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往的士兵步履匆匆, 辎重一批一批地往营内送。突蕃兵临城下,虽说依纪北临的猜测,此战未必能打起来, 但是苏坚手底下只有不到两万人, 相较之突蕃的十万大军, 若真要打起来,必然吃力。
纪北临坐在营帐之中, 自挑开的帘子能看见外面的动静。
他担心温蹊, 然自腾蛇湾至虎跳峡的唯一道路已经被突蕃大军拦住, 去虎跳峡的风险极大。
突蕃已经来过一轮攻城, 此时号角暂歇, 不少受了伤的军士皆从城墙之上被送了下来。
苏青亭也才从城墙上下来,银白色的盔甲上有被火燎过的痕迹, 拎着一杆银枪指挥着军士们包扎伤口。她原本是来给苏坚祝寿,最后却上了战场。
“没受伤吧?”苏青榭见到她,拉着她转了一圈仔细看她身上有没有上。苏青亭特别豪迈地摆了摆手,“没事, 我好着呢。”她如今这副模样,更加让人看不出她是一个姑娘。
苏坚大步走进营帐内,“我已经请旨求援了,想必不多时朝廷的援军便能来了。”
纪北临抬眼看他, “若是突蕃当真大举进攻,腾蛇湾能扛多久?”
“战至最后一刻,可以扛一个月。”苏坚抹了一把粗粝的脸, 毫不犹豫地说出了最坏的情况。
一个月。若从镐京快马加鞭传旨,再从最近的山北一带调兵支援,少说也要十日。
赵端坐在另一边,闻言敲了敲桌子,“若是突蕃当真为了孤雁山而来,会不会留下一个空档向皇上索要孤雁山,让我们能有休整的机会?”
三十万大军充气势,若是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威胁大楚割让孤雁山,那自然是突蕃最愿意选择的。
单论耗人数,突蕃恐怕耗不起大楚。
苏坚搓了搓手,担忧道:“皇上会同意突蕃的要求吗?”
北境寒苦,土地也不算肥沃,于皇上而言根本赚不了多少东西。除了疆土所属大楚,其余的并没有任何价值,若能以这样一块土地换取安宁,如今的皇上,未必不会答应。
纪北临勾起唇角,“那要看看是谁更厉害了。”
一月前王美人蓄意害温嫔小产,如今已经被打入了冷宫,至少在明面上,理亲王在皇宫之中已经没有了助力。
温柔一如既往地不择手段,为了彻底扳倒王美人,直接干脆的牺牲了腹中的孩子。
现下楚季与温乔,皇后,永康和温嫔都在镐京,这北境让是不让,这场仗打是不打,就全靠他们了。
纪北临的猜测没有出错。连续三天三夜的炮火轰炸之后,虎跳峡的将士们精疲力尽之时,突蕃选择了停手,并向大楚皇帝致信,只要大楚将北境割给突蕃,突蕃就收兵。
趁着暂时得以喘息的空档,纪北临与赵端再次盯上了孤雁山。
依照伙头营的老兵所说,宴忌的财富藏在孤雁山里,而找到财富的方法,宴忌亲手交给了殷皇后。
纪北临和赵端很快便想到了海晏河清珠。
纪北临大致照六先生的思路捋了一番。
他们起先便是利用年雄盗取海晏河清珠,然而年雄自认为自己是宴家后人,宴忌留下的财富也应该属于他,这一点冒犯到了理亲王与六先生。加之纪北临当时对海晏河清珠追的紧,他们要阻止追查,便利用年雄将假的海晏河清珠还回去。或许早在那时理亲王就已经勾搭上了突蕃,才有突蕃使者在国宴之上将伪品指认成真品。
而后理亲王借太后寿宴入京,起初是想借淑妃之手扳倒太子与皇后,利用文字狱的余势引起皇上的疑心,却不想被纪北临解决了。
送王美人的目的大概就是想要孤雁山,却没料到无意被温乔发现案卷馆里关于孤雁山的资料全部消失了,让纪北临有所察觉,开始调查孤雁山的事情。为了阻止纪北临,才将其诬陷入狱,如果能顺利一点,或许直接能让纪北临在世上消失。可惜又让温蹊发现了武阳侯世子与其妹妹的苟且,让纪北临能安然无恙地出来。
重生而来的六先生为了继续拖住纪北临的步伐,才又有了绑架温蹊,想直接击溃纪北临的举动。
“他们找到宝藏了吗?”赵端架着脚倚着墙。
纪北临眯了眯眼睛没说话,若是找到了,理亲王何必还要大费周折雇一群人去翻土。恐怕他们除了怀疑海晏河清珠与宝藏有关,余外一点头绪都没有,才想借突蕃之手,阻拦所有的试探,专心寻宝。
“我还是觉得有些匪夷所思,”赵端坐下,“当年宋承奚之死是因为他造反失败,若说他是为了掩盖孤雁山有宝藏一事才在孤雁山人为制造了一场瘟疫,又为何还要留下竹简?”
