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娇轻轻吸了口气, 这才低着头, 走了进去。
屋内烧着熏香,比之外头又不知暖上多少, 太后坐于高位,垂眸看她。
温娇快步走上前,跪拜行礼:“臣女温娇见过太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太后接过茶盏, 红唇微勾, 从鼻腔里淡淡“嗯”了一声, “你来得倒是很早。也有好些年没见你了,昨日远远瞧了一眼,险些认不出来。你这孩子, 既入京,怎也不到本宫跟前转转?”
双手交叠,温娇弯腰匍匐下去,额头抵在手背上,认错道:“是臣女思虑不周,望娘娘降罪。”
“什么降罪不降罪的,说这话,便生分了。”太后将茶盏放在宫人递上来的托盘上,取了帕子轻沾嘴唇,“你父亲如今可好?”
太后半句不提宝真脸颊被伤之事,温娇的心一直像被人捏在掌心,片刻不得安宁。
她问父亲之事,温娇便捡了些不甚重要之事讲了,她问荆州风土人情,温娇也一一恭敬对答。
太后像是忘记了叫她起身,从见面伊始,就叫她一直这么跪着。
这是来自太后的下马威,温娇知道,无论如何,她得受着。
太后起身,挪步至窗台,轻拨了下窗台上一株花开正艳的桃色花朵。那花似梅非梅,脱离土壤,养在水中。
极为好看,也极为娇弱的模样。
太后漫不经心地问:“你瞧这株花儿长得如何?”
不能背对太后回话,温娇便跪着轻挪膝盖,转向太后,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回道:“花开浓艳正当时,太后娘娘这株花儿养得自然是极好的。”
太后又道:“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儿么?”
温娇道:“臣女见识浅陋,未曾见过。”
太后笑了笑,道:“怪不得你,这花儿啊,是本宫那不争气的儿子,从雍州叫人寻来的。先帝爷尚在之时,宫中常种此花,因状似梅花,又有桃色,外头的人便叫它雪桃花。此花娇贵,不易成活,先帝爷去后,宫中就嫌少再种此花。如今在盛京之中,已然绝迹。喏,居然叫他在雍州寻到了。”
她口中所说的“不争气的儿子”自然不是指当今陛下,而是她的小儿子寰王。
太后偏疼寰王,欲拥立其夺位之说,已在盛京之中暗传已久。
温娇一时半会儿没有弄明白,她突然提这个花是什么意思,因而不敢随意搭腔,只以沉默相对。
太后从内侍手中接过一把剪刀,盯着那株极为珍贵的雪桃花看:“其实依本宫看,此花自打离了盛京,就已失了根。如今,即便再将此花移株至宫中,也早已不能适应盛京的天气,又何必勉强?”
话音未落,她手中的剪刀,咔嚓一下,将雪桃花当头剪断。
娇嫩的花儿飘落在地,花瓣飘零,被风一吹,纷扬四散。
有一片甚至飘到了温娇的裙摆之上,看着刺目又扎眼。
“……”温娇闭了闭眼,双手握得紧紧的。
太后这是在说花,也是在说她。
此花如她,若不听话,妄想得到一些不属于她的东西,最终的下场,不过是零落成泥。
温娇垂眸道:“太后所言甚是。”
太后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正要抬步走近,忽听内侍来传,说傅大人过来给太后请安。
太后转眸,颔首:“请他进来罢。”
*
与此同时。
江云翊正被长平郡主厉声喝住:“站住!你若此刻再去面见太后,那是火上浇油。”
江云翊回身,神色冷淡:“她是老祖宗看中之人,更是大哥的救命恩人,于情于理,江家都不能坐视不管。若是母亲不愿出面,我去便是。”
长平郡主冷声道:“你怎知我未出面替她圆场?若非我昨夜走了那一遭,你以为今日,便是叫她过去略坐坐,如此简单么?”
江云翊看着她,没有吭声。
长平郡主见他那副模样就来气,捂住心口,道:“难道母亲还会诓你不成?是,我是不喜她,可昨日你既求到我跟前,我应了你,便会说到做到!”她神色软下来,走到江云翊面前,抓住他的手臂,“你听我的,别去太后面前添堵。你自己也知道,若是你出面,太后必然认定你对温氏女有情,心中会更为不满。若非思虑到这点,你也不会让我出面不是?”
江云翊仔细看她的神情:“若真是如此,母亲可是与太后交换了什么条件?”
