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嘉幽幽道:“若西军被破,耶律昌定是要驰援王庭。可殿下在王庭围而不攻,静待援军。耶律昌未必敢去。前线大军围城,粮耗日重。以耶律昌剑走偏锋的习惯,只要他手上还有人,他就敢来范阳截粮也不出奇。”
“所以,我娘的病是假的,你们是受令送我回京避险的吧。”
一阵沉默后,室内针落可闻。
安石和钟榆又跪了下来,安石诚恳道:“王妃如此聪慧,自是明了殿下对你的看重,当以自身安危为重。”
“安危?”令嘉站起身,质问安石:“安内监,范阳乃天下雄城,围山傍水,据四重城墙,高三丈、厚三丈,粮食充足,甲坚兵利,更莫说还有太行三关为凭,耶律昌固为天下名将,但亦不足以轻取范阳,如何就到了“危”的地步了?”
说到这,令嘉一字一句道:“调转船头,我要回范阳。”
安石和钟榆闻言都露出了苦恼之色,看了钟榆一眼,钟榆领了眼色,上前同令嘉交了底:“王妃,范阳、昌平、真定、安阳四府属军,具被殿下抽调成军,余者合计两万三千人。以此与耶律昌相抗,不过在两可之间,结果如何仍是难说,殿下忧心王妃安危,故令我们诱王妃回京。”
令嘉听他提到萧彻,忽然怔了怔。
安石看了出来,趁机进言道:“殿下领军在前,身系三军,王妃万莫令他再分心啊。”
令嘉沉默了一阵,说道:“我不会叫他分心。”
然,还不待安石,钟榆露出喜色。
令嘉却接道:“只要,你们在向他报信时当少传些话。”
“……恕属下不能从命。”安石和钟榆齐齐道。
令嘉叹道:“我就知是如此。”
话音刚落,钟榆和安石的身子忽然晃了晃。钟榆瞪大眼,张口想说什么,竟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在惊愕中又晃了晃,然后就闭眼倒了下去。
安石的神智比钟榆撑得旧些,嘴巴张张合合,默声说完一句,才晕过去。
“明知那些侍卫只听你们号令,我怎可能不做准备呢。”令嘉自语道,想起安石方才无声的一句话,嘲弄地扯了扯嘴角,“至于我爹,他亏就亏吧,反正傅家也不是亏第一遭了……”
自语时,令嘉打开香炉,往里面撒了一堆粉末,说道:“可以出来了。”
令嘉的两个贴身侍女醉花、醉月、道诚从侧间走入。
令嘉打叫安石、钟榆两人进来前,就备下了这般手段。若道诚的话有虚,令嘉奉上解药,赔个罪就是。醉花、醉月二人在侧室,自会拿下道诚。若不然,令嘉要号令船只,也只能请安石、钟榆两人晕一阵了。
醉花、醉月在侧室听了全程,如今知晓令嘉心意,皆欲出言劝说。
令嘉却是在她们出声前,就挡住了,“劝我的话就别说了,你们当是知晓我的脾性的。”
醉花和醉月沉默,只能听令。
她们是张夫人送给令嘉的人,背后也有着信国公的影子,但依旧是令嘉的人。令嘉洞察入微,又兼秉性独断,紧要事上是绝对容不下属下有二心,哪怕这二心是冲着她爹娘去的。
令嘉又看向道诚:“我也不问你如何知晓那些事,只你来此一遭,应是不介意再帮我个忙吧。”
说得十分客气,但行为上她却是先把陆锦扣押了起来。她不知道诚如何得知的军情,也不知道诚告知她的目的,自少不得先做些自保之举了。
道诚对她的防备只作不见,从容应下。
船上有三百精兵,以安石、钟榆为首。令嘉虽是王妃,但想越级下令却是做不到的。故而她需醉花易容成安石,道诚易容成钟榆,去命令船只调头回范阳。二人同安石、钟榆并不熟悉,扮演起来可能会露出破绽。且从此到范阳的水路不过两日,过了这两日,安石、钟榆两人也拿令嘉无法了。
定下了决策后,醉花却是试探地问道:“王妃,万俟郎君那边要如何,送回京?还是同王妃一道回范阳?”
