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坐在原地,心里一时间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几乎是本能地看了一眼平郡王妃。
平郡王妃的脸色很是有几分僵硬,但遇到玲珑目光的那一刻,还是强自镇定,似乎想要摆出一副身为正妃宽容大度的端庄姿态。
“陛下,”眼看平郡王谢恩完毕起身,萧缙却还跪在原地,拱手朗声,“臣想再向陛下讨一个恩典。”
“七弟可是嫌一位佳人太少了?”仁宗取笑道,“还是有哪一个是你单独看中的?只管说,朕赐给你。”
“陛下所赐之人,臣不敢挑拣。”萧缙恭敬应道,“只是臣如今王府之中只有谢氏与尹氏二人,皆为六品良侍,其中又以谢氏入侍日久,协理府中庶务,稳妥恭顺。如今臣既蒙圣恩厚赐,再添新人,臣便想为谢氏求陛下恩典,擢迁一级,也好让臣府中嫔御行事有序。”
此言既出,莫说仁宗有些意外,玲珑自己也不曾料到,瞬间便觉得堂上堂下所有人的目光竟全向自己投了过来。
她此时已经不便再到堂中,便直接在自己座位处起身跪倒,深深垂首,同时也将这一瞬间满心的复杂尽皆压了下去。
“还算稳当。”仁宗见玲珑面有愕然之色,却并未惊惶失态,甚至一起一跪之间,动作从容有节,腰间玉珏无声,仪态端庄并不逊于其他宗室命妇,便点头允了这件小事,“准了。”
“谢陛下。”萧缙与玲珑同时叩首谢恩。
起身回座,二人相视之间,萧缙竟有些微微的得意在眼光之中。
玲珑有些想笑,倒不是在意从良侍晋为奉仪的这一级,而是萧缙的神色像是献宝一样,这跟她以前熟知的荣亲王真的是同一个人么?
不过……倒是也有几分可爱罢。
很快宫宴结束,回王府的马车上,萧缙的这份献宝之意更显明些:“虽然只是晋一级,好歹分个次序,至少不叫她们在你跟前仗着什么恩赏御赐之类的名头拿乔。再者虽然陛下又给了人,但这其实主要是为了三哥,与我无关的。我也不会有什么的。”
玲珑笑了笑,将马车中提前预备好的果子露取出,给他倒了一盏:“殿下刚才饮了不少酒,先喝些果子露润一润吧。其实殿下若是真收了,也没什么。您先前总在外头办差,身边确实没人伺候。今日的舞姬皆是绝色,殿下真的不动心吗?”
萧缙接了那果子露,又侧头去看玲珑的神情:“真的?本王真的收了也行?”
玲珑转脸避开萧缙的目光:“当然,殿下高兴就好。”
“本王怎样比较高兴你还不知道吗?”萧缙哼了一声,重新向车壁靠过去,目光扫到车窗之外的夜色,心思也略转了转,“说起来,今日陛下倒是很高兴。”
玲珑听萧缙的话音里私有别情,便将先前心里的猜测问了出来:“裴贵嫔的身孕真的是今日才有人知道的么?现在裴姝又会如何?”
