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身边服侍的侍女这么没定力?
待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这侍女脸上微红,一脸窘迫地说道:“是。”
“可识这庆和殿的路?”
侍女忙点头。
“那还不引路?”
侍女脸红得更厉害了。
因着玉华宫多为避暑之用,植木多为夏日花草,如菡萏、紫薇、凌霄这些。
令嘉和萧彻现在居住的熙和殿边那小湖里以莲花明秀称名,而这庆和殿则以一院紫薇娇艳为著。
令嘉到了庭院里,便挥退这位定力奇差的侍女。
她站在庭前,静赏着一院紫薇。
在她看来,这一树紫薇大约是不如熙和殿那满湖清荷讨她的喜,可若换了其他女人,大约会更喜欢这院紫薇。
人皆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世事无绝对,于是就有了紫薇这个异数,别名百日红,一气开满半年。
她未必是百花中最美的那个,却是百花里开得最长的那个。
晓迎秋露一枝新,不占园中最上春。
桃李无言又何在,向风偏笑艳阳人。
这紫薇花开在公孙皇后所住的庆和殿里,还真是登对。
令嘉不是富有雅兴的文人骚客,她非来这庭院中,大半是为了避开公孙皇后和萧彻这对母子的私话。
而小半是为了——
“师妹,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令嘉闻言转身。
年轻的僧人唇角含笑,容貌俊秀。
“我当年没有正式入门,你应当叫我王妃。还有如果我入了们,你也该叫我师姐,而非师妹。”
道诚笑了笑,改口道:“王妃。”
令嘉好整以暇地问道:“多年不见,你受戒没?”
道诚笑容不变,“我心向佛,受不受戒,又有何碍。”
令嘉呵笑一声,聊表不屑,问道:“圣人的病如何?”
“小疾易去,病根难解。王妃看不出来?”
令嘉轻哼一声,“我医术虽不如你,但还没差到这个份上。我只是奇怪罢了。圣人素是养尊处优,太医院的人也不是吃干饭的,不过去年生过一场病,哪来的那么深的病根?”
“情志既失,百病自生。”
“病在情志……”令嘉沉吟一声,“可是与燕王有关?”
道诚摇头,“十多年前,圣人产齐王,遇到寤生,被太医令救回。事后,师傅受邀为圣人医治,彼时,圣人已有七情内伤之兆。”
闻言,令嘉面上的不解更甚。
十多年前,产齐王时,不正该是公孙皇后人生最得意的时刻吗?
丈夫登位,长子为储,楚王出继,次子回归,接着又有作为帝后恩爱不渝的明证的齐王出生。
这样的状况和公孙皇后的历代同僚相比,可谓极尽荣宠了。
她有什么好伤的?
若说计较后宫那些美人……
令嘉摇头。
她可不觉得这位公孙皇后是个会为这等事自毁的情痴女人。
“真奇怪。”令嘉念道。
道诚淡淡一笑,“六宫深院,各中苦楚,岂是外人所能知道的,王妃又何必细究?”
令嘉瞟了他一眼,“要唤她母后的人不是你,你自是说的轻松。”
“王妃最是厌烦俗务,却偏偏嫁入了天家,不知可曾后悔当年没随师父入了佛门受戒?”
“这话你该去问我娘。入不入佛门于我本也无差,反对的人只有她而已。”
还是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啊!
修行十余载始终不得受戒入门的道诚有些不爽。
“若是王妃早知今日要嫁与燕王,当初可还会遵从母命?”
“废话。要早知是嫁给他,别说我,就是我娘肯定就答应让我出家了,哪里还需要我去选。”
闻言,道诚脸上的笑容越显光风霁月,“王妃。”
“嗯?”
“燕王殿下来了。”
“……”
道诚双手合十,冲令嘉——或者说令嘉背后的萧彻行了一礼。
令嘉转过身去。
便见风采卓然的燕王殿下站在几步之外,唇角分明带着笑,但目光沉沉,看得她心里也不禁跟着发沉。
令嘉:……爱笑的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看完这章,务必记得刷牙,不然我怕你们蛀牙。
这是给修仙党的礼物。
第41章 美色惑人
“嫁给本王,王妃很委屈?”
令嘉听到这问话,不知是第几次感慨:这人还真能忍啊!
忍出庆和殿,忍回熙和殿,忍到她用完膳,这都要午睡了,他居然才问出来。
令嘉人躺在榻上,语调带着几分慵懒,“也不算委屈吧,只是和我娘原先设想的差的有点大。”
萧彻坐到榻边,顺手从被下捞出一只福寿,抛到地上,“不知傅夫人是何等设想?”
