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嘴巴被被子挡得严严实实,来人静了一下,终是忍不住般的伸手去掀了她的被子。
许连琅觉得不能再睡下去了,杏眸猛然睁开,意外的瞧见路介明略显慌张的脸,那双修长如玉的手还捏着她的被角。
漆黑一片中,两个人却可以怪异的看到彼此眼里的情绪。
一个疑惑,一个赧然。
路介明别过去脸,四两拨千斤打破这股子奇妙的尴尬,尝试着转话题,“我带了些饭菜来,姐姐多少吃一些。”
许连琅循着他的目光去望,果然看到桌子上热气腾腾的饭菜,没多丰盛,都是她惯常爱吃的。
她被成功转移了视线,迟来的饥饿叫嚣着,她的肚子开始叫唤。
许连琅捂着肚子有点不好意思,路介明笑着道:“前几日姐姐吃的不多,该是饿坏了。”
他自顾自的已经为她舀好了汤,盛好了饭,许连琅也就不客气,一碗热汤递到了手边,“姐姐先喝些汤,小心烫。”
他若认真起来,做事妥帖细致到毫末,许连琅接过筷子,状似随意问了一句,“听那王公公说,叶氏有位姓叶的御医。”
“殿下,珀儿的病情突然就好转,可是因为这位叶姓御医?能请动御医去看,你可是答应了他们什么条件?”许连琅眉头揪得紧紧的,她本就生了颗玲珑心,两件事巧合成这样,她怎么可能想不到。
路介明将信递到她手心只是眨眼间的功夫,但这其中的曲折交易,是可以显而易见的困难。
路介明还小啊,许连琅不住的想,她不该让小小年纪的他与她一起忧心,更是担心他年纪幼,被人诓骗。
但归根到底,都是为了自己,她口口声声说想护好他,但这一遭,还得叫他反过来帮她。
她感激十分,愧疚翻倍。
许连琅吃不下去了,索性对着他坐好,等着听他谈论这件事。
路介明细瘦的手腕捏着筷子本来正在给她布菜,听她这话,正在夹茄子的手一顿,茄汁顺着筷柄滑了下来,他扭过头,弯眉笑了。
笑意晾在眉梢,他将菜里面的肉夹到她碗里,“姐姐,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一个皇帝弃子一贫如洗,耸云阁家徒四壁,母妃娘家在朝中又没什么势力,这样想来,他们也没什么好图谋的。”
他并没有正面回应她,反倒娓娓叙叙,从头说起:“叶贵人曾是母妃殿里的宫女,与母妃有那么三四分像,父皇爱极了母妃那张脸,便也就对她多看了几眼,后来母妃有孕,就临幸了她。”
他眼睫轻颤,谈到那个本该是他亲弟弟或妹妹的孩子时,情绪还是起了细小的波动,“那个孩子没保住,如果能平安生下了,该是和十七一般大。”
许连琅安静的听着,他讲述的种种,都是她没能参与过的他的过去,那些隔断的记忆慢慢铺展在她面前,带她慢慢了解眼前的漂亮少年。
那些记忆或苦或甜,都已经泛黄发旧,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一道一道的刻画出少年如今的脾气秉性。
他何其无辜,被牵连着经历这一切。
“叶贵人生性胆小,又因为旧主的缘故,总是会受些为难,生了十七之后,更是时时刻刻受着众妃嫔的刁难,她时常难以应付,就老是借着带十七来行宫出游与母妃见上一见。”
许连琅眸里闪过淡淡疑问:“不是都说宫中人人避热河行宫如豺狼虎豹吗?”
“这样说并不完全对”,他眯了眯眼,像是在讲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她们是避耸云阁如豺狼虎豹,其实这样说也不准确,是谁都不想与耸云阁沾上关系。
“当年母妃专房专宠,风头太盛,惹了很多人不快,那些嫉妒怨念不是一时可以消解的。爱屋及乌,恨屋及乌。因此,叶贵人处处小心,来热河行宫,却不敢沾上一点耸云阁。但她又想见母妃,想着想着,就想出了个法子。她让老十七自行在行宫游玩,却又让宫人引着老十七往耸云阁周边走。老十七身上都有些字条,母妃看了便回了。一来二去,就成了习惯。”
许连琅很快发现其中疏漏之处,“可是娘娘怎么会容忍叶贵人呢?以容嫔娘娘对圣上的感情,只会厌恶极了叶贵妃。叶贵人仗着长得像娘娘,占了那些荣华富贵,也抢占了圣上的爱,娘娘怎么会帮她呢?”