萧缙摇了摇头:“还不好说,大约要看安国公什么时候再去与裴太傅吃茶了。贵妃今日安排小裴氏献舞,显然是要分大裴氏的恩宠。高氏一族也真是奇怪,他们家的姑娘大都很都有姿色手段,却不太能生养。贵妃要是能得一男半女,如今后宫里哪里会有裴氏女的影子。”
“殿下,是不是还有什么隐情在当中?”玲珑顺着萧缙的话想了想,只听他现在已经将裴贵嫔和裴姝这样称呼,便知他认为裴姝应该还是会想法子入侍仁宗后宫,即便不是在这中秋宫宴上高调蒙恩,迟早也会宫籍有名。但有一点却让她有些疑虑,那就是萧缙语气中那点轻微的慨叹。
萧缙缓缓舒了一口气,并没有即刻回答玲珑。
前世的这个时候,裴姝并没有献媚君前,而是在府中待嫁。因着那时他虽然也曾再三拒婚,却在行宫之中被有心算无心,闹了一场跌进锦鲤池的事故,不得不将裴姝纳进府中做侧妃。
而宫中的裴昭仪有孕,贵妃另选了旁人入侍分宠。后来与段皇后的斗争种种暂且不提,裴昭仪的这一胎终究是没有保住。
更加祸不单行的是,到了腊月年下,段皇后膝下唯一的嫡子感染风寒,太医院昼夜守护了三个月,也在广平八年二月病夭。
仁宗伤心过度之下,亦卧病了一段时间。
而那也是朝中后来乱局的开始。
自从重生以来,萧缙已经将前世的变故种种反复推敲计算了不知多少次,但有些事情,终究不是他可以轻易扭转的。
譬如仁宗膝下无子,储位无人,宗室子嗣单薄,朝局如何能不乱,人心如何能不浮。
即便后来终究随着局势变化种种,还是有了兄弟离心的变故,但看着此刻广平七年中秋之日仁宗有多少欢喜欣慰,再想到广平八年他又是如何失子悲痛,萧缙仍旧难免心中叹息。
“殿下?”玲珑看着萧缙沉默的时间越发长了,面色也从先前还有些说笑的轻松之意转沉,便再次探问了一句。
萧缙这才重新望向玲珑:“如今陛下后宫的变化,大多是明争,谈不上如何暗斗。如同先帝朝一样,太后想要有皇子捏在手中,所以皇后嫡子才会体弱,先前其他有孕的妃嫔也会流产或是生子早夭。如今大裴氏有孕,太后与贵妃就抬举了小裴氏,就是防着大裴氏将来恃子生骄。但裴氏姐妹真正心思如何,这局势又会如何变化,却还有的是变化余地。”
玲珑对后宫关系很是熟悉,闻言倒也不意外,想了想又劝道:“既是如此,那咱们便是等着看戏便是。殿下又何须忧心呢?陛下与殿下的兄弟之情,犹胜一母同胞,您又是以军功立身,陛下的后宫嫔御之间如何变故,总也不会迁累到您身上。”
“这却未必。”萧缙本就在思索,随口便冷笑了一声,但下一瞬看着玲珑的神色,他又缓和了脸色,改口道,“说不定皇兄多增添几个嫔御,越发觉得热闹的好处,便给咱们王府里恩上加恩了呢。不过你放心,他们若是再塞人进来,本王就继续去给你请封,说不定人多到一个地步,这正妃的事情也就水到渠成了呢。”
“这是什么话。”玲珑不由失笑,虽然对刚才萧缙话里那隐约的不详寒意仍有疑虑,但听他这后半段的胡说八道实在不像,还是忍不住啐道,“倘若真是如此,那您的正妃尊位也太不值钱了。”
“有些所谓的尊位名头本来也不是那么要紧的。”萧缙笑道,“本王倒是担心,本就罚俸一年,陛下却还给我添人,再多几个的话,岂不要吃穷了王府。哎你说,尹氏擅琵琶,今日又给了舞姬,要不然咱们领着她们出去卖艺吧?”
二人正信口说笑之间,马车已经回到了荣亲王府。隋喜与琥珀翡翠等人都迎在二门上,萧缙跟往常一样,当先跳下马车,再伸手去扶玲珑下车。
“王爷,良侍。”隋喜等人躬身行礼。
“别叫良侍了。”萧缙一摆手。
众人皆怔了怔,难道行宫出了事?看萧缙亲手去扶玲珑的样子,也不像获罪啊?
萧缙淡淡又补了一句:“今日在行宫有恩旨,府里会再添人。另外玲珑晋五品奉仪,各项仪制看着安排罢。”
隋喜忙再次欠身应了:“恭喜王爷,恭喜奉仪。那不知奉仪的住处——”
“本王的正房容不下了?”萧缙随口笑了一声,便要往里走。
而琥珀这时也上前一步,到玲珑身边:“奉仪,刚才收到谢府的禀报,夫人病了。”
“什么?”玲珑登时大惊,“什么病?不是,谁来禀报的?”