令嘉拿手撑起右脸,笑吟吟地看着和她挨得极近的萧彻,“能喜欢我的福寿。”
萧彻默默将脚边那只正在他靴上磨爪的猫抓起来,扔到令嘉脸上。
令嘉左手拦下,揽到胸前,在福寿颈间顺了几下毛,方还穷凶极恶的福寿一下就温顺下来。
“家风清正。”
萧彻不语。
萧家往上数三代,代代都是骨肉相残之事,父子兄弟,全不讲亲伦,这等凶残家风硬要说清明,即便是皇家也没这么厚脸皮。
“人品端正。”
萧彻目光一利,“本王人品不正?”
令嘉不置可否,只含蓄道:“此乃日久方知的事,殿下何必着急。”
萧彻冷哼一声,放她过关,“还有呢?”
“不得纳妾。”
这一条萧彻回得相当理直气壮,“本王没有姬妾。”
令嘉默默同情了一下萧彻。
不纳姬妾这一条放在别人身上,会被张氏赞为“洁身自好”,可放在燕王殿下的身上,就被张氏斥为“故作姿态”。两者待遇不可谓不悬殊,不过没办法,谁叫你爹有给人送美人这个恶习呢!父债子偿也是正理。
“最后一条,也是最关键的一条,对方门第不能太低……”
萧彻正欲开口,令嘉又悠悠地添了句,“但也不能太高,必须得在傅家之下,如此我若吃了亏,我娘便能打上门去。”
不计猫那一条,四条标准,他真正通过的只有一条。
打小起无往不利的燕王殿下受此嫌弃,大受打击,恼羞成怒,讥嘲道:“本王这般不合傅夫人的意,还能娶到王妃,说来还真要感谢傅公了。”
……
令嘉一下变得面无表情,她将福寿推出,指着萧彻命令道:“福寿,赶他走。”
萧彻自是不惧这一只小猫,可是“能喜欢我的福寿”这个标准犹在耳边,他不好下死手,竟真叫这只凶性忽发的猫赶出了内室。
出了房间,他看着手上不经意被抓出的两道挠痕,面上除了恼怒之外,还有几分悻悻然:方才不是说的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翻脸了?
拿宽袖掩好手上的爪痕,萧彻转身正要离开,忽地脚步蹲下。
方才她说的全是她娘的标准,却没说她自己的。
萧彻返身回到内室,却见方才还气势十足的女人坐在榻边,螓首低垂,眉心微蹙,目光怅然。
有一瞬间,萧彻在她身上看到了她母亲的影子。
这位人前总是轻颦浅笑的皇后,总会在人后流露出忧伤的神色。
萧彻不解。
他的妻子人生顺遂,肆意任性,一身被她娘娇惯出来的毛病,纵使对着她身份尊贵的丈夫都是不假辞色,如何会有着和他那个隐忍的母亲一样无声的忧伤。
“嫁给我,你就这么不愿?”
令嘉抬首,看向忽然折返的男人——她父亲为她挑选的丈夫,忽地笑了笑,笑里全是凉意。
“是不愿。”
萧彻神色晦暗。
“只是——这不愿与殿下本身无关。”
令嘉挽起鬓间散发,眉眼一派沉凝。
“从小到大,我都是我娘最疼爱的孩子。并非因为我有多乖巧听话,只是因为我是女孩,是唯一一个安全的孩子。我娘其实一直希望最少能留下一个孩子在身边,或从文,或从商,哪怕像小二郎那般做个纨绔子弟也好,只要远离沙场就好。只可惜我爹不愿,他说傅家门庭稀薄,正需子弟奋力,于是我六位兄长,除了大哥早夭,二哥循制留于京中,其余全都身赴戎场。十年前,四哥、五哥战死的消息传来时,我娘大病一场,险些没能熬过去。”
十年前,大安八年,北狄汗王耶律尧逝世,定下的继位者是庶出的耶律旷,普王后所出的四王子不服,携奚部普氏叛乱,同时十王子耶律昌手掌陇西一线重兵,又有外家万俟部为援,对王位也是虎视眈眈。
诸子争位,前线空虚。大殷趁此机会大军进攻北狄,却不料耶律昌并未回王庭争位,而是绕过了大军,奇袭攻下萧关,直入关中,不过旬余就到雍京,列兵十万于渭河之北,天下哗然。
雍京三朝不历战事,禁军不过六万,其中泥沙俱下,鱼龙混杂,战力勉强,如何能与耶律昌麾下的百战精兵相比,不过是占着守城之利,勉力支应罢了。但雍京终是都城,城防严密,粮草充足,等得周围驻军,兵难自消。耶律昌奇兵深入,自知短处,眼见三日难下京城,在英宗陵墓茂陵肆虐一番,便引缰离去。整个雍京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人离去的背影,却不敢出击。
