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纯大吼一声:“闭嘴!”
何子秋不敢说话,默默听着。
穿过中央大街来到西侧,众人方见到苏家大门。
苏家之气派,令何子秋难忘。
牌匾上书金体苏府二字,竟出自先皇手笔。朱色大门外有两排侍卫,两座石狮子气势骇人,据说是出自名家之手,精雕细琢三个月方成。
微风吹过,插在大门两侧的“苏”字大旗猎猎作响。
何子秋仰望片刻,心头略过一丝怆然。
想逃难前,何家也曾家财万贯……
“阿姐。”苏懿自客厅而出,冠旒翠碧,青碧白的横斓飞舞,翩翩公子,气质清绝,只是面色苍白了些。
何子秋看在眼里,眸光越发暗淡。
他从前,最喜穿这种云缎做的衣裳……
“苏懿,看来你没事。”苏纯寡淡地打了声招呼,迫不及待把何子秋推出去,“路上买的小奴,毁了容,给你当粗使小厮使唤吧。”
何子秋不敢反驳,只得像个物品被人送来送去。
他恭敬地低头,朝苏懿行了个礼:“奴才阿肆……见过苏公子。”
苏懿虽极力压制心中的厌恶,眼神里却端了分清贵与冷冽,他打量了何子秋一番,冷冷别过头去:“冬雪,拉下去,教教规矩。”
冬雪应了一声,用力压住何子秋的肩膀,让他整个人跪下来贴着地:“要这样行礼,知道了么。”
何子秋脸贴着地,艰难道:“奴才知道了……”
“还不加谢公子收留。”
“阿肆……谢公子收留……”
苏懿听罢,抽出被何子秋不小心压住的衣角,以袖遮鼻,甩了甩手,示意冬雪把人带下去。
何子秋被冬雪拽起来拉走,走得磕磕绊绊。
“阿姐倒是畅快,我在外受苦,你却风流去了。”
“你若不要,处理了便是。”
“阿姐说得倒轻松……你可知,夏枫回来了。”
“夏枫?这么多年,她竟然没死?但那又如何,她能碍着咱们什么。”
“万一她拒不退婚呢?”
何子秋隐隐约约听了个模糊,只知道这个苏家大少爷和贤王有婚约,苏家想退婚,贤王不肯。
“此事由她?”苏纯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退婚一事,本就是弦上之箭,蓄势待发,你且去皇太君那儿撒撒娇,定能成事。”
“再者,”苏纯扯扯有些闷热的衣襟,在苏懿面前毫不遮掩,“贤王府算什么,夏枫又算什么东西,她若闹上我苏府,我一拳,便能把她打死。”
何子秋听在耳朵里,记在心里。
苏纯当真能力压贤王么?如果能,可不可以借她之手报仇呢?
忽然,冬雪一巴掌扫过来,打得他头顶一阵痛,发丝乱飞。
“走这么慢干什么,主子们说话,是你能听得么?你个丑无盐,该不会还对小姐存什么心思吧?”
倒洗一口冷气,何子秋捂住头顶抬眼,直直瞪住他。
冬雪一愣。
他不喜欢这家伙的眼神,反抗,执拗,还带了几分傲气,似乎是个有钱人家的落魄公子。
“切,有钱人还不是沦落至此,”他踹了何子秋小腿一脚,“量你也干不了什么活,去,去后院倒夜香去。”
“……”何子秋翕动翕动鼻翼,揉了揉小腿,“是……”
苏府的偏院,自然没有正院来得华丽,若说苏府大门及前厅是一条色彩斑斓、气势狡黠的蛇,那后院就是它褪下的蛇皮。
更何况,何子秋住进了偏院下人房中最简陋的一间。
他一进门,便见几个中年男奴在房里搓洗贴身衣物,地上湿漉漉一片,甚至覆有一层薄薄的苔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
窗户小而高,仅有几缕光透进来,驱散不了满屋的湿气。
默默走进去,何子秋停在最内的一张床边:“我……是新来的……我叫阿肆。”
男人们斜眼睨着他。
何子秋甚至没有行李。
他把面纱摘下来,塞到枕头底下。
房间里越发安静了。
“这位……哥哥……”他下意识摸了摸脸上的伤疤,试探地拍了拍旁边人的肩膀,“夜壶在哪?”
苏府每天要清洗的夜壶,多达几十桶。
何子秋和男人们走到院子里一口井边,一股扑鼻而来的恶臭扑鼻,呛得人犯恶心。
院子里堆了满满的夜壶,主子们的堆一边,得宠的仆人的堆一边,奴隶的夜壶自己洗。
可主子也是人,夜壶能有何不同呢?
