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早便以问期的身份出现在金台寺, 未免熟悉他的人发现端倪,他还特意乔装打扮过。起初遇见温蹊,纪北临反而有些慌, 不过好在温蹊并未认出他来。
第二次以问期的身份与她相遇也是意外。不过纪北临发现温蹊在问期面前似乎格外放松与健谈,才刻意隐瞒了身份。
“你信佛吗?”温蹊意外,从前也不见纪北临供奉神龛。
纪北临笑着摇了摇头,“不信。”
“那你去金台寺是为何?”
“为了纪北临。”
这话听着居然有几分玄妙。温蹊并不是很懂。
“为了真正的纪北临。”纪北临打量着温蹊的神色。
没有意外,没有吃惊,温蹊只是更迷惑了。“什么是真正的纪北临?”
“慧觉才是真正的纪北临。”
到镐京后,纪北临曾为了办公差去过金台寺,偶然发现了慧觉的真实身份。原本在取代原主之前,组织都会将原主杀掉,好确保伪装者的身份万无一失。不过或许是纪北临的叔父还念及一点亲情,真正的纪北临并未被杀死,而是被弃置在破庙。
大概是原主有佛缘,被路过的金台寺主持捡到带回了金台寺抚养长大。纪北临偶然发现慧觉身上有一块与他一模一样的胎记,不同的是纪北临身上的胎记是烙铁印上去的,而慧觉身上的胎记是真的。
“慧觉大师知道吗?”
纪北临沉默着点了点头,同慧觉成为好友后,他便把慧觉的身世告诉了他。慧觉只是淡然一笑,说了一句命运就是如此,倒也不在意自己的身份被人取代了。
温蹊松了他的耳朵,改去捧着他的脸,“说吧,你还有没有什么东西瞒着我的?”
“这回真没有了。”
“真没了?”
“真没了。”
“可是我隐约记得问期应该比你高一些,壮一些,还有,”温蹊点了点纪北临的眼尾,纪北临不自觉地眨了眼,睫尾扫过温蹊的指腹,“这里应该有一颗痣。而且声音也不一样。”
“或许是因为我多穿了一些衣服,”纪北临说着又扎了一下眼,仿佛在逗温蹊的手指,“以免有人揭了我的面具,面具之下的脸也特意易了容,至于声音……”纪北临的声音陡然一沉,贴着温蹊的耳廓,“是这样的声音吗?”
是问期的声音。
为了不暴露身份,他倒是样样做得周全。
“夏天里还穿那么多衣服,你还真是不怕热。”温蹊一边嘟囔着,目光落在纪北临的肩上,那上面有一个胎记,到今天她才知道那是烙铁留下的伤疤。
温蹊伸手将纪北临的外衣连带着里衣一起拽了下去,脑袋凑近了些去看那块“胎记”。已经过去许多年了,如今看倒真的像与生俱来的胎记,任谁也不会怀疑这是人为添上的印记。
“疼吗?”温蹊伸手戳了戳那块地方,抬起头问纪北临。
胎记是七岁上镐京之前烙上的。烧的通红的铁“滋拉”贴在小孩子的皮肤上,为了让印记不易消除,反复了几次。纪北临也记不太清究竟疼不疼。
“疼。”纪北临有些委屈道。温蹊拧着眉,她光是想象烙铁印在身上的画面便觉得肩膀一阵刺痛,何况纪北临是亲身经历过。
她将衣服替他重新往上拉,纪北临骨节分明的手止住了她的动作。
“别穿了,一会儿还要脱。”
温蹊立刻警戒了起来,“纪北临,你别胡闹,这可是书房。”
***
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在床上的温蹊想也未想便抓着床上的枕头砸向不远处穿衣的人。
纪北临单手接住,又拎着枕头朝她走来,将枕头往床上一放,连着被子将人抱住,“我今日要上孤雁山,你可要去?”