按伙头营老兵的说法,当年宋承奚因公到孤雁山,发现了孤雁山的秘密,后来因谋反一事被人揭发,便将孤雁山的秘密掩藏了起来,只留下几根竹简,记载了如何找到孤雁山的宝藏的方法。
至于老兵为何知道的如此详细,全因他从前是宋承奚的手下。
“若是宋承奚当真找到了孤雁山的宝藏,又如何会谋反失败。”纪北临往椅后一靠,屈指叩着木桌。
赵端身子往前倾,“你信吗?孤雁山有宝藏?”
纪北临嗤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若是真的有呢?”
“太子殿下若想要,那便找,太子殿下若是不要,那便不找。”纪北临淡淡道。此种宝藏若是真的存在,即便找到了也是要充交国库,自然看的是国君的意思。当然,现在的皇上并不属于纪北临心中的国君。
***
镐京城中传来两条消息。
皇上驾崩,新帝登基。
新帝拒绝割地求和。
得到消息时纪北临正站在孤雁山的山脚下。楚季选择了最痛快的一种方法。
早在皇上听信偏言相信皇后与赵公苟且,楚季并非皇嗣之时,楚季就已经不把皇上看作父亲了。
父子之间只有谁能算计得过谁。
先帝在此时驾崩未免招惹众议,但却无人敢当众质疑,因为拥新帝上位的是温儒温太傅,那个一直忠于先帝的老臣。
温儒一直相信先帝只是一时糊涂,纪北临倒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让老师改变了主意。
赵端跟着纪北临一起望着半山腰的亮光,“理亲王现在大概是急了。”
突蕃大约也没料到是这样的一个结果,亦或者说,他们原本准备的是面对先帝,却不想要对付的居然是新帝。先帝昏庸慕权,如果割让北境能断绝突蕃直冲镐京的可能性,昏沉的老人极有可能会选择割让求和。但新帝不会。
大楚国土,半寸也不会让。
突蕃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上。
自山北调援军还需再等上几日,突蕃只能趁着这几日猛攻北境。
苏坚手下的将士不多。年雄造反之后,皇上受到警示,将年雄手下的兵一分为二,到苏坚手上只剩下一半,而这一半里,还有年雄的亲信,无法完全为苏坚所用。
纪北临与赵端上过一次城墙,城墙之上大楚的旗帜七零八歪,垛口与地砖上沾染了不少血迹,刚过一场防战,不少动不了的将士只能靠着女墙,等着军医来处理。
苏青亭半靠在城墙上喘气,垂下来的手中还握着一张足有她半人高的弓,脸上血迹未干,眼里猩红一片。
纪北临走过去,垂眼看她,“可有受伤?”
苏青亭没有说话的力气,只是摆了摆手,盯着脚下的血迹,眼睛又红了一点。鲜血随着地砖的缝隙呈十字型蔓延开来,那是将士的血。
就在方才,有个弓箭手站在她身前,替她挡住了突蕃人的箭。她还记得那人比她高了半个头,年纪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多少,上战场之前苏青亭与他们一起喝壮行酒,这个弓箭手高兴的说等他挣着了军功,就能回乡里娶隔壁家的柳三娘了。
苏青亭曾经无数次陪着她娘等苏坚回来,她知道战场就是死别,从来没有生离,可这是第一次,她亲眼目睹了死别。听说永远没有亲眼看见来的震撼。
纪北临抬眼,望着漫天狂沙里嚣张的突蕃旗帜,脸色阴沉。
狗急了跳墙,突蕃大概是想在临死前再多拉一些人下水。五日来,进攻的势头一波猛过一波。
大楚极其被动,然而这种被动在援军还未到来之时,无异于干坐着等死。
突蕃的军队又增至四十万,大概是想在援军到来之前攻破北境。
此番攻势倒真的让腾蛇湾有些招架不住。
沙盘之上用几面彩色小旗插在了拢起的土堆上,各色的旗帜代表着不同的阵营。
纪北临拿着一柄小刀,细看应是西覃三王子送给温蹊的那一把。他用未脱的刀身点了点突蕃驻扎在腾蛇湾前面的营地,偏过头问苏坚,“苏将军,若是自腾蛇湾出去,夜袭突蕃营地的粮草,可行的概率有多大?”
“纪大人是想奇袭粮草营?”苏坚问。
纪北临点头,“人数上我们不占优势,但正因突蕃兵多,粮草与他们而言尤为重要。若是能烧毁粮草,他们内部便定会大乱。”
苏坚沉吟了一会儿,“若是挑选一队身材矮小,身手敏捷的小队,等无月之夜奇袭突蕃,成功的几率应该会大一些,只是这支小队多半是要有去无回。”
众人沉默,所有决策在“牺牲”二字上停步不前。
“我带人去。”清朗的声音传来,有人掀了帘子走进来,是苏青亭。
“青亭,你胡说些什么!”苏坚立刻喝止她。
苏青亭还未长足身量,脸上也依旧带着稚气,神色却十分认真,“我没有胡说,爹,我个子小,身手也敏捷,我自认是最佳人选。”
“爹不会同意的,你这一去就是送命!”苏坚黑着脸拒绝。
苏青亭极冷静,“可我若不去,只会有更多的人送命。”
“你是我的亲女儿,我怎么能让你去!”