“更何况……娘娘如今疯……精神……”她噤声,含着水汽的眼眨了眨,尽是说错话的自责。
路介明嘴角噙起浅笑,不急不缓的接完她没说完的话,并不介意她字眼中的冒犯,“母妃如今精神差,脑子总是不好使,所以那些法子都是我代为回的。”
他将碗碟往许连琅那边推了推,“姐姐说的没错,母妃既然病了,我就不怕人说,就是有些人嘴巴不干净。姐姐不是外人,母妃是真的疯了。”
许连琅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要接哪个话了,哪个话都不好接,她咬紧了下唇。
“容嫔娘娘的病,还是有法子的,天下名医那么多,总能治好的。”
“其实我倒希望母妃继续疯下去”,他语调很慢,咬字很清楚,“母妃疯着,才是父皇想要看到的。她疯起来,才不用面对那么多的痛苦,每次她酣畅淋漓疯一回,再清醒时整个人都会舒爽几分,会说笑打趣了,不再闷声流眼泪。既然是快乐的,无所谓清醒与否,人生太短,我希望她快乐一点。”
他有后半句压在了喉咙处,没有全然告诉许连琅。
母妃越来越刻薄了,这一疯将她内心最不堪的一角疯狂放大暴露,路介明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上梁不正下梁歪,下梁都歪成这样了,上梁也不会有多直,他怕母妃有一天也做出些不可补救的事,更担心这种事发生在许连琅身上。
人生来自私,此时病中的容嫔更甚,见不到许连琅的好,最近越来越针对许连琅。
他怕再发展下去,不用许连琅自己走,母妃就会将她逼走。
他不会允许的,他绝对不能允许!
他微微歪了头,勾起的嘴角带上了几分顽皮的意味:“我等着她彻底疯的那一天。”
许连琅心口忽地一紧,“殿下……你……”
路介明总是会偶尔露出这样的模样,十分危险,明明唇角带着笑,但笑容却寒彻骨,她心口一窒,皱紧了眉,偏偏他这幅神情只会出现一瞬,转眼间就又变成了那个讨乖的少年。
她是见识过他曾经的冷漠的,她能为少年的阴暗面找好理由,但这种总是犹如雾里探花、水中望月般的模糊感,让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彻底了解过他。
他明明就在自己面前,但她却觉得看到的不是完整的他。
她微一凝神,打散了自己心中的不舒爽,问出最为担心的问题:“为何叶太医愿意帮忙?”
路介明并没有发现许连琅的异样,他接着道:“受了耸云阁这么多恩惠,叶贵人不好意思,正好有个机会就打算还还恩情。”
他将手臂交叠垫在脑后,懒懒的伸了伸腰,打出个哈欠,眼尾红了些许,他声音稀疏轻快,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许连琅却觉得,叶贵人哪里会有这么好心,成年人的世界总是算计来算计去,于自身毫无利益的事根本懒得去管。
见许连琅沉思,路介明猛然靠近,精致高挺的鼻尖抵上了她的,他眯缝着那双狭长凤眼,左右轻轻摇了摇头,鼻尖与鼻尖相触的触感,轻柔又清楚,他的呼吸缠进她的呼吸间,再进入鼻腔,都是少年的清爽皂角香。
“姐姐,你都不夸我的吗?叶贵人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事,都是我解决的!”眼尾勾起,越发尖削的下巴扬起个倨傲的弧度,翘起的嘴角吐出的话语却是软软的娇气话。
他微抿的嘴角偏还觉得不够,又慢慢咧开,露出里面一排整齐的牙齿,小虎牙亮亮的,是与他长相并不符合的俏皮。
许连琅的心一下子就乱了,少年的靠近,少年的撒娇,少年讨好般的亲昵,都让她根本没有办法拒绝。
更何况,这还是一位生得极为俊逸挺拔的少年郎。
许连琅咕哝一声,想,罢了,不管完整的他是什么的样的,她都会陪他到自己的二十五岁。
她本以为都会是自己的单线条,但如今反倒是他的线条更粗更浓,他为她的事,不知道得如何奔波,思及此,许连琅心口又酸又疼。
许连琅单手压在他的脖颈处,自己前进几分,将他那过分挺拔的鼻子压扁了几分,她的额头贴在他的额头上,杏眼里尽是感激,“殿下,谢谢你。”
她揽过他的肩膀,将自己的下巴搁放在了上面,她心中太多感激,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还小,只比她弟弟大两岁,这种事,她无能为力,他却以一己之力担起担子,并且那段时日,他每日都还安慰照料自己用膳。
种种情绪泛上心头,她一遍遍说着,“对不起。”
对不起将这种事带到你面前来,对不起让还是孩子的你为这种事奔波,对不起说了那样的话,明明知你没什么安全感,还要在什么都不确定的时候跟你说要离开的话。
太多太多,最后只汇聚为“对不起”三个字。
揽到怀里的瞬间,触手的尽是鲜明的骨,这个时候才发现,他是真的瘦了,不是错觉。
怀里的少年这段日子疯一样的长大,先前许连琅可以完全揽住他,自己的怀完全可以容纳进他,现在已经很勉强。
许连琅惊觉他是真的长大了很多,他生于皇家长于皇家,处事原则风格足够独当一面,他在阴险狡诈层层算计中长大,远远高于同龄少年,她的确是不能再一直将他当作孩子看了。
路介明安静的呆在她怀里,甚至于特意缩小了自己的身体,方便她抱,直到她句句“对不起”时,他忍不住弯眉,凤眸里晃出细碎的光彩。
“姐姐,不要对不起,你说,你不会离开我。”
……
王喜喜觉得愁的慌,十七殿下玩的太疯了,回去的时候窝在他怀里打瞌睡。
本来孩子安静一点蛮好的,但他胖,十七殿下也胖。
所以大小胖子下耸云阁那长长的台阶,就是个难事。
他捏捏小十七的小圆鼻子,“殿下,醒醒,下去再睡。”
小十七睡的正香甜,被憋醒,满脸不情愿,“喜喜,你抱我下去吧。”
王喜喜一本正经的絮叨,“殿下啊,不是我王喜喜不愿意抱啊,但你不是一直说着,要向你七哥看齐的嘛,老奴听说,七殿下四五岁的时候,可是走动从来不用宫人抱的。”
小十七嘟嘟嘴,不情愿,却也下去了,小脚丫晕晕乎乎,拌了一下,他泄气,“我明天再向七哥学习好不好,我好累,走不动,喜喜,你抱我吧。”
王喜喜哭丧着脸,和他打商量,“背行吗?”