温蹊浑身酸痛,没力气同他说话,只点了点头。
穿衣服时温蹊看着镜中衣领遮不住的吻痕,又气得瞪了纪北临一眼。
孤雁山从前亦是有人居住,是以从山脚到山顶还有一条颇为宽大的道路,只是因为山体陡峭,硬石也多,坐马车上去十分颠簸。
纪北临担心温蹊坐的难受,将温蹊抱在自己腿上。除了不时揩会儿油,总体还算得上老实。有了更过分的在前,这点程度温蹊还能接受。
理亲王的宅子建在半山腰,说是宅子,其实只是一个不大的四合院,自外面看,与一般的富贵人家的院子并无什么不同。门前还栽着几棵果树,辟了一小块菜园子,看起来倒真有那么几分归园田居的意思。
宅子里的下人也不多,引着夫妇俩去了前厅,理亲王与亲王妃在那里等着。
“贸然打扰,还请王爷不要怪罪。”纪北临不卑不亢。
“纪大人说的哪里话,纪大人既来了腾蛇湾,孤雁山又在附近,本王自然要尽一番地主之谊,便是纪大人不来,过两日本王亦会拜帖邀请的。”理亲王乐呵呵地笑着,“还未恭喜纪北临升为大理寺卿。”
“承蒙皇上厚爱罢了。”
两人的官腔打得有来有回,温蹊站在纪北临身边。温蹊鲜少见纪北临与理亲王这般身份的人打交道,平日里对一些小官小吏,他看起来都不怎么近人情。她还以为他待所有的官员皇亲都是这般态度,原来也是分人的。
温蹊正走着神,亲王妃忽然同她说起了话,“自上次皇宫一别,我也是许久未见过县主了。”
温蹊眨了眨眼,立刻笑着道:“我也是许久未见王妃,颇有些想念,才缠着我夫君让他带我上山来看看王妃。”
听到夫君二字,纪北临微微侧了眼,眼底带上三分笑意。
纪北临与理亲王打官腔,温蹊便与亲王妃打太极。
侍女送上来一盘切好的红梨,亲王妃将果盘往温蹊那边推了推,“这是北境的特产红梨,自家种的,味道极好,县主也尝尝。”
盘中的红梨果皮带红,果肉细白且肥厚,看着便汁水饱满。温蹊也未推辞,道了一声谢便拿起签子扎了一块梨肉咬了一口,赞不绝口。
亲王妃笑眯眯道:“县主若是喜欢,下山时我让人准备一篮让县主带下山去。”
温蹊没有推辞,“那就多谢王妃的好意了。”
不多时,理亲王先开了口邀请纪北临与他一起去看看开垦的地。纪北临从善如流地点点头,他此番上山本就是为了能找出一些线索来。
孤雁山的土壤浅,底下几乎是一整块巨大且坚硬的石头,翻土的工程十分麻烦。且因为地形的原因,孤雁山的土地并非辽阔的一整片,而是这里一小块土地,那里一小块土地,中间被各种石块与陡坡隔离开,连引水灌溉也十分麻烦。
纪北临先下了一阶,转过身伸出双臂,让温蹊扶着他的手臂下来,这才牵着温蹊的手状似不经意地问理亲王,“孤雁山土壤贫瘠,王爷为何选在此处隐居?”
对于小两口的黏糊,理亲王只当没看见,“大楚虽说幅员辽阔,但有肥沃的土地,自然还是要先给农户去种植养家糊口。本王一个闲散王爷,也不靠种庄稼为生,在孤雁山种一点东西满足本王与王妃的一点小乐趣便足矣。”
这话有理有据,还显得理亲王关爱民生。
“那王爷大可寻一处平整的土地种些瓜果便好,倒也不必雇许多工人将整个孤雁山都翻一遍,未免太多此一举了。”纪北临道。温蹊觉得他这话有些太直白,忍不住挠了挠他的掌心,纪北临面色如常,将她的手指抻开,与她十指相握,看起来像在哄闹脾气的小娇妻一般。
顶着亲王妃促狭的眼神,温蹊脸红的低下了脑袋,借着宽大的袖子用指甲掐纪北临的手背。
纪北临脸上一派镇定。
“孤雁山的土地开垦过后要照顾许多年才能适合种庄稼,老百姓们都指着赚眼前的钱,哪里愿意等上这么长的时间。本王费些心将土地开垦了,百年以后也算为后人造福了。”一番话说的十分仁义,旁边被雇来垦荒的人听了,看着理亲王眼里都充满了感激与佩服。
倒是十分懂得抓住人心。
在半山腰转了一圈,除了看到一群垦地的人,并没有什么异常。理亲王主动提出带纪北临参观,肯定也是有信心不会让纪北临察觉出异样。
四人又回理亲王的宅子里喝了杯茶叙了些闲话,纪北临才以温蹊身子弱,该回去休息为由与理亲王告了辞。
“谁身子弱了,我的身子可好的很。”上了马车的温蹊不忿道。
纪北临的目光扫过她不盈一握的腰肢与纤细得似乎只有骨头的手腕,从善如流地将人拉进怀里,“昨夜是谁说受不住了哭着喊停?”
“……”温蹊用力推他没有推动,恼羞成怒,“纪北临,你今天睡书房!”
还能再逗一逗,纪北临得寸进尺,“我昨夜不是已经睡在书房了?”
纪北临已经渐渐往厚颜无耻的方向发展了。
“我要与你分房睡一个月,不对,一年!”温蹊恼得去掐他的脸。纪北临立刻收敛,亲了亲温蹊的唇角,“娘子,为夫错了。”
“谁是你娘子。”
“自然是你,我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娶过门一生一世的娘子。”纪北临说着,自己先将头搭在温蹊肩上笑了起来。
温蹊别过眼,等脸不再发烫时才掰着纪北临的脑袋让他看着她,“理亲王与亲王妃一定不是真心来此隐居。”
“为何?”纪北临自然知道所谓隐居只是一个幌子,但这并不妨碍他觉得他的夫人聪明。
“今日亲王妃给我吃红梨,说是自己种的。但红梨结果要三年,他们来孤雁山却还不到一年,说要亲身体会农家生活,连果树结果的时间都不知道。”
若是早就种在孤雁山的也罢,可亲王妃偏偏说是自己种的。
亲王妃出身于簪缨世家,根本不了解如何种植瓜果,才露出了马脚。
“若非我从前也种过红梨,差一点就发现不了了。”温蹊颇为自得。
纪北临见她这副骄傲的小模样,笑道:“不是没有种活?”
