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劳了。”萧缙颔首,自己示意孟太医到旁边再说几句话。
玲珑则坐到床边,给母亲掖了掖被子,也不敢叫醒母亲,只是看着母亲默默流眼泪。
不多时孟太医开了方子,便领着药童出去,萧缙过来向玲珑低声道:“你陪夫人一下,我出去问问沈安和谢家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何中秋之日闹成这样。”
“我与王爷同去。”玲珑听了太医的话,心中也稍微安定几分,先叫带过来的荷叶在房中照应,自己抹了一把眼泪,便起身要跟萧缙一同出去。
萧缙看着她眼圈红红的,越发心疼。将她手里的帕子抽出来,将她脸上其余的眼泪也都擦了,才与玲珑一同出了房门,直接到院子里几日前曾经吃茶的石凳上坐了。
“王爷,奉仪。”卫锋先过来禀报,“谢家几位皆说是夫人自己头晕,中秋家宴之间说起家中庶务之时有些误会龃龉,便晕了过去。另外谢家亦称已然派人去了相熟的医馆,只是因着中秋之夜,郎中亦在家中团聚,不在医馆,才致耽延。”
“是么?”萧缙抬眼望向卫锋,目光冷冽。
卫锋再一拱手:“属下已然将派人去医馆查证,另请谢家家仆分开回答,取录时辰,以备再查。”
“王爷,您这是……”谢老太爷和谢家大爷此时也已经赶了过来,虽然已经吓得全然清醒,但估计中秋家宴喝了不少,脸上还是有些红红的未曾彻底褪去,身上亦有明显的酒气。
不过此时也顾不得这些了,还是竭力往前凑着:“这个,这个,老朽家中儿妇旧疾复发,惊扰王爷与贵人,实在……实在过意不去。”
“我母亲何时有旧疾?有什么旧疾?”玲珑这时一肚子火再忍不住了,立刻站起身来质问,“是被祖母和大伯母偷了她嫁妆银子给家里填债那次气的旧疾,还是你们拿我的户籍代替四妹妹应选的旧疾!就算家里夺爵倒台,现在账上的流水银子有多少是我父亲行商赚回来的?就因为我没有兄弟,你们就这样欺负人吗?”
眼看玲珑一句句竟是将什么难堪的隐私都抖在荣亲王跟前,谢老太爷气的血灌瞳仁,感觉脑仁都在噔噔地乱跳,谢大爷更是面红耳赤,也顾不上什么贵人不贵人了,本能地脱口而出:“三丫头,你心疼你母亲也不能血口喷人——”
“放肆!”萧缙一拍桌子,低喝了一句,连卫锋都立时垂首躬身,谢老太爷、谢大爷并外头的女眷仆从等立时就跪了一地。
萧缙这时也站起身来,面沉似水:“伪造文书,混乱宫籍,你们知道这是什么罪吗?当年夺爵抄家之后,谢道甫你是一点都没长脑子是不是?本来看在玲珑面上,本王不欲与你们太过追究。现在就在本王面前,你们是要说,本王的内人在攀诬你们吗?想清楚了再说!”
谢大爷已经吓得牙齿都在打战,哆哆嗦嗦半天说不出话来,还是谢老太爷到底还是朝中混过多年的,跪伏在地强行定神道:“王爷恕罪,王爷恕罪,当年,当年确实是老臣,不,老朽的另一孙女适龄应选,但家中恐其愚拙粗笨,不堪使用,且,且,贵人当年婚事生变,老朽与老妻一时糊涂,以为应选宫役或可避开人言,才有如此荒唐行为,王爷恕罪!”
玲珑看着面前跪了一地的人,心中一阵阵的翻涌,既觉得在萧缙面前显出自己家人如此实在丢人,又有种莫名的畅快,但舒了一口气,还是先望向另一侧刚才也被卫锋拦在门外的沈安:“安哥儿,你说,怎么回事?”
“王爷,姐——贵人。”沈安亦因萧缙的威严而有些战兢,叫了一半的姐姐还是改了口,“就在那日贵人省亲之后,我们收到了江州的来信,说祖母病体日益沉重,先前姑母送去的药材一半材质不好药性太温,一半太陈,都长霉了,想求问姑母是否还能再想想办法。姑母担忧祖母的身体,这几日都休息得不好,也在变卖首饰想再买些人参和补品。但今日才知,这两年里送去江州的几批药材都被克扣调换了,所以晚饭时便有些口角——”
萧缙闻言心下便即了然,果然他印象里的前世玲珑家中的丧事是她的外祖母,算算时间怕是没有多久了。
且因着这是老人家长年的沉疴调养,而非一时可解的外伤毒伤,耽误至今,只怕很难挽回。难怪沈菀会惊怒交集到这等地步。
玲珑心下当然也全明白了,冷笑了一声又再追问:“那怎么是你到王府去找我,而不是直接找郎中?”
