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炤极捧场地凑到:“小姑姑你待信郎真是用心良苦,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义母。”
“……不,我是想说你娘听说之后,打算让你也在这位先生处学些东西。”令嘉面不改色道。
明炤大惊失色:“我不要啊!我都从张家族学那结课了,为什么还要上学?我不要上学啊!”
厌学儿童傅明炤发出惨烈的呼声。
令嘉不为所动,镇定道:“你娘说之前让你相看,你都推三阻四,看着没什么成亲的意思,她也不忍心勉强你,只是你既然不肯成婚,成日在家里闲着不免闲出许多心思来,这才闯出之前的祸来,所以为了避免重蹈覆辙,还是送你去上学。”
被提起欠债的明炤神色滞了滞。
令嘉给她下了来自她父母的最终通告:“所以,四娘,说亲、上学,你选一个吧。”
明炤泪汪汪地看着令嘉:“小姑姑,我可以不选嘛?”
令嘉冲她温柔地笑了笑,道:“你猜。”
“……”明炤面露绝望,最终,只有气无力道:“还是上课吧。”
令嘉为自己侄女的错误选择惋惜。
说亲肯定是要说亲的,不过是今年、明年的区别罢了。
不过就这样都不肯选说亲,也确实可见四娘对成亲的抗拒。
令嘉心中有些郁闷,自从出了六哥令奕这个例子起,抗婚的傅家人就和雨后春笋一样,一个两个的冒了出来,孙辈里除了一个承继宗祠的明炤乖乖结了婚,剩下的二郎、三郎、四娘全都不肯成婚。令嘉也纳闷了,在年纪上她和子侄是同一轮的,生长环境也一致,当年她娘给她说亲,她也没觉得多难受,怎么轮到几个子侄,谈到说亲都是推三阻四,活似要他们命一样。
令嘉为娘家子侄的姻缘发愁了一会,最后又生出了几分迁怒。
都是傅令奕那个混蛋不开好头的错。
那位新来的叶先生确实如令嘉二舅所言,是个旷达之人,对着明炤这个新添的女学生,他捻着一抹山羊须,不以为意地笑道:“两只羊是放,三只羊也是放,王妃既舍得把侄女让我来放,我又有何不可。”
令嘉对他致谢不已,然后转过头,就让书房侍奉的使女暗暗观察。
待听得这叶先生待着三人的态度公正平和后,方才点了点头。
有了明炤的到来,令嘉的日子确实好过了些。
万俟信虽也是子侄,但毕竟隔阂太深,相处太少,令嘉又是面软心硬之人,以长辈自居,对小辈又有着极强的掌控欲。
其实,令嘉的掌控欲反过来看也可以理解为保护欲。她岁数生得小,辈分却生得高,自居身份,反而多要对子侄摆出长辈架子,既有了架子,自也担了相应的责任。明炤、明炤两个岁数都比她大,明轺和她同岁,但对她都十分敬服,而相应的,他们对明炤的态度却是全然的宠溺纵容,由此可见,令嘉这个长辈还是称职的。
可无奈,万俟信年纪虽小,性子却倔,还极有主见。令嘉多数的手段在他身上不能使,能使的手段又不奏效,偏偏令嘉还急着要扭转他对傅家的态度,行事不免有些急躁。
哪怕有那机灵的曹懋打圆场,两人的关系也一直是僵硬的。
万俟信不足以安抚令嘉的寂寞愁绪。
可明炤就行。
虽同样出身傅家,但明炤一点都没继承傅家人惯有的精明,更别说和她那个满身心眼子的姑姑相比。单纯固然容易受到蒙骗,但善良却更容易被凸显出来,令人不自觉地放下心防。
万俟信到王府一个多月了,都只恭恭敬敬地唤令嘉“王妃”,明炤在王府才待了一旬,这个心如铁石的孩子便肯叫她“四姐姐”了。
令嘉听了使女的转诉,一点都不意外,反而带着几分微妙的得意地笑了笑。
对付那些心思弯弯绕绕的人,要么用更弯弯绕绕的心思把他绕晕,要么就用一根一目了然直肠让他彻底相信。
天底下,哪里还会有比明炤更单纯更讨喜的小娘子呢。
接着,令嘉心目中的最单纯最讨喜的小娘子就送了她一份大礼。
京中来人传信,张氏生病了,此前在明炤出走时急出来的病。
令嘉听闻后,跌坐在如座上,抚着额,半天说不出话来,平日里思绪过多的脑子这会全都空了。
第138章 兵难在前
根据京中来人的说法,张氏是因着之前为了明炤离家的事气急攻心,发了风邪,原以为是小痛小病,不料缠缠绵绵了一个多月都不见好,以至于信国公府的人都焦了心。念着张氏在病中多有惦念远在范阳的令嘉,所以请令嘉回京探望一趟,好叫张氏安点心。
令嘉好不容易恢复冷静后,第一反应就是令人去收拾行装启程回京。
醉月提醒她:“王妃,四娘子和信郎君的行礼要不要也备上?”