温蹊上一世在纪府种过红梨,可惜还没等到三年结果,由于温蹊过分积极地浇水,将树根淹死了。
“你怎么知道?”
纪北临但笑不语,温蹊从前种过树,栽过花,可惜没有一样是养活的。
温蹊忽然就记起来眼前之人只是从来不在她面前出现而已,暗地里未必不是对她所有的动向了如指掌。
温蹊挣脱了他的怀抱,往旁边一坐,“分房,两年!”
纪北临以为她只是说笑,直到晚上回房睡觉,温蹊从房内扔出来一个枕头,然后将他关在了门外。
守夜的春雨和秋霞同情地看了纪北临一眼,然后纷纷转过头。
纪北临抱着枕头,有些头疼地握拳抵住额角,最后认命去了厢房。
纪北临开荤的第三天,重回吃素。
第74章 孤雁山(五)
腾蛇湾往北是虎跳峡, 那里正是温蹊的大哥温秦所驻守的地方。
温蹊同纪北临一道来北境,有部分原因便是想看看许久未见的温秦。同纪北临表示过自己想去虎跳峡,纪北临沉默了半晌, 点了点头。
“我只是去看看小侄子罢了, 又不是不回来。”温蹊好笑道, “何况我去了虎跳峡,你也好专心去调查孤雁山的事情。”
纪北临与赵端二人应是极忙, 纪北临每日除去休息, 剩下的时间便都是待在书房。纪北临与赵端的交流一直靠的手下人传信, 纪北临很少出门, 就连在书房也要带着温蹊一起。
同上一世相比简直是两个极端, 像是觉得不抓着她眨眼间她就会消失不见。
腾蛇湾离孤雁山太近,的确是危险了些, 若是温蹊能去虎跳峡,倒是要比在腾蛇湾更安全,纪北临虽不舍,亦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何况温蹊若能与她大嫂一起住在将军府, 也比她住在别院要稳妥。
“明日我送你去。”纪北临道。
他这副失落的模样倒让温蹊有些歉疚,当晚主动让纪北临回了房睡。纪北临倒是十分安分,除了抱着温蹊不撒手以外,没有其他动作。
虎跳峡距腾蛇湾有二十余里, 近乎是一座沙城,唯独城内是一片绿洲。
城墙以红土砌就,远远望去像一团火。
相比之腾蛇湾, 虎跳峡距离西覃更近一些,过了漠河便与草原上的西覃遥遥相望。
温秦一早便收到了温蹊抵达北境的消息,却没有得到温蹊要来虎跳峡的具体日期。是以马车到将军府时,守门的小厮并不认得温蹊,让他们在府外候着,这才进去通报。
虎跳峡虽在沙漠之中,但却比腾蛇湾还要凉快一些。温蹊坐在马车里也不觉得热,看着一路上都一言不发的纪北临,伸出食指勾住他的尾指,迎上他的目光弯着眼睛笑。
纪北临哪里不知道她这是刻意讨好他,想让他不至于如此不舍。无奈叹了一口气,纪北临将她的手整个握住。
守门小厮进去时不急不忙,出来时却是连喘带汗,连连告歉,“县主请进,姑爷请进。”
毕竟是两国交界处,又入的是将军府这般敏感的地方,谨慎些才更好。看着小厮一脸冲撞了贵人的紧张表情,温蹊倒是觉得有些好笑。
将军府的布置与温蹊在腾蛇湾住的别院布置无二,不过或许是有女主人在的缘故,将军府给人的感觉倒是温馨许多。
温秦不在府上,在前厅等着二人的是大嫂齐氏。
温蹊乍一见到齐氏,还当自己眼睛花了,这眉眼英气,坐的大刀阔斧的女子当真是她那个温温柔柔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大嫂?
“期期。”齐氏眉开眼笑地唤了她的乳名时,温蹊才敢确定这真是她的大嫂。
温蹊待亲人一向是分开再久,只要见了面,便会立刻亲近。笑逐颜开地拉着齐氏的手开始说自己有多么想念他们,若非齐氏眼尖看见了温蹊身后的纪北临,温蹊都快忘了她还带了一个人来。
纪北临垂着眼睛叫了一声大嫂。
齐氏自然知道温蹊是与丈夫一道来的北境,看着眼前人的容貌气度,便知道这就是纪北临。
纪北临虽是温儒的学生,在入朝为官之前却不常去温府。齐氏早些年在镐京时,早听过纪北临的名字,却并未见过真人。此时打眼一看温蹊与纪北临站在一起,倒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