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俗语曰:靛蓝染白布,一物降一物。
然佟陆陆恣睢着长到豆蔻年华,竟没遇着谁能降住她。
时年十三岁的佟陆陆虽性格迥异,好歹花容月貌,柳眉香腮、甜美可人,汪汪的大眼每每撒娇必达目的。
若她不日日蓬头垢面,光胳膊光腿于家府四处闲晃,倒还算个闺秀。
大夫人宛英有意培养她的琴棋书画,如她样样都顶强的三姐姐般。却见她除了能写出一手好字外,喝茶便是牛饮,弹琴均是噪音,画画更是四不像,便无奈将她放养。
久而久之,一心玩乐的佟陆陆精通起吃喝玩乐,四处逍遥,便被京城百姓荣封——京城第一女纨绔。
可巧,她那知书达礼、柔弱不能自理、满口浪漫诗词的“京城第一才女”庶出三姐姐,就是《东秦》的女主角,佟杉姗。
佟陆陆这些年,与佟杉姗亲密无间,两朵姐妹花一条树枝上绽开似的要好。佟杉姗也极喜小六,每每小六犯了事,均极力替她求情。
“哎!”宛英望着院内与众人嘻嘻哈哈玩升官图的佟陆陆,心头漫上浓浓哀伤。
这个女儿,怕是嫁不出去咯……
目光定格于那眸光熠熠的俊朗少年,她忽有了决断:邹王府,似乎也是个不错的亲家。
“我赢了!我官拜丞相了!”佟陆陆一脚撩了裙角踏上椅子,甚是没样。
打从她发现还有升官图这等古代桌游以后,便玩得不亦乐乎。它就像合体的大富翁与飞行棋,总能消耗她整日光阴。
“丞相有什么了不起?”邹曲临不自在地将鎏金折扇抖落开,装模作样,“我爹是王爷!”
搞定了女主,佟陆陆自然要去搞定男主。佟家与邹王府交好,佟陆陆避之不及,干脆与邹世子拜了把子。
邹曲临相貌俊朗,笑起来虎牙尖尖。
他文武双全,少年英才,偏偏早年是个纨绔。自与佟杉姗互生情愫后,方浪子回头,三千水只取一瓢饮。
如今正处浮夸年纪的邹曲临,大红大紫,怎么招摇怎么穿,经常和一些富家子弟们厮混。
当第一女纨绔与第一男纨绔相遇,可谓是臭味相投、相见恨晚,顺理成章沆瀣一气,荣封“混世魔王”。
佟陆陆一手抢过他的折扇,一迭连声地反驳:“你懂什么,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王爷没有实权有屁用,再说了,你丫的把铜牌拿出来数,老娘资产比你多呢!”
啪!
“哎哟!”
彼时宛英走近,不客气地重重拍她一脑袋,骂她的声音都气得颤抖,“昨日,为娘怎么跟你说的?!”
连忙立正站好,佟陆陆赶紧低下小脑袋,双手背在身后,一副乖乖认错模样,登时熄了方才满头的嚣张气焰,“今日爹爹宴请各士,须得遵纪不妄为,仪容万方。”
“这就是你的仪容万方?”
她连忙示弱,拽着亲娘的袖子扭捏,“娘~”
“回屋子里去!”
“可是娘,我们说好今日要出去玩的!”佟陆陆急眼瞪向邹曲临,满意听得他的连连应和,“娘~我今日功课都做毕了,先生早上方夸我呢,您就饶了我这一回吧,我以后,定小声地玩。”
虽纨绔不成体统,但佟陆陆的课业却好得很,写起文章头头是道,颇有进步思想。
思及此,宛英心中方得些许安慰,真真是拿她无可奈何,“去吧去吧,怕了你了,若闹了事可别厚脸皮来央我。”
“娘亲最好了!”佟陆陆于宛英脸上“啵唧”一口,喜笑颜开。
今年,正是东秦覆灭的第七年,即大明明昌七年。
七年前,白帝病逝,皇宫走水,明王起兵,一向居于舟山的太子殿下被紧急传召,于返回京城的路上罹难,下落不明。明帝放言,太子白盏辛,已身死荒郊野岭,便只能“无奈”登上皇位。
当年,佟萧明哲保身方逃过一劫。又因他在政治上成就斐然、才华横溢,当今圣上成立大明后,为显爱才爱贤,方继命他为太傅,辅佐政事。
但无论是东秦还是如今的大明,均民风开化,京城尤甚。社会对女性的束缚少,有地位的女性备受尊敬。
依此,太傅嫡女佟陆陆,便越发胆大。
再者,佟陆陆压根不顾什么女子深闺之禁锢,也不在乎那些虚名。
只因书中着墨不多的、那推翻了大明的左撇子暴戾新君,此后定要为了拉拢佟萧,强行纳佟家女儿为妃。这本是佟陆陆背上的锅,也不好叫其他姐姐代背。
进宫后运气好点就是养老,等暴君挂了守寡一辈子,运气不好,就是陪葬。
既如此,就是要趁如今尚自由,尽情戏耍,今宵有酒今宵醉。那浮名利禄,与她而言,都是恭桶里的粑粑。
