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蹊掰不过她,眼见着忠儿的挣扎越发细微,心中凉了半截。
密道外终于没了动静。
温蹊抓住齐氏的手,“大嫂,他们走了,你快松手!快松手!”
齐氏立刻脱了力,温蹊顺势从她手中将忠儿接了过来。襁褓里的婴儿几乎没了呼吸,连胸口的起伏也看不见。
“怎,怎么办?”温蹊抱着孩子,急得身子跟着发颤,她并不知道该怎么做。
“让奴婢来!”奶娘立刻从扎堆的人群里跑了出来,从温蹊手上接过孩子。手脚麻利地解开了襁褓,拎起孩子的双脚,一边使了些力气拍打孩子的背。
众人屏住呼吸时,拍打的声音便显得尤为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连温蹊的脸上也失了血色,奶娘手里的孩子终于动了一下嘴,放声大哭了起来。嘹亮的啼哭声像是给了密道之中的所有人一线希望。
齐氏一直死死黏在忠儿身上的目光终于松了松,身子一晃,吐出强吊着的一口气,倒在了地上。
温蹊连忙去扶她。
密道之中百来号人,齐齐沉默着跪在齐氏面前磕了一个头。
奶娘将忠儿交到齐氏手上,齐氏看着差一点被自己亲手杀死的孩子,抱紧了一些,低着头小声啜泣。
她选择用亲生孩子的命去换一百多条生命,她在捂着忠儿的同时又何尝不是在自杀。
温蹊跪坐在一边,看着在奶娘怀里喝奶的忠儿。他早就忘了自己方才还在生死一线,现在还依旧一无所知地喝着奶。等他长大了,若是知道今天的事情,是会感慨他母亲的大义,还是会记恨他母亲的狠心,未得而知。
忠儿饱了之后便睡着了。密道之中的所有人都沉默着啃着早就准备好的干粮,小心翼翼的,没有人敢发出声响。
打斗的声音时远时近,火光将影子与恐惧一并拉长。
见不到天光的地方连日子也算不清,尤其温蹊对时间原也没有什么估算的能力,像是在密道里过了好几年。偶尔睡着了做了梦也不知道是不是白日梦。
密闭总是更容易长出不安。
好在忠儿再也没有在来往的脚步声里发出过声音,大人们更是每日都安安静静,仿佛从来也不会说话。
密道门再次从外面被打开时温蹊还在睡觉。搭的简易的木床,盖着一件外衣。
她在充满着欢欣的嘈杂声中醒来,睁眼看见纪北临坐在她身边时还当是在做梦。
“我来了。”纪北临拉着她放在外面的手,眉眼一如既往的温和。
所有人走出密道时恰好是晚上,将军府早被人打扫过一遍,并没有温蹊想象中的尸横遍野的可怕景象。
沐过浴后,温蹊从耳房出来,看见坐在床边的纪北临,走过去脱了绣鞋便钻进纪北临怀里。
这样的主动倒是让纪北临有些意外,却不妨碍他顺势将温蹊抱紧了一些。
“结束了吗?”温蹊问。
纪北临搂着温蹊的腰,已经瘦了一圈,“快了,援军明日便到了。”
“那你今日是怎么到虎跳峡的?”
“我向西覃借了些兵。”
“西覃?”温蹊有些疑惑,“他们怎么会帮忙?”温蹊并非什么都不懂,对于西覃来说,看大楚与突蕃鹬蚌相争,再从中渔翁得利应该是更优的选择。
“我同三王子做了一笔交易。”纪北临摸了摸温蹊的脸,低头仔细看了看,“你饿不饿?我让厨房做些东西给你吃?”
“我不饿。”温蹊笑着将他的手拨开,“那个三王子……和他能做什么交易?”在温蹊印象中,只能记起三王子憨厚得有些犯蠢的笑脸和那一口大白牙,纪北临怎么会选择和这样的人做交易。
“能在西覃可汗的三十几个儿子里得到可汗的青睐,这样的人怎么会如他所表现的那般憨傻。”
“那你答应了他什么,他才愿意借你兵?”温蹊接着问。
“让大楚助他夺得可汗之位。”
西覃可汗子女众多,得重用的除了三王子,还有大王子、五王子和十二王子,四人当中三王子的母亲身份最低,能得到的母族支持也最少。得不到母族支持,那就只能靠外力。
温蹊愣了一下,“你就这么空口白牙许他了?也不用和皇上商量?”