君辱则臣死,国耻则民恨。开国三朝,国都第一次被围,如此奇耻大辱,全大殷的人都该死上一回。
为了雪耻,边军再顾不得北狄内斗,只跳转方向往雍京,欲在耶律昌回军路上夹击耶律昌。孰料耶律昌在此关头,自己领一万精锐骑兵往东而去,只让手下领着剩下的大军往萧关出。耶律昌东去,狼奔豸突,四处劫掠。但他声势虽大,却从不入城。无城池阻碍,以北狄骑兵的迅捷,殷军却是为难万分——派骑兵追击,无论派多少,都是有去无回。若不追击……难道还眼睁睁看着他出关不成。
耶律昌一路行至山西,决汾水、晋水,效智瑶水淹太原,此后竟是往太行山去。
众军一路追索其行迹,却是不知此时,耶律昌已至雁门
值此之时,却有一队身着殷军盔甲的三千骑兵正在悄悄靠近雁门关——人人都道耶律昌人在太原,却不知他已再次分兵,换了殷兵甲胄,悄悄到了雁门关。趁着大殷内部人仰马翻,他本欲诈入雁门,却不料撞上了燕州的援军。
耶律昌东行,必欲从山西走,水淹太原,遁入太行什么的,不过是声东击西。而关西关隘无数,以雁门为首。以常理推,耶律昌会避开雁门,令嘉四哥却是断定耶律昌必过雁门。
他猜对了,却还是输了——雁门有内应。里应外合之下,燕州援军全军覆没,耶律昌假以将令,伪作殷兵,逃出了长城。
这就是大殷建国以来最大的耻辱,雍京之围。
自雍京之围之后,耶律昌这个名字,便如一团不散的阴魂,笼罩在整个殷朝的天空,也笼罩在所有殷人的心里。哪怕知晓这一次是全天下都数得着的特例,皇帝仍是调了傅成章回京,整肃禁军,生怕哪里再陷入同等险境。
直到萧彻出现,打破他不败的魔咒,殷人心中方才喘了口气,这也是为什么政事堂肯捏着鼻子将萧彻封到北疆的缘故。
“内间潜伏大殷二十年余,谁能猜到。正是他外露布防,耶律昌方能如此轻易地攻破萧关。若非令兄出现在雁门关,逼出这位内间,边关怕还是无知无觉。只是可惜了令兄。”
沙场生死之间,萧彻是胜者,他与令嘉的哀戚并不相同,便是安慰都显得不痛不痒。
令嘉淡淡道:“也不是多可惜,北疆本是多战之地,傅家儿郎只以马革裹尸为荣,不是今日,便是明日,唯一可惜的只有我娘。”
令嘉垂下眸,语声越见幽然:“她怜我多年,却不想我也要为家族舍身了。”
“……我竟不知我在王妃眼中竟如食人的毒蛇猛兽一般,嫁与我就是舍身。”萧彻脸色沉下。
“殿下自然不是毒蛇猛兽,我遇上了毒蛇猛兽,最多也就舍我一身。可遇上了殿下,只怕我阖府上下,鸡犬不留。”
叫人指着鼻子骂到这份上,萧彻终于面露怒色,“傅令嘉,你莫太分。”
令嘉冷笑一声,道:“我虽心狭,但家族富贵,锦衣玉食,我自幼身受之。。为家族奋身,本是义无反顾。但——”
她抬眸看萧彻,娇美的杏眸一片凛然,“傅家阖府当死,也当死在大义上,绝非其他什么阴暗鬼蜮,辱没历代英名。”
“阴暗鬼蜮……你以为我要谋反不成?”萧彻大约是气得狠了些,竟是反笑出来,他咬牙道:“傅令嘉你脑子是白长的不成?关外北狄精兵五十万余,若有边军谋反,耶律昌怕是做梦都能笑醒。你便是信不过我这个姓萧的,难道还信不过你爹?”
“殿下的伯祖赵王且还与北狄先王说过要与他划江而治呢!谁知道我爹是不是被你骗了。”令嘉扬着下巴,犹且振振有词。
“我骗他!”萧彻冷笑一声,“你真是太高看于我了,若非你爹……”
萧彻猛地收住声,神色瞬时冻住,看着令嘉的目光隐隐透出些许狐疑。
就差一点了!
令嘉衣袖里的手一下攥紧,她垂眸掩下其中不甘,语声犹带嘲意:“若非我爹如何?殿下莫不是还要说,是我爹哭着喊着求殿下娶我?”
萧彻审视着她的神色,忽地冷色消解,他笑道:“确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