一步刚刚踏入二门的萧缙闻言也立刻折身回来询问:“说清楚,什么情况?”
琥珀连忙躬身回禀:“王爷,就在一个时辰之前,有一位姓沈的生员到角门叩门,自称是奉仪的外家表弟,说奉仪的母亲今日突发急病,特来禀报奉仪。”
“殿下!”玲珑料理王府之时虽然素来机变镇定,但猛然听说母亲沈菀出事,还是立刻脸上变色。
“别担心。”萧缙过去一把拉住玲珑的手,同时传令,“卫锋!立刻拿本王的帖子,请太医到谢家。隋喜,去库房取一支人参再拿几盒药材备在马车上。本王与奉仪更衣之后即刻过去。”
玲珑满心惊惧,手都有些轻微的发抖,母亲沈菀虽然不算如何病弱,但也不是多么强健的体魄。尤其谢家夺爵之后,父亲谢长垣在外行商,她自己入侍王府,只有母亲沈菀一人在家里面对祖父祖母和长房一家子,衣食住行本就寻常,再加上挂怀丈夫女儿,不免多忧多思。
而且若是寻常小病,谢家又不是请不起郎中,何至于让沈安在这中秋之夜奔至王府禀报?
“别怕,我在呢。”萧缙伸手又去抚了抚玲珑的背脊,“要不我们现在就过去?”
玲珑咬牙定了定神,便摇头道:“殿下,有太医过去就好。您不必去了。”
“行了,不要啰嗦。”萧缙牵着她便大步往回走,“先将公服和宫衣换了,这样太过累赘。”
玲珑此时也再顾不得什么客气与礼数了,几乎是提着裙摆一路小跑着跟萧缙一起回正房。习惯性地还是先去给萧缙解公服的腰带纽扣。
“玲珑。”萧缙一把按住她微微发颤的手,又伸手去抚了抚她的脸,让她与自己对视,“相信我,你母亲不会有大事的。真的。”
他目光与声音都那样沉着而笃定,玲珑本能地点了点头,也强迫自己平顺呼吸。
萧缙又将她推回暖阁:“你换自己的衣裳就好。本王并没有笨到那个地步。”
“是。”玲珑咬牙应了,自去更衣。
萧缙也在自己更衣的时候再度飞快思索。他记得前世广平七年八年的时候,玲珑家中是有白事的,但并不是玲珑自己的父母,而是祖辈,不是祖母便是外祖母。那时玲珑曾告假数日,回家奔丧;而那时他正忙于冀州军马的案子,焦头烂额,也不曾详细过问。
但眼前之事又是什么缘故呢?
思忖片时,二人各自更衣完毕,玲珑从自己妆奁中拿了几件私房的首饰与银子,再次上前向萧缙一躬:“殿下,刚才是我一时心慌,有些失神。您真的不用这样大晚上的折腾过去,您肯让我自己前往探望,已是恩典。”
“啰嗦。”萧缙板了脸,“先前本王说你能管我,你就真的以为能全盘替本王做主了?本王决定之事,哪里来这么多说辞。听话。”
言罢仍旧牵着她往外走,车马直接就在二门上等着,萧缙扶了玲珑上车,马车便向谢家一路疾驰。
路上玲珑根本无心说话,满心都是当年离家之前母亲沈菀曾经的抗争与难过,以及在王府这几年偶尔探望时看出母亲的憔悴消瘦,忍了又忍,还是鼻子酸酸地一直想哭。
萧缙坐在她身边陪着她,同样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是轻轻抚着她的肩背。
仗着是中秋夜晚,家家户户皆在闭门团员,街上行人车马都很少,即便狭窄如南城,亦是通行无阻。不到两刻钟,萧缙与玲珑便赶到了谢家。
因着卫锋已经带太医早到了片刻,谢家人也早已打开大门等候迎接,沈安亦迎在门口,见到玲珑下车,立刻眼眶红红地叫了一声:“玲珑姐姐!”