“三王子若是靠着大楚坐上可汗之位,至少在三王子在位期间,大楚都能与西覃和平相处。皇上的志向便是止战太平,海晏河清,何况这件事情,皇上在还未即位之前便已经打算这样做了。”
温蹊默了默,“你们这一步一步,算的可真好。”
纪北临低低笑了笑,才认真道:“我看你又瘦了些。”
“密道里只能吃干粮,又不能开小厨房,瘦些是自然的,何况你不也瘦了许多?”温蹊伸出手指戳了戳纪北临瘦的有些凌厉的下巴。
“让你受苦了。”纪北临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额角。
温蹊笑眯眯的也不在乎。她原先以为自己从小娇生惯养的,恐怕是一点苦也吃不了,但是当真到了要吃苦的时候,也没觉得有什么熬不过去的。
“我没觉得苦,这样的经历难得也难忘,我与你虽说一个在虎跳峡,一个在腾蛇湾,勉强也算是共过患难了,就差同生死了。”
话音刚落,纪北临便低头恶意地咬了咬她的唇。
“你干什么?”温蹊按着被咬痛的唇角瞪他。
纪北临用大拇指按着方才被他咬过的地方轻轻地揉,“你不能与我同生死,我长你几岁,去的也该比你早,你与我同生死岂非是自折了寿命。”
温蹊看着纪北临一本正经地和她分析同生死对她而言有多不划算,抿了抿唇没说话。纪北临偶尔破坏气氛的时候让人忍不住想打他。
第78章 孤雁山(九)
三王子带来的军队在将突蕃军队驱逐出十里之后便驻扎在虎跳峡外。城内军营之中的将士都四下分散着各自休整。
纪北临带着温蹊穿过一列营帐, 径直往军中主帐走。
主帐之中人不多,温蹊只认识温秦和三王子,还有一个看着五大三粗, 没有左臂的男人, 大概就是胡善威胡大将军。
对于忽然来了一个女子, 大家似乎并不意外。
温蹊原也不打算来,但大概是每次与纪北临分开后总会出一些意外, 纪北临如今也不敢让她离开他眼前, 宁愿自己带在身边。
“永安县主!”三王子看见温蹊倒是一脸兴奋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操着一口蹩脚的大楚官话迎了上来。
下一秒纪北临就站在温蹊身前将三王子的视线隔开。
“内人胆小怕生, 三王子不要吓到内人了。”
三王子耸耸肩, “内人是什么?我果然还没有完全掌握大楚的语言。”但到底还是老实地停下了脚步。
“我来给你解释,纪大人的意思是, 这是纪大人的婆娘,你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男人离他婆娘远一点。”
温蹊从纪北临身后探出头看向充当翻译的胡善威。
胡善威一向不太喜欢外族人,对于他来说,除了大楚人, 其他的人都叫蛮夷。虽然不得不承认此次他们的确是靠着西覃人的帮助才守住了虎跳峡,他感激归感激,还是不妨碍他不喜欢蛮夷。何况这个三王子还公然在另一个男人面前公然表现出对别人夫人的兴趣。
常年在北境军营里,胡善威面对的都是一些汉子, 说话也不管含蓄不含蓄,都管夫人叫婆娘。温蹊不曾听过这么直白的称呼,收回脑袋默默靠着纪北临的后背, 觉得耳尖发烫。
背上被人轻轻一靠,纪北临也知晓温蹊大概是害羞了,反手握住温蹊抓着他腰间衣服的手,同胡善威道:“胡将军,说正事吧。”
既是说正事,这样的场合温蹊自然不好再留,同纪北临说了一声后便到营帐外面待着。胡善威身边的亲卫机灵又有眼色,很快将温蹊往隔壁的营帐引过去。
隔壁的营帐看着有些特别,处处透着一股细腻的温柔,地方很干净,不像普通士兵打扫的那般粗糙,连桌脚都不见灰尘。
亲卫为温蹊泡好了茶便离开了。
军营中的茶说不上有多好,要比之龙井六安瓜片之类自然是不够看,也就是城中百姓自己种的茶叶,从漠河打来的水。
温蹊抿了一口,味道有些发涩。
营帐的帘子是卷起来的,自窗口能看见外面的景象。温蹊转过头,见一个穿着灰色劲装的女子从远处走来,模模糊糊看不清楚样貌。
两旁的士兵倒是对她恭敬有加。
女子渐渐走近,温蹊才看清楚了她的样貌。样貌普通,胜在一双眼睛足够锐利,仿若苍鹰,因脸上带着笑,才将眼神的凶狠弱化许多。
她隔着营帐恰好与温蹊的目光对上,脚步略顿了顿,朝她这边走来。
温蹊不认得她,但让士兵们如此尊敬,或许是哪位女将军。
女子站在营帐门口时温蹊也跟着站了起来。
那女子走近,说话的声音有些嘶哑,像是从前被什么东西伤过嗓子。“你是温将军的妹妹?”