世人只当佟府出了个异类,目前,还鲜少有人将佟小六闯的祸扣在佟太傅头上,且说今日六月六,正当佟陆陆十三岁的生辰。经过整整一年的忍耐,她终能够踏入花街柳巷中的“圣地”:象姑馆。
男人逛花街,必入京城解语楼,女人逛花街,定涉皓玉象姑馆。
君子如玉,皓玉象姑馆因有绝美的男子远近闻名,娈.童、伶人应有尽有。浮华尘世,只要你有钱,没有卖艺不卖.身一说。
嘿嘿,佟陆陆就是这么肤浅。
但且别误会,她并不是去“耍”男人,她只想大家裹得严严实实,围坐在一起吃吃喝喝掷骰子。
晚间,邹曲临身着一身寓意紫气东来的长袍,披金戴玉,下了那鎏金轿子,一身阔气。好在他气质斐然,潇洒俊朗,故不过于庸俗。
佟陆陆随他一前一后迈入象姑馆,嘚瑟得不行。
今日她难得打扮一番,橙色的香云纱裙,黄玉簪当头,轻盈俏皮,自认为颇有脸面。
侍从小仓与侍女春枝紧跟二位主子,额上冷汗涔涔。
那灯红酒绿的长廊,仿佛是她们即将走过的奈何桥。
二人双手合十,默默祈祷:佟六小姐,今夜您老可千万别闯祸啊。
“上酒。”邹曲临毫不避讳地拍拍身边人的肩膀,“陆陆,尽管吃喝,我请客!”
“妥!谢邹兄!”
象姑馆酒池肉林,邹曲临包下华丽的翡翠间,为佟陆陆满上一杯合欢花酿,命那些羞涩男儿们均快快现身。
各色男儿如春日盛开的百样繁花,馥馥而来,言笑晏晏围坐二人身侧,好不喧闹。
偌大的房间前方立有一凌云屏风,隐约可堪其里。
须臾,那头便缓缓迈入一身形颀长的少年,撩袍而坐,未曾言语。
少年一身玄色长衫,长相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他抚上琴弦,指尖奏出曼妙的乐曲,缠绵悱恻。清润的歌喉吟唱象姑馆的艳.词艳.曲,绕梁三尺,引得众男儿纷纷捧场拊掌叫好。
然佟陆陆不喜。
她听惯了现代巴乐,这些咿咿呀呀的古筝曲总入不得她的耳。
更何况这都唱的什么?朱红红唇香馥馥肩的,什么鸳鸯交颈、合欢.褥上秋波连,小黄.曲么不是。小黄.曲还唱得跟死了娘一样,叫她提不起半点儿兴趣。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大抵是来了酒劲,佟陆陆越发听那呜呜咽咽的曲儿不爽。
她将盏中余酒一饮而尽,忽起身,一把脱了外衫踩到桌上,红着脸满口酒酣:“停停停,唱的什么玩意儿,嘤嘤呜呜的!”
春枝花容失色,“姑奶奶姑奶奶”直唤,小仓忙将她拦下:“算了吧,今儿个你若坏她的兴致,回头可得使劲在你耳边叨叨。”
“我来唱!!”佟陆陆顺起空酒盏,抵着下巴当话筒。
众人虽不明就里,亦只能佯装欢呼雀跃,应和叫嚣着要听她唱歌。
佟陆陆轻咳一声,仿佛在蓄力,全然不顾屏风内那人阴冷如寒潭的目光:“喂,那个弹琴的,给我好好伴奏,伴得好的话……邹世子重重有赏!”
“对,有赏!”邹曲临也喝大了,嬉笑着应和,“咱们佟六小姐,今晚,要在这儿,给各位来一首!”
她举起酒杯大呼:“鼓掌!”
伴着如雷掌声,佟陆陆深吸一口气,决定一展歌喉。
众人以为佟陆陆要吟唱花好月圆、良宵美日,只见她忽地低头弯腰蓄力般,上下颠着身子,以丹田之力猛地吼了出来:“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
大河~向东流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嘿!嘿!参北斗啊!生死之交一碗酒啊!
说走~咱就走哇你有我有全都有啊~嘿嘿嘿嘿全都有哇,水里火里不回头哇!
路见不平一声吼哇,该出手时就出手哇,风风火火闯九州哇,嘿~呀依儿呀~唉嘿唉嘿依儿呀~!”
满座色变。
众人惧惊。
他们睁大眼睛张大嘴望着这位京城的名门闺秀,无以明其状。仿佛那在唱歌的不是堂堂太傅家的六小姐,而是喝得酩酊大醉的山中土匪头儿。
应着那自我陶醉的歌声,屏风后的少年全然不知要如何伴奏,双手气得发颤,当下只想摔了琴掉脸走人。
他猛地起身,却被身后之人按下,见那人悲悯垂头,手压着他不放,似是在说:忍。
少年方狠狠咬牙,心一横,愤然坐下。
这哪是闺秀?分明是个泼婆!
