,嫁给寻常人家便是白费了,情情爱爱我素来看不上,那些玩意儿抵不了几个钱,何如用这张脸换一生享不尽的富贵荣华。”
她这话说的云淡风轻,根本不在意温蹊如何看她,“如今我能入宫为妃做主子,还能送太子一个人情,往后太子即位,我便是太妃,届时,恐怕县主也要向我行礼。”
这个表姐的确野心昭昭,年纪不大,目标却明确的很,温蹊不得不佩服。
楚季私下派来的嬷嬷很快便到了,在西厢里住下,每日教习温柔宫中礼仪。这事要在几日之内速成,温蹊见识到了温柔的毅力。她亦每日抽空去西厢,将皇后与三妃,还有宫中得脸的一些公主的爱好详细告诉她。
五日之后,温蹊以探望太后为由带温柔入宫。
两人同去凤栖宫。
皇后坐于凤座之上,将温柔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圈。
“的确是个标致的美人。”皇后笑了笑,招手让温柔到她身边,又吩咐静衣赏了她一套纯金的头面。温柔的目光自那套精细的头面上扫过,神色如常地谢礼。
不多时,青阳与永康二人亦相携着来了凤栖宫。青阳看了一眼温柔,略挑了挑眉,便往温蹊身边一坐,“眼光不错。”
这话落在温蹊耳中,让温蹊霎时提起心,她不明白青阳这句话的意思,明明青阳应该什么也不知道才对。
温蹊悄悄用余光打量青阳,青阳只低头欣赏自己的指甲。
“母后,父皇过会儿许是会来凤栖宫用膳。”永康笑道。
皇后并无惊讶,点了点头,“知道了。”吩咐了人下去备膳。
永康又笑吟吟地坐在了温蹊的另一边。
这殿上三人,每一个都气定神闲,让温蹊一头雾水。
偷偷扯了扯永康的衣角,温蹊小声同她咬耳朵,“永康姐姐,皇上是谁叫来的?”
永康正在打量温柔,闻言朝温蹊那边歪了歪脑袋,“我啊,我帮你叫来的。”
永康又是如何知晓他们的计划的?
明明自己清楚的知道这个计划的全部,温蹊却依旧生出一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她尚不能理清内里的纠缠,洪全尖锐的嗓音便响了起来。
皇上大概是被永康劝来的,脸色蜡黄,行步略有些吃力,脸上带着十分不情愿的表情。皇后倒也没在意,依旧是得体的笑容,挑不出丝毫差错。
皇上随意地摆了摆手让众人起来,原是一副不耐烦的模样要与皇后说话,看见皇后身边的温柔时却定住了。
半身几乎隐在柱子后的青阳仗着无人注意到她,讥诮地扬唇。
“这姑娘是……”皇上坐上主座,抬手虚指着温柔。皇后笑道:“这是期期的表姐,今日与期期一同入宫探望太后。臣妾见她乖巧懂事,颇是喜欢。”
温柔一直乖顺地低着头,微宽大一些的领口露出一截细腻的颈脖。
皇上看着温柔,因温柔低着脑袋,只能看见光洁的额头,“你叫什么名字?”
“民女温柔。”
皇上眯了眯眼,朗声笑道:“温柔,果真是人如其名。”
“对了,皇后,朕许久没吃过你宫里的南炒膳了,忽然念得紧,今日便在你宫里用膳吧。”皇上说这话时目光却是黏在温柔身上。
青阳恰在此时站了出来,“皇兄,皇嫂,你们既要用膳,那我同期期她们便不打扰了。”
温蹊要走,温柔自然是要跟着走。皇上脸色一凛,“朕许久未关心你这个妹妹了,期期也是许久未见,便留下来一道用膳吧。”
青阳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
按身份,温柔自然坐在下方,却是正好对着皇上。期间永康表现得对温柔极为有兴趣,不停地拉着温柔问东问西,温柔一律温柔又耐心地答了。
等用过膳,永康便抓着温柔不放,同皇上撒娇,“父皇,女儿与温柔很是投缘,不如让温柔在宫里留几日陪陪我吧?”
此话正合皇上心意,却还要做做样子,问温柔的意见。
温柔求助似的看向温蹊,温蹊无奈道:“永康姐姐喜欢表姐,表姐便在宫里待几日陪陪永康姐姐吧。”
温柔只好犹犹豫豫地应了。
同青阳离开凤栖宫后,青阳终是光明正大地冷哼了一声心情却明媚许多,“我看着,那个王美人怕是斗不过你这位表姐。”
温蹊没应话。
最好是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温期期:我明明拿了剧本,为什么却什么都不知道?
第65章 大理寺卿(八)
两日后, 宫中传来消息,温柔承宠,封美人。
听到消息后, 温蹊终是松了一口气, 却不敢完全放下心。温乔见她这副模样, 嘲笑了她一番便又出了府。他近来似乎很忙,总与楚季在一起, 温蹊能看到他身上的意气风发, 和从前腐朽的纨绔模样大相径庭。
温蹊已经无事可做, 她的能力有限, 如今只能寄希望于楚季他们在宫外奔走, 温柔她们在后宫游说。
再过三日,温柔已然是盛宠, 风头压过了王美人。枕头风或是真的有用,温乔带来消息,皇上已经被温柔说动,有想要收回赐死旨意的意思。
还有五日, 纪北临就要被问斩。
温蹊的觉睡的越来越浅,第一声钟响起时便醒了。
温蹊有些缓慢地下了床,推开窗,钟声自皇宫传来, 一共二十七声。最后一声带着余颤消弭在空中时,秋霞与春雨捧着缟素进来,齐齐跪在温蹊面前, “太后薨了。”
连下几日的雨停了。一缕光落在温蹊脸上,天将晓。
春雨秋霞为温蹊穿上丧服,低声道:“长公主已经入宫了。”
温蹊觉得胸口闷得慌。她早已知晓太后熬不过这个春天,可即便是如此,在事情到来的时候,依旧不能平静的接受。
那个慈爱的太后,在她幼时总爱抱着她,无论是与谁起争执也永远护着她,便连几日前已经昏沉迷糊了,还记得让她与纪北临好好过日子。
马车行的急,不当心轧过一颗石子,颠了一下,将温蹊满腔的悲伤一并颠了出来,悉数化作眼泪。
宫中已是白绫高悬,来往的宫人分明个个匆忙,却听不到一点声响。
临近寿康宫,哭声越来越大。宫前乌压压跪了一片低位分的嫔妃,每人都面露哀凄之色,真心假意,未可而知。
温蹊几乎是被扶着进了殿,殿内除去三妃,几个嫔,便只有青阳与永康。
永康还被宫人扶着,双眼通红,捂着心口哭得厉害。青阳显然亦是哭过,两眼通红,却上前沉默着将温蹊扶着坐下。
“皇后与长公主方才哭晕过去,太医已经过去了。”青阳同温蹊道,嗓子晦涩的厉害。
温蹊一直跪在灵前,一片哭声里神情呆滞地望着太后的棺椁,一跪便是一整日。还是温乔强将她带回府,让她回去休息。
长公主作为养在太后名下的女儿,要为太后守灵七日,温儒为二品大臣,皇上未退,自然也不能退。
偌大的温府亦挂上了白绫。温乔将温蹊送回温府后又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