令嘉默了默,道:“我去同他说。你们先把安内监、钟统领两人安置好。”
说罢,令嘉先走出了此间。
醉花和醉月面面相觑,露出苦笑。
道诚却是在此时,走到了安石面前,若有所思地伸出了手。
醉花按住了他的手,不动声色道:“道诚法师是出家人,这些杂事还是我们这些婢女来做吧。”
道诚看出了她的防备,笑了笑,竟是脚下猛地朝安石太阳穴处踢取。
醉花不料他竟真敢翻脸,正欲阻他,却不想那已然晕去的安石忽地睁眼,一手捉住了道诚的脚。他两腿下摆,猛地站起身。
可惜,此时外门已被警觉的醉月挡住。
安石的目光在醉花、醉月、道诚三人身上扫了一圈,自知难敌,苦笑一下,十分识相地举起了双手。
可惜,这次醉花、醉月再不敢放下防备,先是给他闻了一种加重的药剂,确保他全身无力后,才把他捆绑起来。
安石对此十分淡定,甚至有闲心用夸张的嘴型问一旁的道诚,是怎么看出来的。
道诚闭目念佛,假作不见。
皇城司出来的人,其他技能不好说,抗药性绝对都是一等一的。
安石这出插曲令嘉这边还不知,她寻到了万俟信处,同他道:“我娘未生病,只是范阳将来或有兵难,身边人骗我回京罢了。如今我要回范阳,你要同我一道回范阳?还是去京中避险。”
万俟信利落道:“我要回范阳。”
令嘉却道:“你若是忧心你舅父,我回去后便可令你舅父同去雍京,避开兵难。还要曹懋,你若挂念,我也能将他送走与你作伴。不需你为此回范阳。”
万俟信沉默了会,问道:“既如此,你为何要回去?把四姐姐她们接出来就好了。”
令嘉却道:“信郎,你能走,是因为你姓万俟。四娘和我姓傅,范阳是我们的乡梓,是我们历代先辈所在,我们走不得的。”
令嘉总嫌傅家先辈没魄力、坑后辈,但真临了事,她还是作出了和先辈一样的选择。
万俟信蹙眉:“你们不过女流,留着又有什么用?”
令嘉答他:“力有男女之别,义无男女之分。”
万俟信驳道:“力可杀人,义也能杀人嘛?”
能问出这话,确可见此子早慧。
令嘉笑了笑,随即正了脸色,告诉他:“信郎,义确实不能杀人,但能使人杀人,使百人千人万人杀人。”
万俟信愣在了那里。
令嘉摸了摸他的头,叹道:“若我不在,你不好去信国公府。若送你回王府,宫中又会召你。只能先委屈你在我的别庄住一阵,我会……”
万俟信打断她的话:“我同你回范阳。”
“……信郎,你需想好,范阳只是傅家的乡梓。”
万俟信神色倔强地反问:“义岂为一家一姓独有?”
令嘉早知万俟信聪慧,但也就在这会,她才品出些聪慧以外的,更能叫她欣赏的东西。
她的目光一点一点温柔下来,沉了数日的脸上显出点笑来。
令嘉抚着万俟信的头,语含欣悦:“义非一家一姓独有,好孩子,你说的对。”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觉得解释是挺无力的事,但还是解释下。
没坑,这两天断断续续地在低烧,不舒服但又没什么具体症状,但在这个关头你们应该也能理解我的惊惶之情。
因为是低烧,叫我去吃退烧药也不乐意。低烧也没加剧,只是反反复复,一会有一会没太折腾人了。
所幸,昨天退下来了。
提醒一句,当你身体很不舒服,又没有感冒、喉咙痛、咳嗽这种明显症状时,不妨去下中医院,号准了脉,吃一天药就没事了。
第139章 居庸速下
令嘉再回范阳时,范阳的水路虽还在通行,但能通行的只有官家的粮船,陆上的四方城门已然封紧。
令嘉暗叹自己迟钝,竟未留意到河道上的船只已零落至此。
回到王府后不过一日,就有信从昌平传来。
写信的人是令卓,他在信中气急败坏地把令嘉骂了一顿,勒令她赶紧离开范阳。
令嘉读完后,冷笑了一声,把信给烧了。
现在居庸关就在昌平,耶律昌不知何时抵达居庸,令卓根本不可能来范阳。少了令卓,这范阳城中就没人能压住令嘉。
回了范阳后,令嘉传了钟榆,欲细问军情。比起目的模糊的道诚,她还是更信任身边的人。
两日行程,钟榆全程被喂迷药,外加捆缚,如今解了药性,但脸色依旧是十分不善。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在燕王妃身上出岔子了,且还是在这种关头。以他对燕王的了解,无论这次最后燕王妃是否安全,他都是要被重罚的。
令嘉对他十分同情,并表示愿意施以援手:“此事是我一意孤行,你与安内监也不过是迫不得已才配合我,若殿下欲责怪,定也是先责怪我——只要钟统领能配合到底。”
钟榆听着罪魁祸首大言不惭的威胁不由默然。
在燕王的手下原来就难混,而这位燕王妃的出现更是给他的职场生涯平添一个大坑。
但钟榆最后还是低头了。
燕王问罪时,他确实需要燕王妃的帮助。
令嘉问道:“河西、河东两军具为百战之兵,往年同耶律昌对阵勉强能称五五之数,更遑论有去年取下的嘉峪塬为凭,如何会输得这般快?”