“正因我是您的女儿,”苏青亭拔高了声音,“将帅的孩子躲在城内苟且偷生,让别人的孩子死在前线,爹,没有这个道理!”
“你!”
这是父女之间的僵持,纪北临与赵端无法干涉。
纪北临的目光又落在沙盘上,从腾蛇湾到西覃,大概要花两日的时间。纪北临手中的小刀无意识地戳着代表西覃的土丘,敛着眉眼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赵端忽然拍了一下他的肩,“你去试试,孤雁山交给我。”
纪北临微一挑眉,抬头看着赵端,忽然勾起唇角。
第77章 孤雁山(八)
虎跳峡的男丁几乎都在城墙之上, 城内只剩下一群老弱妇孺,但脸上的表情却是一个赛一个的冷静。
温蹊与齐氏在将军府内坐着,齐氏还抱着忠儿, 脸色严肃, 目光一直盯着门外。
自将军府外墙一直到她们坐的内院, 每一圈都有府兵守着。
温蹊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却也不知道为何, 居然也生不出太多害怕的心思。但众人脑子里的弦依旧是紧绷着的。
一府人干坐了一天, 连水都没喝过一口。
喧闹的喊声一直从城墙之上遥遥传来, 号角声连绵不绝。
“不好!突蕃人杀进城来了!”街道上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 不久便有一个府兵快步跑了进来, “夫人,突蕃人杀进城来了!”
“怎么回事?”齐氏猛然站起, 却还算得上冷静。
“突蕃带着一支小队从漠河潜了进来!”
漠河是虎跳峡的饮水河,从城外流入城内。
虎跳峡的军队主力都在城墙之上,虽对漠河也有防范,兵力却并不十分充足。孰料把守漠河的军队里还出了叛徒, 让突蕃有机可乘。
“请夫人下密道!”府兵道。
齐氏并未犹疑,立刻率着府里所有的仆役一起躲入了密道。
因是几国交界处,若是国家之间起了冲突,烽火起处必然先是虎跳峡之类的边缘城池。故而城中每家每户都设有密道, 其中常年备着粮食清水,地方足够,得以在危难之时藏身。
密道两旁早已点起油灯, 昏黄的灯光将快速移动的人影拉长,生出几分窒息的惧意。
全府的仆役皆安安静静地或蹲或坐,便连忠儿都像是受了这般气氛的影响,睁着明亮的眼睛看着自家娘亲,却乖的连个哭声也没有。
没过多久,自头顶隐约传来仓促的脚步声,若是细听,还能听到兵戈相见,冷锋铮然。
温蹊单手按着胸口,连呼吸声都不自觉地放轻了许多。
短兵相接的声音渐渐消失,不知赢的是哪一方。
忽然从前方隐约模糊地传来一人的声音,“夫人,府里安全了,可以出来了。”
齐氏正欲起身,却被温蹊一把拉住。齐氏回头看了一眼温蹊,温蹊咬着唇摇了摇头,附耳同她道:“当心有诈。”
齐氏皱了皱眉,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夫人,已经安全了,请尽管放心出来。”
齐氏身子一震,抱着忠儿往后退了一步。
府兵之中有几个亲信知道密道位置所在,若是安全了,定然是来密道里接她们。除非说这话的人根本不知道她们在哪儿,想让她们主动出去。
恐怕赢的是突蕃人。
那声音依旧不放弃,渐渐变得越发清晰,正往密道这边来。
密道之中的仆役们因恐惧变得有些慌乱,温蹊皱了皱眉,将食指压在唇上示意她们噤声。
脚步声也越来越近,恐怕已经到了密道口,见无人回应,不知道与谁在说话,语言并非是大楚官话,倒更像是突蕃语。
温蹊握紧了拳头,心脏在噼啪的火星迸溅声中跳的越发缓慢。
那脚步声又远了。
还没来得及让所有人松一口气,忠儿忽然呜咽了一声。孩子的声音总是嘹亮一些,清亮的声音在密道之中还有回音,将所有人都吓得心肝一颤。
齐氏立刻伸手将忠儿的嘴死死捂住,将忠儿的哭声闷了进去。
温蹊一惊冲上去要掰齐氏的手,声音又低又急,“大嫂,你疯了,这样会把忠儿闷死的!”
密道外的脚步声还未走远。齐氏面上似有痛苦不忍,却仍未将手松开一点,“这里有百来口人,哭声会将所有人暴露。”
“可你若再不松手,忠儿会死的!”温蹊越发着急。
齐氏一手死死抓着襁褓,脸色煞白,咬着唇几近将下唇咬破,眼眶通红,无声流着眼泪,因不忍只能闭着眼睛不看忠儿,可捂着他的手却丝毫没有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