一曲毕,众人拊掌捧场,直至手心发痛方作罢。
佟陆陆骄傲昂起头,蹦跶下桌子,吊儿郎当晃悠着来到屏风边,一把扯开屏风。
众人噤声,气氛冷凝。
屏风后的人,美如彼岸之花,若仙若魔,令万千繁华黯然失色。他的眸,远看水波流转,近看冷漠疏离。
然他右眼正下方一滴眼泪处,偏偏生有一颗小痣,更显他的阴柔。
少年嫌弃地抬眼,满眸森冷,悒悒不乐。他瞪视佟陆陆桀骜不驯的脸,眸光接触处,电光火石。
“男人就要唱——嗝——男人唱的歌!”佟陆陆眼里压根没有美男,也从没有过。她狂傲地用食指戳戳他微露的锁骨,一次复一次,公然扰攘挑衅。
他不回话,她心头不悦,一手“啪”地重重打在他身后的墙上,小小的人儿弯下腰,酒气横生的口鼻离他仅有毫厘,尽显无赖,“你不高兴?哈?你是不是觉得,我唱的不好听?!”
“有幸听得小姐天籁,环极喜。”
少年微微别过脸,隐匿眉梢的抽搐。
“极喜?极喜板着脸作甚,怎的不给本小姐笑一个?”
少年深吸气,强压心头的怒火,就当是施舍的,那上片含珠、下片丰润的仙品桃花瓣唇唇角轻勾,极诱人采撷。
此间众男皆失色,三分妩媚七分邪。
可这男人好不好看,跟她佟陆陆没有半毛钱关系。
她倏然抽搐一下,只觉胃内液体翻滚着上涌,想打嗝又不想打嗝。
只一俯身,她忽将脸深深埋入男子的衣襟:
“嗝呕——”
“六小姐吐了!”
“快!拿盆!接住!”
“呕——————”
第3章 母胎单身的傲气
翌日一早,佟太傅家的“异类”昨夜在象姑馆的光荣事迹,就被添油加醋传遍了整个京城。
一觉醒来头昏脑涨,佟陆陆仿佛宿醉。她迷迷糊糊蹬掉被褥,伸出脚丫子摸索着地板,清清哽塞的嗓子,便闻见春枝匆匆跑来,“小,小姐,老爷命你一盏茶之内现身前厅!”
现身前厅?!
瞬间清醒的佟陆陆满脸缀着感叹号,头发被雷击了似的蓬乱,只顾光脚在地上寻鞋。
她往手心哈口气,尽是冲鼻的酒臭,冲脑的“芬芳”。
一早去前厅这事儿,自八岁那年失足踏入邹王府的粪坑后,就再没发生过。
“昨晚怎么了?”她慌急抓住春枝的肩膀,幡然醒悟。
“小姐,你昨晚……丢人丢大了……”
“凉了……”她瘪嘴坐下,满头黑线,百念成灰,“吾命休矣!”
若说这世上,有什么是比改朝换代、乾坤翻转更难得见的,就是佟陆陆一大早穿戴整齐、妆容精致、云髻紧盘,满面明媚俏笑,踏着紧促莲步悠悠而来。
她手中紧抱着那本从未翻看过一页的《女论语》,将封面直冲他人,生怕别人瞧不出这是啥书。
“爹爹,您叫我?”佟陆陆甜美莞尔,眼睛瞟过一圈憋笑的家人,方缓缓迈入前厅中心,将书换个姿势拿,好让在座的都看个明白,“我一早就起了,正看书呢。”
事出寻常必有妖,年近半百的佟萧发出深沉的叹息,指地示意她跪下:“佟陆陆,可知错?”
完了,老爹叫全名了。
佟陆陆心中凛然,她忽扑通一声跪下,素手紧攥着书页,泪眼汪汪起来。
生得一好皮囊于她而言唯一的用处,便是可在适当的时候哭得梨花带雨、触动人心。她控制好力道,抽泣得撕心裂肺般,泪雨连连却又不至于哭天抢地,分寸把握极其妥当,“爹爹,女儿知错了,爹爹是应好好责罚女儿……”
佟萧手中方才分明捏着家法杖子,如今忽觉自己过于严厉,偷偷将其背在身后,一声不响递还给下人,只得冗长地说教起来:“你呀你呀,我怎么就把你教成如今这模样?我佟萧,辗转反侧多年,竟都想不明白!夫人宛英是本分温婉的贤妻,她育儿有方,你大哥年纪轻轻便是探花郎!”
“芷蓉言情书网,知书达礼,教出钟儿、杉姗二女,均乃京城仪容万方的名闺秀,说媒的人都踏破了我佟家多少门槛了?!”
“碧桃虽是舞姬出身,亦娇媚可人知分寸。佟司佟梧俩双胞兄弟在大内亦极擅与人交际,人缘极好,混的风生水起。怎么偏生你的性子如此恶劣!究竟像我佟家哪个祖辈?!若长此以往,你非自食恶果不可!”
被狠狠批了一顿,佟陆陆嘤嘤抽泣,佟萧的话虽在理,但于早已洞晓自身命运的她而言,皆是空。
待他平心静气,她示弱道:“爹爹,女儿知错了,爹爹的话,女儿定铭记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