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菀疲惫地阖了眼帘,又喘息半晌,才低声道:“燕燕,我梦到你外婆了。”
玲珑握着母亲的手,眼眶瞬时就热了。努力咬牙片刻,才能继续用自己惯常明快的清脆声音应道:“母亲可是梦到外婆炖的汤了?王爷已经打发人到江州去探望外婆了。郗氏医馆的医术是很好的,估计汤药也不会像孟太医那么苦罢。”
萧缙轻轻走到她身旁,右手按上她的肩。
就如同前一天他们赶去谢家的路上,他未必能事事皆为她解决,但至少能让玲珑知道,他在这里,在她身边。
“你外婆倒是不怕吃苦药的。”沈菀仍旧阖着眼帘没有睁开,又絮絮说了几件小事,声音低弱,却很清晰,眼角亦有泪滑落。
玲珑怕母亲随时精神好些,再睁眼看到自己神色,所以竭力压着自己翻腾的心绪,咬牙到两腮都有些发酸,才能让自己不落下眼泪,只是这样,声音便难以继续保持轻快。
这时萧缙主动接了话,顺着沈菀讲的沈老太太琐事微微含笑应道:“以前很少听玲珑提起老夫人,却不想是这样可爱的性子。回头若有机会,我定会带玲珑去江州探望。”
沈菀这时精神越发难以为继,又轻声说了几句话,便有些昏昏欲睡。
玲珑向萧缙打了个眼色,示意自己要留下来继续陪着母亲。
萧缙会意,又轻轻抚了抚她的肩,便出去了。
玲珑当然知道萧缙是有些恋恋不舍的,只是此时实在不比平常,沈菀病弱之外,还有江州外祖母病危之事悬在头上。哪怕现在母亲似乎是已经想到了外祖母可能情形不好,但这与真正的丧母之痛又不一样。
譬如此刻的她自己,同样也不敢想象失去母亲沈菀会如何。
于是随后的几日,玲珑几乎是衣不解带地陪在母亲身边。
万幸,到得次日,沈菀的脾胃经由孟太医针灸之后就缓和了不少,至少吃药不至于再呕吐。再吃了两天米粥与汤药,到得八月二十,虽然人是再清减了几分,但精神总算恢复了不少,便反过来催着玲珑回去萧缙身边。
玲珑仍旧不能完全放心,但沈菀却很坚持了,甚至还将荷叶支出去才低声叮嘱玲珑:“这几日,王爷一直在别院里陪着。这份心思,莫说是你如今的位份,便是多少正头夫妻也未必这样用心的。王爷的话再是谦和,你心里也得有个数。富贵荣华的不必放在心上,只看他真心待你,你也应该真心待他才是。”
玲珑含糊应了:“嗯。我心里有数。”
沈菀又絮絮叮嘱了两句,便听外头荷叶见礼的声音:“王爷。”
沈菀刚要推一下玲珑,就见女儿已经主动起身迎过去,不由也是摇头暗笑。
萧缙这厢进门,还亲手拿了一盘橙子。
玲珑有些意外,忙伸手接过:“王爷怎么还自己拿着过来?”
“这是今日三皇兄送过来的。”萧缙笑道,“我吃了半个,很是清甜。过来看夫人便顺手带过来了。”
“多谢王爷。”沈菀连忙道谢,“臣妇今日已经好多了。”
萧缙看她精神确实好了,也很高兴,又仔细问了几句吃药的事情之后,眼光便忍不住往玲珑身上扫。
沈菀看得分明,同样也给玲珑使眼色。
玲珑一时竟有些腹背受敌的意思,索性直接说破:“好了,母亲休息吧,我陪王爷回去了。晚些我们再过来。”
沈菀连忙摆手:“母亲已经没事了,晚上也不必过来,你们好好休息。”
“母亲!”玲珑见萧缙脸上简直是眉花眼笑,心里越发不好意思,嗔了一声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拉着萧缙赶紧走。
萧缙只是笑,随便玲珑拉着,一路回到了别院的书斋里,打发了侍从下去,才伸手去揽她的腰:“夫人果然明理,还是很疼女婿的。”
“我母亲心里是很感激王爷的。”玲珑抬眼望向萧缙,见他鬓边有一缕头发略不平滑,便伸手去抿,“今天早上是谁伺候的,怎么梳头都不会了?”
“怎么了?”萧缙顺着她的手也去摸了摸,似乎是有一点点不大服帖,但也不以为意,“这有什么。练兵的时候都是匆匆束了便穿甲了。今日又不入宫。”
玲珑刚要再问,却又反应过来:“王爷没叫人进门伺候么?”
萧缙望着她,唇角故意向下:“那不是以为你会回来么。虽说陪夫人是要紧的,却哪里知道你都不打发人递句话。”
虽然知道他这又是装可怜,玲珑却也觉得这几日确实是叫他等着了,主动去抚了抚他的侧脸:“那下回我叫人传话便是了。”
“还有下回啊?”萧缙当然是得了便宜便不会松手,又顺着玲珑的手蹭了蹭,当真像只无赖小老虎一样,“先说眼下这一回,你要怎么补偿我?”