她这个儿子向来聪慧,魏长平知道是瞒不住他的了,索性承认道:“我许诺太后,会竭力促成你与宝真县主的婚事。”
没有想象中的勃然大怒,他听了这话,神色反而很平静。
魏长平心中有些不安,慢慢松开他的手臂,缓了语气:“翊儿,你是母亲在这世上最亲之人,我绝不会害你。”
江云翊看着魏长平,魏长平被他看得久了,忍不住侧开脸,避开他的眼睛。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涌上心头,江云翊薄唇轻启,淡声道:“母亲,您想要什么,儿子从来知道。可是我想要什么,您当真明白?”
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魏长平未置一词,神色倨傲而冷淡,唯有曈孔深处细微的颤动,泄露了她不平的心绪。
*
自傅修贤进门,太后被他哄得开怀,似乎这才想起温娇尚还跪着。
她轻拍脑门,笑着说:“快起来罢,本宫老了,不中用,时长健忘。你怎么也不提点下?”
她转身,不轻不重地说了内侍一句。
温娇谢过太后起身,因跪着实在有些久,起来之时,双脚都有些打颤。
她抬眸,刚好对上傅修贤看过来的目光,视线交错不过须臾,他自然地转头,又笑着,对太后继续说他在外游学的趣事。
从太后寝宫出来,两人并排而行。
走出长廊,沿着堤岸走,便可见骊山宅院之中的千顷碧波。今日阴天,不见阳光,微风吹过水面,荡出一圈圈涟漪。
傅修贤垂眸看了一眼她的脚:“可是罚你一直跪着?”
温娇笑了笑,没太放在心上:“如此惩罚,算是轻的了。”
最忧心的事情过去了,现在心情反而不错。
傅修贤看出来了,便笑道:“刚才见你在太后跟前吓得字斟句酌,敬小慎微的样子,我还以为你被吓到了,怎知这会儿出来,谈笑自若。丫头,没曾想,你倒是个心宽之人。”
“吓是真吓到了,不过……”温娇目露狡黠,带着浅浅笑意,“没有面上那般害怕罢了。”
太后有意敲打她,她若还是镇定自若,达不到太后想要的效果,自然会让她不高兴。
今日这般,太后对她的戒心应会放下一些。
温娇看了一眼傅修贤:“表舅舅,你可是特意过去寻我的?”
傅修贤唇边的笑微微顿了下,随即转眸看她:“算不上特意。江家那位世子爷,许是在太后身边安插了眼线,见你进去许久还未出来,便找人给我递了信,让我去一趟。”
“原来如此。”
温娇没什么意外地点了点头。
太后寻她过去,特意找了天未大亮之时,且带路的内侍,也是专挑人迹罕至之处绕。
一路上一个人影也未见,如此隐秘,旁人也应是很难得到消息的。
实则,江云翊即放了话出来要保她,她定然会安然无虞的。傅修贤是笃定了这点,因而才没有着急。可这会儿看了一眼她的神色,心中微动,下意识有些想问,是否会怪他解救不及时。
可话还未出口,啪嗒啪嗒,雨点没有任何征兆地落了下来。
温娇伸手接了下:“真下雨了,怎么说来就来。”
风疾云卷,顷刻之间,雨势就大了起来。
未免被淋成落汤鸡,两人便随着宫人跑了起来,只想着快点儿跑去廊下躲雨。
没想到骊山宅院实在是太大了,跑着跑了,宫人不见了,两人反倒迷了路,被大雨滞留在一处亭台。
温娇想要说话,开口便觉得鼻尖发痒,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傅修贤看她,她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过来,两人对视片刻,同时笑了起来。
傅修贤唇边笑意未收,回忆道:“还记得,你幼时体弱,不宜吹风,可见我钓鱼,又十分好奇,苦苦央求要跟着。我悄悄带你去,那日倒是钓上来不少肥美鱼儿,你这小丫头可高兴坏了。那日也是像今日这般突然间下了雨,你回府便病了,害我被母亲好一顿数落。如今想来,倒像是隔世之事了。”
隔世之事……
确也是隔世之事了。
温娇垂眸看着脚边洇湿的水迹,忽然想起上一世的表舅舅。
他如今二十七八了吧,年长至今未成婚,此后,似乎也一直孤身一人,最后,还是从宗族之中,过继了一个孩子,养在身边,继承了侯府爵位。
她总是无暇四顾,以前倒是想问过他这个问题,却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这会儿既然想起来了,忍不住问道:“表舅舅,这些年,你东奔西走确也诗意潇洒。我既羡慕,又觉得疑惑,为何……为何你一直不愿成亲呢?”