有的夜壶倒地干净,用井水冲一冲,用香木屑铺一层,再用干巾擦净便可。若遇上主子们肚子不适,可得多洗刷几刻钟。
何子秋是新来的,等他坐下来,才发现男人们分工合作,擦净与铺香木屑的活已被人抢干,如今只剩洗刷的活了。
他沉默地捞起一个夜壶。它是上等的瓷器,外边花样细美精巧,一看便知属于一位主子。
但夜壶再漂亮,也一样臭。
何子秋捞起一柄沾满了秽物的长刷,甩了甩脏水。压下心头想哭的欲望,他瘪着嘴,别过头,闭着眼将其伸进去捣鼓。
他想起从前在无名村时,村长丈夫经常欺负邻家的鳏夫,说他克死了妻主是个扫把星。
一日,何子秋粘着凤姐姐去打猎,经过溪水边,那二人正巧在洗夜壶。
村长丈夫骂骂咧咧,说了许多脏语。
凤姐姐不经意得转向,走到二人身后,抬脚就踹翻了村长丈夫手里的雕花夜壶:“你活得可真有勇气,老娘告诉你,大便之前,人人平等!”
话糙理不糙,何子秋当时扑哧一声便笑了出来。
思绪飘回来,他费力地戏耍着夜壶,被熏得流泪,早前手上的擦伤还没好透,如今浸了脏水,钻心得疼。
啪嗒啪嗒……
两滴泪落在了精致的夜壶里。
凤姐姐,我来天京了……
你在哪啊……
第12章 好巧,你也来退婚?
自第一天“惊喜亮相”后,夏枫把自己关在房间内安静了几日,贤王府众人便稍微安下心来,觉得夏枫所求,不过如此。
一个小桃园而已,就给她罢。
苏家来消息很慢,只道会想办法尽快退婚,届时还请老太君配合。
然苏家并不知,贤王府如今正深处水深火热,老太君连配合都困难。
老太君收到消息后,脸青一阵白一阵,却也只能在佛堂里与佛祖干瞪眼。
搬出小桃园的夏枝一家,面上装着无事发生,却暗搓搓在眼底抹了黑,一副“我受委屈了,但碍着老太君的面子我不敢说”的解语花模样。
三人跪在老太君身后,时不时轻叹一口气。
这场景,越发让老太君来气。
这个夏枫,明显就是回来抢家产的!
他拄着拐杖冷哼一声,向跪在旁边的蒲团上,如今正面色红润举着檀香的陆乘元发难:“乘元啊,枫儿怎么没来请安?”
陆乘元掐掉一根香的尾部,正竭力把燃烧的三根香控制地一样长,看着才舒爽:“枫儿?枫儿一早便出门去了。”
“何事如此着急?”都不来见祖父一面了?
“自然是,上皇宫觐见去了。”
哐当,老太君手里的拐杖没拿稳,杖头掉落在地,吓得夏于柳一个激灵。
大家竖起耳朵,偷偷朝这边看来。
夏枝率先炸了:“去皇宫做什么?她去觐见谁?”
张氏哂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区区小事,惹到上头耳朵里,不害臊么?”
陆乘元任凭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讥讽完,淡淡笑了:“是为了和苏家的婚约。”
众人冷笑,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
她们和老太君早就商议过,由老太君出面,和苏家背地里达成了交易:她们代表夏枫和整个贤王府,愿意和苏家和平解除婚约,而苏家作为将门,也要给夏枝行些便利,朝堂上,若有人不满夏枝继承贤王衣钵,苏家也要为夏枝说话。
如今夏枫一早为了婚约,匆匆觐见,定是不想解约。
这可由不得她。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张氏嘴里小小低估了一句。
夏枝也坦然了,这婚约解不解,可不是你夏枫一个人说了算的,就算你登上了天,那苏懿看不上你,婚照样结不成。
夏于柳摇摇头,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道苏公子可是天京第一才子,怎么会看上一个莽妇,这个莽妇长得再好看,也终究是个莽妇,夏枫多此一举,徒劳挣扎罢了。
众人各怀鬼胎,气氛竟松下来不少。
老太君面上扬起一抹欢乐:“这婚约,苏家不满意,乘元你也是知道的。”
陆乘元点点头:“是啊,枫儿说看不上苏懿,要亲去解除婚约。”
众人:???
等等!老太君一个瞪眼,差点没晕过去:若夏枫真的自行解约,苏家还有什么道理要帮夏枝呢?!