钟榆答道:“河西西羌复反,西域的安息、康居两国出兵过葱岭相助耶律昌。”
令嘉暗叹。随着河西的稳定和发展,西域诸国对于殷朝已然不复英宗时的欢迎,取而代之的是警惕和防备。
令嘉又问:“雁门、云中、代郡具为关塞要地,耶律昌如何只在一月里相继拿下?”
钟榆神色有些尴尬:“战报中未有言明。”
令嘉再问:“河北共计三十万余兵,殿下抽走了二十万组军,河北道应还留下十万,但如今四府合计二万余人,其余八万人去哪了?”
钟榆脸色稍变,变得有些尴尬,但他最后还是说了:“三万在居庸关,三万在紫荆关,两万在常山关”
好吧,他和安石之前确实存在恐吓的意思。却不料令嘉竟对河北的人手了如指掌。
至于她是从哪知道的——自然是那位坑属下的燕王殿下。
令嘉挑了挑眉,从容笑道:“我竟是不知,这般的情景,我为何还要离开范阳?”
“王妃乃千金之子,自不以垂堂为坐。”钟榆更尴尬了。
令嘉脸上的笑一下转冷,她哼了一声,也懒得同他争辩,挥挥手,令他退下。
钟榆去后,令嘉终于放纵自己拿起桌上的杯子狠狠砸在了地上,砸了一个还嫌不够,连着砸了四五个,最后连茶壶都没放过。
瓷器碎裂的声音能叫她此刻火烧火燎的脑子得到一丝片刻的痛快。
把手边能砸的东西都砸遍后,令嘉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缓缓吐出一口气,总算恢复了理智。
令嘉脾气肖母,一生起气来就爱砸东西。只她性格又肖父,深沉多思,等闲不会动怒,越长大越是如此。像这种控制不住自己要砸东西的行径,在她七岁后,已然绝迹。
由此,足见她现下心中的恼怒。
不过,也由不得她不怒。
有些事就和河道上的船只一样早有痕迹。只要掀开眼前的叶子,便如泰山一般,一目了然。
萧彻出征前,曾数次提起过,让令嘉回京,只是全叫令嘉挡了回去。
当时,令嘉只当他担心他走后,她一日在府中过于寂寞忧虑。
现在看来,这人分明是早有预料,不,不该说预料,应该说预谋。都早有预谋了,却还如此哄瞒她,最厌欺骗隐瞒的令嘉如何能不动怒。
倘若萧彻就在她眼前,零零碎碎的东西定是要砸在他身上的。
令嘉摸着手背上那点零星的淡色印痕,磨了磨牙,心中恼怒非常着:萧彻,你给我等着。
河东被破是军情,仅止于军中的紧要人物。但范阳是上层十之□□皆是军户,于军中自有人脉,被常年的战争磨炼出来的敏感嗅觉,让他们第一时间发现了范阳守军的异动。他们自是不知详情,但也正因为隔着一层纱布的未知,倒是比知晓更要提心吊胆。
当有人通过傅家打听到令嘉这处时,令嘉便知是时候体现自己回来的意义了。
她于王府办了一场秋桂宴,宴席办得紧迫,未见得如何华丽,来人也只范阳府中的名门人家,宴上更是只得吃喝玩乐,口紧的王妃未曾透出半句。有着这么多的不足,只已足以向外传递出稳定的信号。
令嘉是燕王的王妃,傅家的女儿,现在的范阳府中,无人的身份能比她更尊更贵,如她这般的身份,尤且安坐范阳,其余人又何必咋咋呼呼地吓自己呢。
然而,这份被令嘉刻意营造出来的安稳局面,未满一旬,就被一个天大的噩耗打破。
居庸关连同昌平府一同被耶律昌破了。
守关的令卓身受重伤,被令奕救回,三万守兵只存下来万余的溃兵,被其他将领拢合,退到了范阳城。
收到消息的半个时辰后,令嘉终于从这个天大的噩耗里缓过神来,问道:“你们究竟是如何输的?”
在她对面的是才从战场回来的令奕。他非将帅之才,领的职务不高,这次被令卓放在手下领了百来人。倒是阴差阳错地在战乱中救出了中箭的令卓。回到范阳后,令人将令卓送回傅府后,他第一个回来向令嘉交代事情。
在亲兄长令奕面前,令嘉半点没掩饰自己的咬牙切齿:“以居庸为据,统两万精锐,还是以逸待劳,就这样你们居然输给了区区十万人?还是三日破的!你们都是没长手脚的废物不成吗?还是说有人短了你们的粮饷,叫你们全没力气了?”
十万大军被指着说成区区,着实有些冤枉。可在居庸关前,又实在称不上冤枉。
细数大殷诸多关口,居庸关不好直说是天下第一关,但自承建以来,从未破过的关口,只此一家。
居庸关建于前吴太.祖朝,至今三百余年,从未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