玲珑失笑,也不知道萧缙哪里来这么多无赖浑话,但刚要找个由头去搪塞他,就听外头有极其匆忙的脚步声,快步而来。
她不由微微敛了笑意:“王爷,今日有什么要紧的公务么?”
萧缙也皱了眉,摇了摇头。
这时那快步之人已经到了门口,竟然是本应在王府的隋喜。
“王爷,奉仪。”隋喜躬身一礼,面上神色很是焦灼。
“王府里怎么了?”萧缙先问了一句。
与此同时,玲珑也在心思飞转,跟着追问了一句:“可是两位良侍出了什么事?”
隋喜本是办老了事的,但此刻竟额上微微生汗,又上前半步,才压低了声音回禀道:“王爷,奉仪,十六那日送到王府的那位良侍白氏,可能……可能……”
萧缙不由皱眉:“隋喜,你什么时候添了这样吞吞吐吐的毛病?白氏怎么了?”
隋喜的脸色实在难看至极,又咬了咬牙才应道:“白氏,或许,不是御赐的人……”
第35章 三十五、白玉竹 那个“么”字便被直接……
三十五、
“说清楚。”萧缙面色立时凝重起来, 同时打个手势示意卫锋进门上前。
隋喜谨慎答道:“十六那日贵人白氏进门,小的比照先前尹良侍的例子,安排在了丹鹊轩, 也安排了人照应, 尽皆正常。但今日安排了二等丫鬟莺歌过去伺候,她哥哥是南府的乐师, 所以去过几次南府,先前曾经见过白氏——”
听到这里,玲珑已经背脊发寒:“所以, 现在府里的白氏, 不是莺歌见过的?她会不会看错了?”
隋喜低着头, 额角眼瞧着已经沁出汗来:“反复问了莺歌好几回,她说这位看着是跟她见过的白氏连相的,但她觉得确实不是白氏本人。具体哪里不对, 她说不出来。但王爷知道,莺歌是王府家生子,一家子都是忠厚老实的人, 万万不是那信口胡说的。倘若她当真认错,虚惊倒也罢了, 小的就怕真有什么……”
萧缙重又眉头紧蹙,望向玲珑:“你怎么想?”
玲珑心下已是惊惧非常:“当日的舞姬全都带着面幕, 衣衫又相似,且彼时根本就没有眀旨说到底要赏赐哪一位,便是咱们回府也认不出来。此事到底要不要紧,还得看白氏有没有家人。”
“便是没有,这几日也能认出干亲来。”萧缙冷笑了一声,思忖之间, 不禁一拳捶在了茶几上。
“王爷息怒!”隋喜噗通一下就跪下了,“小人无能。”
连玲珑也站起身来:“王爷——”
萧缙深深舒了一口气,摆手道:“起来。你现在去南府找莺歌的哥哥,悄悄带到王府里认人。若这白氏当真有暗中偷龙转凤的本事,先认府里的人是谁,是不是同样出身南府的其他歌姬舞姬。另外去尚务府查档子,将案卷上白氏的出身家人查明白。”
顿一顿,又望向卫锋:“立刻传书给燕将军,说本王有要紧的事,请他设法在南和向西的大小官道上设卡。向北官道本来就有盘查,传书给渭城程将军,请他暗中留意可疑女子。另调亲卫二十人,王府待命。”
隋喜与卫锋皆领命去了,萧缙自己亦站起身来,望向玲珑:“你先在别院照顾夫人罢,我得即刻回府。”
玲珑却摇摇头:“王爷,我们一起回去。我母亲的情形已经稳当了,有孟太医不时过来看看,我留着也没有什么用处,还是先回府瞧瞧情况。万一很快有什么变故,我在其中转圜,还能给王爷斡旋的时机。”
“如此也好。”萧缙也顾不上再说旁的,简单再吩咐荷叶等人留在别院好好照顾沈菀,便带着玲珑快步出了别院,登车回府。
一路马车行的已经很快,间中萧缙还是用折扇打起了两次车窗帘子,可见心中焦急。
玲珑坐在他身边,想宽慰他两句,却有有些歉疚,斟酌片刻才低声道:“王爷,若不是我家中之事分心,此事也不至于拖延至此,我实在觉得对不住您。”
“这与你有什么相干。”萧缙虽然依旧眉头紧锁,但还是伸手去揽了她的肩,“我刚才生气,是怪我自己轻敌。自从将裴姝的婚事拆开,便没再对这后宅之事严加防范,说到底还是我只顾想着前生大事,却忽略了——”
“王爷说‘前生’?”玲珑诧异地问了一句。
“没有,我——我说的是‘前尘’,”萧缙并非咬字不清之人,但此刻也只能强行遮掩,又顺着扯开这一处,“前尘旧事,我先前回想,虽也知道太后经常在这宗室婚配子嗣之事上着力,却也只挡了这正面的赐婚,没防备这等手脚。”
说到这里,手上又紧了紧:“且看此事后续如何,真正的白氏找得回来便罢,实在找不回来的话,你就先陪夫人去江州一段日子,避一避风头。”