温蹊与温秦的样貌是有几分相近,能认出他们二人是兄妹也不足为奇。
温蹊点了点头,“是,我是温将军的妹妹温蹊。”
亲卫在主帐前守着,见女子走进隔壁的营帐,立刻快步走了过来。
“夫人,将军在同人谈事,这是温将军的妹妹,也是纪大人的夫人,将军让我带到您的营帐里暂坐。”
“我知道了,你走开吧,这里用不上你。”女子连头也未回,没看亲卫,抬了抬手示意他离开。亲卫还没来得及向温蹊介绍女子,得到夫人的命令,也只能立刻往外走。
其实不必亲卫介绍,自亲卫喊出那一声夫人,温蹊大概就知道眼前人便是胡善威的结发妻。
胡夫人其人也算一个传说。听闻她从前只是大户人家里的一个小丫鬟,跟着主人家来到北境,偶然救下中毒的胡善威。彼时胡善威中的毒还在左臂,大夫说若是不将左臂截了恐怕毒素会蔓延至全身。胡善威善使双刀,断了左臂无异于拿不了武器,说什么也不肯。孰料胡夫人直接拿起胡善威的刀,眼也未眨,将胡善威的左臂砍了。值得一提的是,如今北境的人都知道胡善威将军的夫人善使双刀。
北境有许多的奇女子,但胡夫人无疑是最传奇的一位。
“胡夫人。”温蹊同她点头致意。
胡夫人站在门口看了她半晌,才大跨步走到温蹊面前,“纪夫人请坐。”
温蹊对这样能上阵杀敌的女子总是多几分敬佩,而胡夫人似乎对她也极为感兴趣,“听闻突蕃人潜进城的时候纪夫人也在城内,没有被吓着吧。”
温蹊摇了摇头,“承蒙夫人关心,没受什么惊吓。”
“没吓着就好,”胡夫人点了点头,又问,“纪夫人是与纪大人一道来的北境?”
温蹊点点头。
“温二公子可有一起来?”
胡夫人问起温乔,温蹊倒也不意外,想来是温秦提起过他还有一个二弟。
“没有,我二哥在镐京。”
“二公子可有娶妻?”胡夫人又问。
温蹊愣了一下,摇头,“还不曾。”
温蹊不太明白胡夫人为何突然问起这个,难不成是要给温乔说亲?可据她所知,胡夫人只有三个儿子,没有女儿,加之她在嫁给胡善威之前只是一个卖进主人家的丫鬟,应该也没什么亲戚才对。
“这么大年纪了也不娶亲,长公主与温大人也不着急吗?”
“我娘催他成亲也催了两三年了,是我二哥不愿成亲。”
胡夫人单臂搭着桌子边缘,拧着眉嘟囔道:“怎么能不成亲呢?”
温乔从未出过镐京,可胡夫人却表现得十分关心温乔。温蹊正要问胡夫人与温乔可是有什么关系,纪北临已经进来了。
“胡夫人。”同胡夫人微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纪北临同温蹊招了招手,温蹊走过去仰头看他,“事情都讨论完了?”
“嗯。”
二人同胡夫人告过别,纪北临牵着她离开军营。
实在是因胡夫人的态度过于奇怪,让温蹊也不得不起疑心。“纪北临,胡夫人以前去过镐京吗?”
“听闻胡夫人从前的主家是镐京人士。”
“是什么人,认得我爹吗?”温蹊追问。
纪北临脚下微顿,笑道:“怎么会觉得胡夫人认识老师?”
“方才胡夫人与我说起我二哥,话里话外对他都十分关注,还操心他的婚事。”温蹊将与胡夫人的对话仔细原本地同他说了。
纪北临垂眸想了会儿,“想是见大哥与你都已成亲,便觉得温乔未成亲有些不妥吧。”
温蹊歪了歪脑袋,“当真是这样吗?”她总觉得这理由并不足以服人。
纪北临笑了笑,又将她的手握紧了些,“此次朝廷派来援军,监军的是温乔,昨日刚抵达腾蛇湾,你可想去见见他?”
“二哥是监军?”温蹊微讶。温乔似乎不知从几时开始,由一个呼卢喝雉、斗鸡走犬的纨绔子弟变成楚季的得力手下,总像是也藏着什么秘密。
“皇上根基未稳,不好御驾亲征,只能让温乔代他前来。”纪北临道。
“还是代皇上前来?”温蹊微张着嘴,一脸吃惊。
纪北临笑着将她的下巴往上一抬,顺势摸了摸她的脸。温蹊回过神来,没被纪北临牵着的手抓住纪北临的手,身子往前倾,靠着纪北临的手臂往上攀了攀,连声音也压低了一些,“纪北临,你觉不觉得我二哥有秘密?”
温蹊这一靠,近乎把一半的重量全都移到了纪北临身上,纪北临索性带了她一下,让她完全靠过来,免得着力不稳还摔了自己,“人多少都有些秘密。”
“喔,”温蹊抬头,“所以你还瞒了我一些什么?”
这一问猝不及防将纪北临噎住。纪北临反应极快,“没有,我是例外,我于你没有秘密。”
温蹊骄矜地抿了抿唇,才又重新将话题扯回到温乔身上,“二哥从前以不学无术的纨绔示人,连爹也恨铁不成钢。可他陡然变得如此厉害,像是从前的不正经都是装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