第29章 心意 傅修贤怔怔道:“丫头,若是你,……
傅修贤先是愣一下, 没有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
十八岁之时,家中长辈关爱, 也会着手替他寻合适的人家,那时,他说再等等。这一等,等到了二十八,身边同辈的好友皆已妻妾成群,膝下绕子。他却不急,出去游学, 一去多年,远远避开了京城的是是非非,品砸出了人间百态的乐趣。
他望着雨幕,眸中含着浅浅笑意:“也不怕同你说, 我自由散漫惯了, 算得上是一个薄情之人。世家大族, 后宅争权夺利, 阴私之事哪里没有?我是傅家嫡子不假,可从小到大, 见过的不带血的纷争却从来不少。我不愿成家,是不愿活在这个牢笼里,也不愿未来那个要跟我捆绑一生的女子,过这种日子。”
傅修贤走到亭中坐下, 理了理衣衫下摆。
他浑身都湿透了, 可动作却不急不缓, 世子公子风流潇洒之姿丝毫不减。
温娇心里头有些发酸,垂眸,低声道:“表舅舅能有如此想法, 又怎能算得上薄情?”
“不,”傅修贤唇角含着温柔笑意,摇头,“丫头,你还没有懂。建德十年,先太子甍逝,我心灰意冷,辞官远游。从那日起,便是抛下了一切。当初便已同父亲言明,让他另从宗族子弟之人挑选继承人,只是他固执不肯罢了。我入红尘,却不愿为红尘所绊,注定了这一生无法为谁挣下荣辱与富贵,恐叫人失望。”
他是习惯了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与人谈笑,心中却有一杆秤去秤别人的真心有几两。因此,他不信别人有真心,更不愿付出真心。因此,自然认定,不会有人愿意跟随他不争不抢地过一辈子,而不心生怨怼。
温娇闻言一笑,反倒释然了:“我一向以为表舅舅是通达之人,没曾想,于此事之上,却还没有我想得透彻。”
傅修贤来了兴趣,略微挑眉:“洗耳恭听。”
“如此,我便直言了,若是冒犯,还请表舅舅担待。”温娇走几步,低着头咬唇想了一会儿,慢声道,“表舅舅如今淡泊名利,是因为年少恣意,也曾凭借一身本事到达高处,看过这天下最壮阔的山岚,最阴暗的角落。你心甘情愿放弃一切,是你之选择,无可指摘,但因此就笃定这世间女子个个爱慕权贵,却也不对。你说她们会失望,是因为你认定了她们会失望。难道这世间,当真就没有一个女子愿意为你纵马西风,青梅煮酒么?”
温娇停下脚步,转身看他:“必然是有的,只是你不信罢了。”
少女的声音娇软好听,面颊上还带着雨水湿润的痕迹,她乌睫微动,神情认真而叫人怜爱。
傅修贤的心毫无征兆地砰砰急跳了两下,他怔怔看了她一会儿,声音微哑:“丫头,若是你,你愿么?”
雨落屋檐,滴滴答答。
两人的视线静静交错,温娇只是顺着话头,下意识地张口:“那若是我,我……”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她与他聊这些,本就是逾规,不过是仗着对他几分熟悉,也知他不会在乎这些,方才提的。
如今,话至口中,在微风细雨细碎地飘至脸颊之上时,对着他黢黑的眼,她却突然觉得此话,他不该问,她也不应答。
缄默中,亭外响起匆匆的脚步声。
春箩踏着雨水飞溅,撑着伞,过来寻她了。
远远见了人,春箩的声音里便带着哭腔:“姑娘,快吓死我了,您久出未归,奴婢还以为……”
“我无事。”温娇握了下春箩的手,安抚道,“叫你担心了。”
春箩这才看见亭中还有一人,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傅修贤行礼。
她来之时,取了两把伞,如今正好。
温娇分了一把递给傅修贤,福了福身:“表舅舅,那我先回了。”
傅修贤站起来,垂眸看她:“好。”
温娇转身,被春箩护着,款款走出凉亭。
她的身子自小羸弱,便是如今大了,背影看着,仍是单薄了些,无端让人想起枝头不堪一折的花儿。
傅修贤跟了两步,站定,隔着雨幕,看了许久,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纵马西风,青梅煮酒……”
他喃喃重复了一句,微微笑了。
*
温娇回去便感染了风寒。
这也不意外,昨天晚上吹风,今天白天淋雨,她便是靠着习武将身子练得强健些了,可到底身体底子不好,受不得冷。
她裹着厚厚的被褥坐在床头,春箩进进出出地忙活,忍不住数落道:“姑娘进京前,老爷、夫人千叮咛万嘱咐,万不可让姑娘受寒,如今最冷的冬日熬过去了,反倒在春日里病了。姑娘也不知爱惜自己,昨夜出去,夜半才回,浑身都冰凉的。今日淋了冷雨,可不该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