令嘉沉默了一会,道:“四娘的就不必了,这事索性就别告诉她。”
乍一闻讯时,令嘉心中对侄女还有几分责怪,可待冷静下来,责怪就消去,剩下的依旧是疼爱。
张氏的病同明炤有关,让她知道只是叫她内疚焦急。再说,她才从京中的阴影中恢复出来,面上重现了笑影,何必再打破这个趋势。还是等张氏病愈了,再来教训她。
至于,张氏不会病愈的这个可能,令嘉想都不会去想。
她的母亲素来身体强健,家中看护得精细,京中也是名医云集,哪有可能会治不了。
“至于信郎……”令嘉沉吟一声,道:“让他过来一下。”
万俟信到来后,令嘉直接同他说道:“我娘身体有恙,需我回京探望,信郎,你要同行嘛?”
万俟信诧异地望了她一眼。
令嘉的神色依旧是镇定的,寻不出半点忧虑,可若细细看去,便能发现她的眼睫沾着湿意,且声音也有些暗哑。这种被掩饰的很好的虚弱忧虑,反削弱了她平日里咄咄逼人的攻击性,叫万俟信无法拒绝。
万俟信沉默了一会,竟是点了点头。
令嘉反倒有些楞了,她其实是做好了万俟信拒绝的准备了。
她想了想,同他申明道:“信郎,我娘现下禁不得伤心,你若是不情愿,不妨在此直接拒绝,我绝不会逼你。”
万俟信叹了口气——他一个孩子做叹气这么成熟的动作竟是一点都不违和。
万俟信以一介侍卫之子一跃成为燕王的义子,步入王府内院一个多月,所有的下仆对他都是恭恭敬敬,半分闲语都不曾叫他听见。需知晓,曹夫人拿他当半子对待,依旧会有些微妙的恶意和轻蔑从一些琐碎的地方冒出来。自然,曹府的仆从在规矩上比不得王府严厉,但背后肯定是有人费心的。
他原来的老师从原来曹家请来的白衣秀才变成张氏族学出身的,学识渊博,人脉深厚的叶先生,甚至担心他寂寞,特意把曹懋也请了过来同他一道读书。在这过程中,令嘉对着曹家的态度虽不能说亲近,但也平和尊敬,半点没有居高临下的意思。只看曹懋能在燕王府那般自在,除了他自身的心大,也确实是令嘉的照顾。
前些时日,令嘉带万俟信去见叶先生那日,她送了他一块流云纹玉佩。
于阗出产的羊脂白玉晶莹洁白,细腻莹润,温润而优雅。
令嘉想要亲手替万俟信系上。
万俟信并不习惯女性的亲近,在她走过来时,有些抗拒地后退。
“我四哥幼时入学,我娘曾送与他这样一块玉佩。”
令嘉用一句话止住了万俟信的后退,蹲下身把玉佩系在万俟信的腰间。
“那时,我娘告诉他玉有五德,仁、义、智、勇、洁。望他能以此五德自勉。可事实上,四哥并未做到。”
令嘉系好了玉佩,却未站起身,看着万俟信说道:“信郎,人生而浊骨凡胎,本性有缺,却正当切之磋之,勉之励之。只要做到如此,纵不成玉之五德,也是无妨。”
在今日,万俟信看着令嘉,蓝色的眼眸干净如朗朗晴空,说道:“王妃,信不是不分好歹的人,你的苦心,信是领受得的。”
令嘉愣愣地看着她,她得承认,她有些感动和窝心。
但紧接着,他又添道:“此行探望傅老夫人,本属信的本分,信自无从推辞。再之外的,恕信不能接受。”
“……”令嘉的感动戛然而止,她无语了半晌,磨了磨牙,终是咬牙道:“后一句可以不用说的。”
得了万俟信的保证,令嘉即可令人收拾行李,通知卫队,准备启程。
明炤却是不解这突如其来的行程。
令嘉同她解释道:“圣人有恙,官家听闻殿下收了义子,便让我带义子回去让圣人看看,盼着能叫她开怀一点。”
这话倒不全是假话,公孙皇后每年春季都要犯病,或轻或重。今年就是重的那遭,至今都没痊愈。为着她的病,四月份时,皇帝想颁布一次大赦为她祈福,不过被公孙皇后拦了下来。最后也只召集了各地的高僧在慈恩寺办了几次大规模的祈福法会。
五月中圣人病讯传来范阳时,萧彻在人后还阴郁消沉了一阵。令嘉初时还试着开解他,但窥出对着她,萧彻是在伪饰无事的模样后,便放弃了开解。索性,过了段时日,萧彻就将注意力移到了将起的战事上。
明炤彼时还在京中,自也是知晓的。
她面带忧虑地说道:“圣人还没痊愈嘛?我出京时,都听说她好了些了。”
令嘉跟着叹道:“这些年,圣人的身体起起伏伏,哪里有个准的。”
应付好了明炤,令嘉便带着万俟信动身,他们从水路一路向西。