他这个大肚子,再抱着个小孩子下台阶的话,肯定会吐出来。
小十七不挑的,“好,喜喜的肩膀也是肉乎乎的。”
大胖子背着小胖子,走三台阶歇半天,吭哧吭哧。
本是傍晚一处最不起眼的小角落,却被不远处骑着黄骠马的俩人收入眼底。
“十七殿下?这有意思了。耸云阁倒也一直没闲着。”
第28章 到底当他是什么 想起来就顺顺毛,想不……
早春三月, 冰雪融尽,活水潺潺从山上蜿蜒留下,河堤里已经有鱼儿冒头吐泡了, 饥寒了一冬的鱼儿干瘪的很,但小总胜于无。
路介明扎高了裤腿, 露出一小截白皙小腿,小腿尽管纤细,但腿肚子上的肌肉线条却十分硬挺好看, 他赤脚进水,河水冰凉,他不由的皱了皱眉头。
鱼苗到处窜, 他躬起腰背,双手合拢, 奋力一抓,水花四溅,进入手心的, 只是又滑又腥的水草。
他背上背着个小小背篓, 随着他弯腰的动作晃晃悠悠,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背篓里才扔进去了两条极瘦极小的小鱼。
路介明揉了揉因为一直弯腰而酸痛的腰,有些无奈, 浸泡在溪水中的脚已经无甚知觉,他蹚着水,想在岸边歇息会儿。
耸云阁一向不会分得多少肉,常年难见荤腥,往日里有个荤腥还是许连琅自己贴补来,自从许连珀生病后, 许连琅也过的紧巴巴了。
他不愿意老是这样让她贴补耸云阁的,更不愿意她随着他们一起过这样清贫的日子。
他尚且如今无力改变这样的局面,就只能希望自己争些气想法子改变改变伙食。
“七殿下这样打鱼哪能打到呢!”从他背后传来一声,那声音带着哑笑,几声清咳,听上去,是位年老的男人。
路介明警惕地快速转了身子,他后退了三步,与来人拉开距离。
花白的胡子留到了下巴处,他一身青棉袍,抱着肩膀哆哆嗦嗦,像是怕极了冷的模样,清瘦的老人精神抖擞,指着河里的鱼苗,“鱼苗还小呢,你现在捉不划算,而且圣人言,三月不捕鱼,还是有那么点子道理的。不能贪图一时的小利。”
见对面少年鹰集一般锐利的眼,他更加兴奋,搓着手心道:“好苗子好苗子好苗子。”
他撇着嘴角,自言自语:“比你父皇还要强上不少。”
为人师者,见到天赋极好的孩子,像是一股子真气直通天灵盖,让他五体通畅,恨不得赶紧让这小子称呼自己一句老师。
他缓口气,告诫自己,不急不急慢慢来。
好徒弟,好弟子,好学生,是要哄的。
他也不知道从哪里拿过来一根竹竿,竹竿的头被削成了尖的,他递给路介明,“用这个,绝对一扎一个准。”
路介明手垂放着,指头被溪水冰的发红,探究的眼里不近人情。
他也不尴尬,自顾自的也要脱掉鞋袜下水捕鱼,他是真的年纪大了,露出的皮肤皱巴巴的,松弛的皮包着脆弱的骨,路介明挡在了他面前。
一开口,声音冷的比这三月天的溪水还要冰,“张太傅这又是何必呢?”
张太傅大拇指刚刚碰到溪水,被激的又缩了回来,想着不能在自己未来的学生面前丢面儿,咬着牙关,硬是下了水。
他“吸溜吸溜”,兴冲冲道,“嘿,殿下竟然认出我来了。”
路介明挪开目光,既然这不速之客已经知晓身份,他也就彻底失去了兴趣,“帝师张成张太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