夏枫准备直接上门找女主。
她看过书,深谙女主喜好,先于市集里逛了一圈,买了个小小的见面礼,用精致的盒子装好,方携玉佩直至宫门,命有眼色的小太监拿着玉佩禀报。
贤王这个名号,不是什么人都敢说的。小太监一看不是夏枝,又觉得这位主子气质不凡。他垂头再瞅,她手里握着的那枚玉佩,竟与陛下身上的有些相像,忙撒腿去找陛下身边的周嬷嬷。
约莫过了三刻,周嬷嬷方急忙来宣夏枫。
终于,要见到女主了。
为显正式,夏枫今日身着银朱色镶金的富贵长裙,但她又嫌这长裙太过正式不够便捷,硬生生扯开一道划子,墨松给她修缮了好几日。
什么山野猎人,这会子在夏枫身上无影无踪。
她头戴镂花掐丝的小金冠,用金钗固定,如瀑青丝自脑后束下,妩媚中偏生带了几分邪气。
能多张扬,就多张扬。
那周嬷嬷一瞧见夏枫,愣是定住五个弹指。
嚯,好家伙,眼前的女人就像一团火,让你不看都不行。
她美得像一幅画,妩媚又有邪气。你说她是女人吧,她偏生婀娜傲人,腰线弱柳,你说她是男人吧,她又轻狂不羁,压根没有男人的唯唯诺诺,气势如虹,还带了几分逼人的邪气。
周嬷嬷见人无数,面对夏枫,脑子里只有两个字:害怕,感觉脑袋在晃荡。
她嗅到了血的气息,这个女人定杀过不少人,绝不简单。
“周嬷嬷。”夏枫朝她笑了笑,“我要面见圣上。”
这女子态度极其嚣张,张口就要见帝王。
夏枫上一次来皇宫,还是为了想方设法暗杀女主。
她深吸一口气,不由感叹:时间真快啊,咱们的女主都长大了。
“陛下没想到您回来了,一点风声也没有。”周嬷嬷小心翼翼道,“可如今天京局势水深火热,您这时候回来……”
夏枫打断她的话:“周嬷嬷老家海边的么,管得还挺宽。”
周嬷嬷尴尬一笑,立马闭上嘴。
好家伙,搁别人那,早就塞些金银问她陛下今日心情如何等等,如今她竟在夏枫这儿吃了瘪。
“周嬷嬷若跟我耍花招,”夏枫警醒她,“我就送您一张黑白画像。”
“不敢不敢。”周嬷嬷疯狂擦汗:多少年没听过这么直白的威胁了。
夏枫寻思你算什么东西,在老娘面前问东问西。
她嫌弃周嬷嬷走得太慢,一路催促数次,方来到清华殿。
这地方她熟悉,当初她就是趁女主生辰跑到宫里来,诱骗女主出殿,想把她推入御花园溺死。
那一年,女主才六岁。
算一算,女主现今年方十二,正是小说开端,受到皇太君一党严重欺压的时候。
夏枫端着小礼盒,大步流星走进清华殿,闻见一股冲鼻的龙涎香。
小说里,皇太君往这龙涎香里放了扰人心智的香料,导致女主整夜整夜睡不好,精神涣散。
对此,女主略有察觉,但没有证据,又不能不点香令皇太君起疑心,只能默默受着。
夏枫被呛得咳了几声,方不太情愿得朝龙椅上的小人磕了个头:“草民夏枫,见过陛下。”
“平身。”
座上之人的声音略显稚嫩。
女主名夏椿,唇红齿白,正值少女年华,眉宇间却透出一丝老成。
她抬起血丝纵横的双眸,幽幽打量夏枫:“汝方回京么?”
“正是,家母承蒙先皇恩泽,却不幸病逝。夏枫在外流浪数年,几日前方回天京。”
夏椿不以为意,她心里头犯嘀咕:幼时,他人都说夏枫是草包,但她依稀记得六岁那年,夏枫像个老拐子阴区区诱骗她的模样。
她一直认为夏枫是:小孩子的皮囊,老巫婆的灵魂。
如今这家伙一回京便来觐见,其心昭昭,必是有求于她。
夏枫所求,用脚指头也能想到,无非两样:巩固与苏家的婚姻;贤王印。
如今自己被皇太君压了好几头,虽无人共谋,也没到是个人就要的地步。
况且,直觉告诉她,夏枫这个人,十分危险,她须得再观察观察。
“汝在外漂泊数年,不若早些——”
听她这话,夏枫便知这家伙不想和她多聊。
既如此,让我来做个好人。
她勾唇轻笑,从头上拔下簪子,倏猛力一甩。
那金簪如同回旋镖,一溜烟划拉过去,把殿内所有的凤纹香炉统统刺了个稀巴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