“……我二哥二嫂共有三子,大郎明炤,你是见过。二郎明炤,秉性轻浮,你离他远些,不要被他带坏,五郎明劭好学乖巧,比你小两个月,你们可以一起玩耍。还有三郎明轺,他是四娘的同胞兄长,性子却比四娘无趣许多,但武艺是最上乘的,六哥不在,你有什么不解的可以同他请教。”
令嘉正同万俟信介绍京中情况,才介绍完信国公府的事,醉花领着两个使女走了进来。
她凑到令嘉耳边说了几句。
令嘉瞥了那两个使女一眼,她随意寻了个借口哄了万俟信出去。
借口十分不经心,但以万俟信的机灵也不需要这借口有多精致。
万俟信经过那两个使女身侧时,其中一使女忽地抬起头,看了万俟信一眼。
那目光有些复杂,竟叫万俟信愣了愣。
万俟信去后,两个使女中的一个身上发出啪啪的声音,身高未变,但身形已不复原来的纤细,取下假髻、面具,正是道诚。另一个自然就是陆锦了。二人却是趁着船队案上采买食物时混上了船,和令嘉的贴身使女搭上了线。
令嘉对易容术、缩骨功并不陌生,甚至于她的贴身侍女醉月也通易容,但男扮女装却是第一次见,不免有大开眼界之感。也亏得道诚容貌秀气,穿着使女衣裙也不过分违和,这才不至于叫她觉得辣眼。
“你们居然还敢来寻我,莫不是以为我心胸开阔到全不计较你们拐带四娘的事?”令嘉面色淡淡,话语冷淡,“又或者说,陆锦身上的毒还没解干净?”
令嘉的目光在陆锦身上扫了一眼,这两道目光淡得毫无感情,竟叫陆锦不可自控地退了一步。
道诚上前一步,挡在了陆锦的身前,“王妃明知三娘胆小,又何必这般吓唬她。”
“胆小的人,可作不出私奔的事,更别说拐带好友。”令嘉冷哼一声,看向道诚,“道诚,看在神一法师的面上,你和陆锦在燕州隐居,我可以尽量帮你们隐瞒踪迹。但陆府若找上来,我无能为力。”
道诚却道:“王妃多虑了,我来此处,却不是为了这事。”
令嘉有些诧异,那还有什么事值得他如此乔装的?
“我只是想警示王妃,信国公夫人身体康健,安然无恙。向你报信的人也是易容的,并非信国公府的人。”
令嘉闻言,蹙起眉:“你是说有人想骗我回京?图什么?难道还想路上截杀我不成?”
道诚未应,继续道:“傅明炤独领三万骑兵,乘船渡海,三日下平壤,十日奔袭,下龙原,俘虏北狄汗王耶律旷,后与燕王合围王庭。耶律齐于王庭临危登位,勉力同燕王相持。”
令嘉猛地站起身,面色沉沉,“这是前线军情,你如何知晓?”
迎着令嘉的含着杀意的目光,道诚神色平静道:“耶律昌大败河西、河东两军,携十万大军连破雁门、云中、代郡三郡,现往范阳而来。”
范阳郡作为运河北道所在,共有五个粮仓,储量近千万石,恰是卢龙塞外三十万大军的粮道的起点。
“……”令嘉脑中思绪纷乱,凭着最后一丝冷静,她问道:“我如何能信你说的都是真的?你凭什么知晓这些?”
道诚依旧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道:“是与不是,王妃问一句身边人即知。”
令嘉手握成拳,脸色变幻不定,过了一会她狠狠捶了下案几,唤人道:“把钟统领和安內监唤来。”
两人到来,躬身行礼。
令嘉的侍卫惯来是由钟榆统领,此人谨慎细致,却在令嘉身上跌过好几个跟头,萧彻并未撤换人选,只是在钟榆头上又添了安石。
令嘉蹙着眉道:“我这两日一直心神不定,原以为是应在我娘身上,昨夜却是梦到了殿下……”
说到这,她顿了顿,咬住唇,一脸紧张地问道:“你们莫哄骗我,殿下在前线,当真是安好,没发生什么意外?”
钟榆和安石对了个眼神,都有些哭笑不得。
安石出声安慰道:“王妃多虑了,前线捷报不断,北狄王庭都已被围,三十万大军在侧,殿下身上怎可能会发生意外。”
令嘉却是急急地问道:“那耶律昌呢?北狄王庭被围,耶律昌在居延不可能无动于衷,西线军情如何?河西、河东两军可有攻下他?”
安石人老成精,面上纹丝不动,可钟榆到底是差些火候,闻言脸色稍变。
令嘉心下一沉,“耶律昌真往范阳来了?”
这会,钟榆脸色大变,安石却还能冷静地说道:“王妃何出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