“王爷的意思是,这件事最后会落回到我身上?”玲珑大致明白这当中的利害关系——舞姬白玉竹是中秋当日仁宗亲口赏赐的良侍,这样的赐妾虽然不比赐婚,也不是能随意打发处置的。纵然不至于到有事要请旨申饬的地步,仍旧需要看着这份御赐的光荣而格外礼遇。
现在白玉竹如果是在来到王府的过程里偷天换日,让人冒名而来,未必会是出于慈懿殿的授意。
因为如果慈懿殿想的是要借着荣亲王府亏待御赐之人,从而进一步挑拨仁宗与萧缙的兄弟之情,扣什么不敬天恩的帽子,那还不如暗中害了白氏性命,更加直接。
可慈懿殿不曾授意,并不代表不会利用此事。
白氏私逃,想来仗着的就是萧缙当日本来就没见过面幕下的舞姬们到底容貌如何。所以入府那一刻没有发现,拖个几天,便如现在已经是四天之后,再想找人就是大海捞针,全无头绪。
至于王府里的假白氏,还要审了才知道到底是被人蒙骗还是威胁强迫,串谋之间是否知道真正的白氏动机如何,下落如何。
而此事最麻烦之处,便是慈懿殿有没有后手。
若是全然没有旁人插手,当真只是白氏私奔或是假的白氏想求这份“王府嫔御”的富贵,情况便简单许多。
但看着萧缙面色凝重,玲珑便知这种想法不过私心侥幸而已。
接下来最有可能的,便是南府和尚务府一口咬定送来了真正的白氏,八月十六已经被荣亲王府领进了门。再然后,白玉竹的父母亲眷,甚至干亲表亲,来王府请求探亲,最终咬定荣亲王府害死了真正的白氏。
且不说白氏是御赐之人,就只是寻常侍妾甚至婢女,按着大晋律例,也没有说王府里说弄死就弄死的。哪怕有罪也要见供状,惩戒致死也总得有尸体。
可真正的白氏这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旦南府喊冤避祸,白氏家人再叫起撞天屈,最终这个罪名还是会落到荣亲王府头上。
就算没有慈懿殿的指示,御史台可能都会参奏萧缙私德不修,藐视圣恩。但凡对御赐之人留意多几分,也不至于连送来的人是真是假都分不清楚。
更不要说若是有人故意挑拨推动,那这罪名就会变成是萧缙因着任性昏聩,偏宠妾室谢玲珑,谋害御赐嫔妾,这时候要再将先前裴姝落水的事情掰扯一回,更是百上加斤。
荣亲王府当然可以自证可以辩解,但除非能将真正的白玉竹找回审问明白,否则跟御史台甚至三法司或尚务府一旦开始纠缠辩解,那就是一盆脏水从内泼到外,难堪至极。
“不一定。但不能不防。”萧缙咬了咬牙,心中的烦忧郁卒简直难以言喻。慈懿殿的手段会有多么绵密与无耻,大小动作交叠勾连,他并非不知道。怎么会因着成功推拒了裴姝的婚事,就以为前世所经过有关他婚事与王府后宅的难题彻底解决了呢?
前世确实没有尹氏和白氏赐到荣亲王府,因为前世此时裴姝已经被塞了进来。但现在没有裴姝,却有了这件变故,甚至这变故还可能会波及到玲珑——倘若之后白玉竹的家人当真到王府找不到人然后去告状,他就必须抢在御史台参奏和三法司发难之前先去面圣请罪。
以仁宗处事之道,真到那个地步,说不定会叫他推玲珑出来顶罪平息物议,保全天家颜面。
想到此处,萧缙对自己这些日子的轻敌越发自责,又转而望向玲珑:“你放心,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让你有事的。”
玲珑见他神色既忧虑又郑重,便主动去握了他的左手:“我知道的。不过莺歌可能会看错,白氏也可能会很快被追回。不管如何,私德的事情再闹到如何,还是在陛下一念之间。您也不要太过忧心,这世上哪有什么真相是查不出来的呢。”
萧缙忽然神色一顿,望着玲珑,却不出声。
这话,她前世里也说过。
是广平十二年,上辈子他最后一次被圈禁在慎德堂的时候。
那时西南兵权已经交接,他妄自出战、拥兵自重的罪名已经越发洗不清。三法司会审之时,堂官的口气越来越不耐烦,三木大刑不过一步之遥。
那时,早就已经彻底脱了宫籍的玲珑却到了他身边。
“不要担心,世上哪有真相是查不出来的呢?”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的明亮,也是随后无数个日夜里他身边唯一的温暖与欢愉。
虽然上辈子直到病死在北地,他们也没能等到黄河澄清日,真相大白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