第31章 三十一、旧疾 “放肆!”
三十一、
“安哥儿, 母亲怎么了?”此时玲珑哪里还顾得上萧缙会不会想东想西,立刻快步过去,本能地伸手就去拉沈安的手臂, “前几日不是还好好的?”
然而萧缙到底手快, 几乎就在玲珑的手要触到沈安小臂的一瞬,抢先上前接住了玲珑的右手, 同时左手去扶她的背,亦望向沈安开口问询:“太医可曾到了?现下情形如何?”
沈安连忙退一步拱手:“王爷。太医已经到了,正在诊治。”
玲珑发急, 这根本就是废话, 甩开萧缙的手就往里头快步走, 萧缙赶紧追过去,谢家其余提着灯迎出来的人纷纷让路,沈安也在后头追着。
此时沈菀的小院子里已经满满当当的都是人, 因着本来就很小,院子内外既有谢家的人,也有卫锋和另外的王府护卫。
房内亦是如此, 卫锋见到玲珑来了直接上前开了堂屋的门,谢家下人也不敢此时抢着巴结, 堂屋里同样是半屋子的人,谢老太太, 谢大太太,谢姑母,还有各自的丫鬟仆妇等,也不知是否因着中秋夜所以阖家都在。
孟太医正在床边诊脉,在这低矮狭小的房舍里,被半屋子女眷七嘴八舌的围着, 一头都是汗,带着的药童看不下去却又拉不动这群年纪不轻的女眷太太们。
玲珑这时便明白了沈安为什么迎在外头,只看孟太医的药童如何尴尬,即知房里简直是水泼不进。
“你们——”门一打开,玲珑甚至都能感觉里头的气闷,心头的焦急与怒气便同时升腾起来,刚要开口,便觉得手臂被萧缙拉了一下。
下一刻便见萧缙冷了脸示意卫锋:“清人。”
“荣亲王到了,请各位出来见礼。”卫锋立刻先进门沉声说了一句。
谢老太太谢大太太这些女眷本来就是想在荣亲王与玲珑跟前证明自己正在关心沈菀的病情,听到卫锋话自然就纷纷到院子里行礼。
本来就已经拥挤不堪的小院子彻底小到没有地方站,萧缙也不啰嗦,等到人都出来了便牵着玲珑进屋,关门前只丢给卫锋一句话:“问清楚。”
卫锋躬身应了,闭门之后腰背挺直,招手示意随着萧缙而来的另外两名荣亲王府护卫上前,随后便向面带惊慌之色的谢家女眷们一拱手:“诸位,借一步说话。”
与此同时,玲珑终于能到母亲床边。看着昏迷不醒,眼下乌青,面色却苍白憔悴的沈菀,玲珑咬牙忍了又忍,还是眼泪不断滚落,满心又是内疚又是难过。但见孟太医还在切脉沉吟不语,也不敢出声。
萧缙站在玲珑身后,一只手按在她肩上,同时环视一眼沈菀的正房,只见内饰十分整洁淡雅,虽然房屋狭小陈旧,但几卷旧书卷轴,几枝素淡野花,仍旧颇有意趣。
只是另一则亦越发看出谢家如今的落魄,难怪玲珑如此挂怀,甚至出门前还带了银子与首饰。
这时孟太医两回反复切脉完毕,终于起身向萧缙与玲珑拱手道:“王爷与贵人不过太过忧心,夫人并无险恶重疾。只是长期操劳忧心,多思耗神,饮食上或者也有亏缺,心血不足。如今再逢大怒大悲,才至一时昏厥。臣查看夫人脉象,或者过去这几日怕是休息极少,安眠不足,忧怒过重。但只要接下来静心调养,少忧少惊,当无大碍。臣先开一副药,吃半个月,臣再来复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