沈安脸上有些惭愧:“当时姑母晕去,老夫人与另外几位夫人先说姑母是装的,后说休息一下便好。我在京中这两年一心读书,与医馆不熟悉,跑出去找了两家见闭了门,不知道医者家宅何处,又实在担心害怕,才贸然到王府……”
即便没有玲珑这一层的爱屋及乌,听到如此不公之事,莫说萧缙,便是卫锋、荷叶,并王府跟来的一众护卫都是脸上愤愤不平,谢家人因着跪伏满地,倒是看不见脸上到底还有没有一丝人性或是惭色。
“知道了。”玲珑咬着牙点了点头,强压着不去继续骂人。
“卫锋。”萧缙亦缓缓舒了一口气,“叫人立刻去江州,拜访沈家老夫人。京中的太医不能请,拿我的帖子从冀州的郗氏医馆借人。一应药材,随意调动。从王府拨一队护卫,丫鬟八人到玉泉别院,另调马车过来,今晚就接奉仪的母亲过去调养。”
“殿下。”玲珑极轻地叫了一声,喉头却有些发堵,说不出更多话来,刚才又急又气之间忍着的眼泪,再次从眼角滑落。
萧缙伸手去将她的这一点眼泪抹了,低声问她:“要再进去看看,还是先去别院预备?”
“先去别院罢。”玲珑勉强清了清喉咙。
萧缙点点头,牵着她往外走,到了院门处,才再次停步,仍旧没有看向那跪伏一地、瑟瑟发抖的谢家人,而是吩咐卫锋:“去跟京卫衙门借人,即刻封了谢家。奉仪母亲有物失窃,掘地三尺也给本王找出来。”吐出最后几个字,满是寒意,“找不出来,就提头来见。”
第32章 三十二、同侪 没有人能跟她比肩。……
三十二、
夜空如洗, 月华如练。
玲珑坐在温泉别院的花园里,静静抬头看着夜空。
一阵清风拂过,清冷的秋意比月光还要再寒凉十分, 她微微打了个寒战。
但下一刻, 身上便蓦然一暖,多了一件斗篷。
而那沉沉如水的缎面上头, 是她极为熟悉的松柏清芬。
“殿下。”玲珑起身,先匆匆拿帕子按了按眼睛,才转身望向给她披了自己斗篷的萧缙, “您怎么这个时辰还没休息?”
“你一直不回房, 本王如何睡得安稳。”萧缙动手去将那斗篷又抻了抻, 将玲珑裹紧,“夫人不是吃了药已经睡下了么。孟太医说接下来只要静养就是了。还担心什么?”
玲珑见萧缙寝衣外头只披了一件常衫,却将斗篷给了自己, 也伸手拉了拉他的衣领:“在车上时我就说,殿下不该陪着我来别院的。您这样施恩,让我可以在这里照顾母亲几日, 我已经感激不尽。您明日还有公务,连夜过来这边也休息不好。”
“你知道我是陪你过来就好。”萧缙握住玲珑的手, “明日要看的公文我会让唐宣送过来。后天从这里直接过去行宫,安排移驾回宫的事情, 还更近些。倒是你,这样晚还不睡,是想将自己也折腾病了,好回头请孟太医给夫人看诊的时候,一起算诊金便宜些么?”
“倒也不必这样省。”即使玲珑心绪未复,也不由弯了弯唇。
萧缙略略向前探身, 声音也压低了些:“那你在这里做什么?担心你父亲?还是外祖母?不管你有什么担心,跟我说就是了。”
玲珑舒了一口气:“今日之事,多谢殿下。旁的都是命了,我也没有办法。”
“既然没有办法,那就回房睡觉。”萧缙一笑,索性拉着她往回走,“发呆有什么用,夫人和本王还都需要你照顾呢。”
玲珑张了张嘴,但终究还是压下了满腹心事,由着萧缙拉回了别院里的正房,简单盥洗休息不提。
转日晨起,沈菀终于精神有些恢复了,玲珑早早地到了床边守着:“母亲感觉可好些了?”
沈菀在前一晚被送到别院的时候已经醒来过一回,只是当时整个人吃了药之后昏昏沉沉不大清醒,又头晕胸闷的难受,只大略知道自己是被送到了荣亲王的别院里。
此刻醒来见到女儿在身边,既是惊喜,又有些不敢置信:“燕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玲珑握住母亲还是有些微凉的手:“外婆的事情,昨日家里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本来是我想过去看看,但王爷也跟着去了。他的意思是先让您过来调养几日。”
“谁说几日了。”她这话音刚落,便见萧缙进了门,“夫人在府中受了委屈,当然要搬出来。药材与嫁妆失窃之事,京卫衙门会跟进的。”
“王爷。”沈菀见到萧缙,立时便要起身下床行礼。
“母亲小心。”玲珑赶紧去扶,萧缙也同时上前去扶了另一侧:“夫人不要这样多礼。”
沈菀确实行动之间又是一阵眩晕,虽然心里不安,却也只能先坐下。
“王爷怎么过来了?”玲珑看了一眼萧缙的衣裳很是严整,“您是不是要去行宫?”
萧缙一笑:“明日才过去行宫。我是过来看望夫人的。”
“家中杂事,劳烦到王爷,实在汗颜。”沈菀这时候其实有些不确定京卫衙门介入是什么意思,但提到药材与嫁妆,也能猜到个大概,心中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或者是憋屈太久,一时并不习惯还有公道,而更要紧的,便是家中有如此丢人之事,不知会不会让玲珑在王府里叫人笑话。
“夫人当真不必客气,家家都有难念的经。”萧缙温言道,“其实天家之中,宗室之间,争端也都差不多。长幼嫡庶,爵位前程,宗族钱财,大致相类。说起来还是本王更惭愧些,上次一见,已知夫人委屈,却不曾更早与玲珑商议着接您出来,是我疏忽了。”
“王爷言重。”沈菀虽然坐着,仍旧欠身,心里虽然有欣慰欢喜,但也有惶恐,“小女侍奉王府,得蒙王爷厚恩,臣妇已然感激不尽。但也求王爷,不要太过偏宠小女,以免将来的王妃,与现在的同侪有所失落。”
萧缙不由看了一眼玲珑,随后才拱手温言应道:“夫人之意,本王明白。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长信侯府爵位不再,尊夫又在行商,您是怕玲珑如今年少得宠遭人记恨,万一将来色衰爱弛,有什么变故,娘家无力护着她。”
“是。”沈菀不料萧缙竟然说得这样直白,但也句句真实,“王爷英明。臣妇知道,王爷喜爱小女,臣妇感激不尽。只是小女出身如此,臣妇与外子亦皆是鄙薄之人,不敢妄图眼前富贵,只愿小女一生平安安稳。”
沈菀的声音因病很是虚弱,但其中拳拳爱女之心却坚定诚挚,流露无遗。
“夫人。”萧缙略略沉吟一瞬,随即上前一步,在沈菀病榻前三尺之处跪了下去。
“王爷!”这一下莫说沈菀大惊,连玲珑都赶紧上前去拉他,“您——”
萧缙却反手去拉玲珑,让她跪在自己身边,随即才望向沈菀:“夫人,人生在世,前程难料。今朝的王侯将相,谁也不知明朝是否落魄流放。此刻我能向夫人禀告的,便是我待玲珑之心,绝无二意。只要我萧缙一息尚存,夫人忧惧之事便不会发生。进宫面圣见驾,行礼低头是我们人臣之分,但荣亲王府之中,玲珑不会有真正的同侪,也没有人能跟她比肩。”
“王爷——”沈菀不由泪落满面,对萧缙这番话实在是以前连想都不敢想,此刻应也不是,不应更不是,只能再次试着去扶,“王爷请您先起来——”
萧缙转头看了一眼玲珑,她的眼眶也红了,虽然跪在他身边,但整个人也是轻微地在发抖,说不出话。
萧缙心里竟也有些酸痛,前世里,她那样不顾一切地跟着他去了北地,天寒地冻的流放与辛苦,两个人在一处其实连正经的名分也没有。
那时他不想拖累玲珑困死北地,加上其他的思虑危险等等,他那样贪恋她的温暖与美好,却也时不时想着是否应该让玲珑快些离开,所以这样的话,前世里他是并没有说过的。
哪怕如今的玲珑就在身边,而身周的一切仍旧是繁花似锦,萧缙仍旧觉得是亏负了她,更亏负了那个前世陪着他吃尽苦头的玲珑。
“夫人。”萧缙伸手去将玲珑的左手握在自己掌中,“我实在不知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可让夫人放心,将玲珑全然托付于我,今日此礼,请不要惶恐,也不要忧虑。我只求夫人信我。”
顿一顿,又转脸望向眼泪已经滑落的玲珑,唇角微微扬起:“至于玲珑,我知道她也害怕,不敢全然信我。那大约,便是我做的还不够好。”
他最后这句话,声音已经低了下来,同时也低了头。
明明前一日还是那样意气风发的荣亲王,此刻却低着头,像个孩子一样跪在沈菀的病榻前。
玲珑的眼泪越发止不住,原先绷着那样久的心绪在这一瞬彻底冲破,嘴唇抖了又抖,终于去埋怨萧缙:“殿下你这是做什么,在母亲跟前告我的状吗,我哪有不信你。”
“燕燕,”沈菀伸手去按了按玲珑,“不要这样,王爷都已经这样说了。”
“夫人不要拦着她,”萧缙仍旧低着头,“原是我词穷计短,没有什么旁的法子。每每想要待她好些,却又让她担忧,是我的不是。”
“您先起来成不成。”玲珑原是满心感动,但听到这几句话,还是立刻就捕捉到了萧缙过犹不及,跟沈菀装可怜的味道,虽然眼泪没有止住,但却又想笑了,她的声音都有些抽噎。
“你不要哭了。是我不好。”萧缙这才抬眼去看玲珑,又伸手擦她的眼泪,沈菀还主动递了帕子过去。
“母亲,他——”玲珑气结,但看着母亲沈菀眼里终于少了几分担忧,多了几分踏实的欣慰,便更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