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嬷嬷哪里还能坐得住呢, 当然也是起身赔笑的:“贵人您坐, 老奴刚才陪着太太略吃一口茶而已, 您坐。”一路说,一路拿帕子去扫那椅子。
玲珑向茶房外打了个手势,荷叶便上前过来将先前章嬷嬷坐的椅子直接搬到了玲珑身后, 又拿自己的帕子仔细擦了,退了出去。
玲珑这才坐了下来:“您今日到王府别院来,是觉得京卫衙门的处置有什么问题吗?”
谢大太太与章嬷嬷看着玲珑这样慢条斯理的做派, 满心里焦躁好似烈火烹油,但又有些隐约发寒, 顺着脊背往上。
这时候就还是章嬷嬷一直都是伺候人的,身段到底比谢大太太更柔软, 主动陪笑道:“贵人怎么能——”
“荷叶。”玲珑直接打断,向外又吩咐了一声,“带章嬷嬷出去讲规矩。”
“是。”荷叶立刻再次进门,侍卫陶然虽然没跟着,却就侍立在门口,腰身笔挺, 杀气凛然。章嬷嬷不管在谢家曾经如何一辈子都仗着老太太陪房身份硬挺腰子,此刻也不得不跟着年少的荷叶出去。
随即便听门房外头荷叶清脆的少女声音如同爆炒豆子一样又快又清楚:“——这位老妈妈,我不知道您是什么地方调理出来的人,但看您这年岁应当是伺候了一辈子的。可能您府里规矩松散能让您随便插嘴,但您现在是在我们荣亲王府的门上,我们奉仪没有问您,就没有您一个下人说话的道理,那想撒泼的也得瞧瞧门庭。可着京城您去打听,还没见过有人在荣亲王府地界上逾矩的!”
外头荷叶这一串话,章嬷嬷未必有多么服气。但旁边还有带刀的陶护卫,便是谢大老爷谢老太太来了也不敢硬顶,只能蔫蔫地应了:“啊——姑娘说的是。”
而门房里玲珑面色冷淡地等着荷叶说完,才再望向谢大太太:“大伯母?”
谢大太太一直到广平二年其实都还是长信侯府里的世子夫人,也算养尊处优了半辈子的,即便后来谢家落魄到了南城,在自家门里还是能继续欺负玲珑与沈菀,所以在“低头”这件事上,远不如章嬷嬷来得灵活。
但再是不灵活不习惯,听着荷叶这一顿清楚明白的指桑骂槐,心里也是越发没有气势,便只剩了哀求:“这个,这个,家里的情形,贵人应当是不知道。前几年起,老太爷与老太太身体都不太好,家里当然是处处都用钱的。你姐姐妹妹出门子,还有你弟弟读书,这些事情因怕贵人在王府忧虑,也不敢与你提起。你母亲最是贤惠心善的……”
玲珑垂着眼帘并不应声,就听着谢大太太自己絮絮叨叨地说。
片刻之后低头抿了两口茶,又慢慢地抻了抻自己的袖口,捋了捋腰间的玉坠腰牌和流苏。
耳边谢大太太还在不停地说,说来说去无非就是那个意思,哭穷,求玲珑与沈菀不要催债,中间夹带些祖孙父子兄弟姐妹情分云云的空话。
玲珑还是不接话,一直到连外头的章嬷嬷脸上都挂不住了,谢大太太甚至自己都察觉出,她将“你可不能不管家里啊”这句话说了三次,终于讪讪停了:“……玲珑啊,你倒是说句话啊。”
玲珑将手中的茶盏放了:“我说的话,大伯母不见得想听。难得来王府别院吃这一口茶,还是让您说个痛快罢。您继续。”
谢大太太脸上越发难堪:“这,我也没有别的可说了。”
“哦。那您回去罢。慢走不送。”玲珑悠然起身,就要出了门房。
“不是,玲珑,你怎么能这样就让我走呢?”谢大太太着急,起身追了一步,却也不敢拉扯玲珑的衣裳,“刚才我说了这么多家里的难处,你就这么铁石心肠吗?”
玲珑站在门口处并没有回头,只是笑了一声:“当初你们将我的名字户籍送上去应选宫役,我母亲在大伯母院子里流泪哀求的时候,您说了什么?”
谢大太太登时就愣住了,张口结舌:“那个,那个,都是那么远的事情了。再说,当初要不是家里送你去应选,哪里能与王爷成就这样的好姻缘呢?如今成了贵人,其实你还是应该感谢家里才是。”
玲珑再次笑了,目光能扫到门房外,连陶然和荷叶都气得脸色铁青,她转过身,微笑着慢慢说道:“当年大伯母您收了我母亲的翡翠镯子,然后说‘这都是命,人哪能与命争呢?’如今看来,您说的很有道理。”
“可……这……那个……”谢大太太本就没有什么应变之才,要不然谢老太太也不会特地打发章嬷嬷陪着。加上在此情此景里被玲珑翻起旧事,谢大太太更无力辩解。
玲珑却不急,仍旧跟她进门时的姿态是一样的,慢条斯理地等着,等了片刻见谢大太太嗫嚅着说不出话,才重新转身出去,直接吩咐陶然:“叫门上送她们出去,若是再到别院来,就报到京卫衙门,说滋扰王府。”
“贵人,贵人!”章嬷嬷赶紧跪下了,“您不能这样狠心啊,老太太这几日都急病了……”
玲珑走到章嬷嬷跟前三尺,微微一笑:“我大伯父还没死呢,老太太若是病了,他却不好好伺候照料,也像中秋那日我母亲生病那样不给请大夫,我就叫人去告他不孝,虐待亲长。放心罢,到时候京卫衙门也会做主的。”
说完,便往别院里头过去了,走之前最后吩咐了一句:“在别院门上撒泼的,同样按着滋扰王府算,捆了送京卫衙门。”
谢大太太与章嬷嬷是如何又羞又气,满脸通红地出了别院角门,玲珑并没有亲眼瞧见。不过随后几日,别院外头倒是确实清净了。
沈菀到了转日才听说了这件事,虽然觉得痛快,却也有些忧虑:“燕燕,现在到底还没有分家……”
玲珑正在给母亲剥橘子,听出母亲的忧心,但也只是笑道:“小人畏威不畏德,以前您与父亲那样孝顺仁爱,又换来了什么呢?他们都是得寸进尺的白眼狼,给三分颜色就要上天的,还是狠狠敲打一番才能清净。”
“话是这样说没错,”沈菀叹了口气,“但我也不能一直在王府别院里住着。终究是要回家的,且闹成这样,你父亲年下肯定要回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到时候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
玲珑将剥好的橘子放进瓷碗里递给沈菀,自己又拿了一个新的再剥:“王爷说已经打发人去看院子了,回头买一个让您搬过去。等爹回来,分家的事情就说道说道。这次先逼着他们吐出这四千两,到时候他们更穷,其实也更好拿捏。”
“怎么能让王爷买院子呢。”沈菀的忧色不减反添,“上回王爷的话,确实情真意切。他喜欢你是真的,可咱们也还是得自己有个分寸。再者——”
顿一顿,沈菀竟有些犹豫,看着玲珑,目光又是温柔又是心疼,“听说,王爷得了一位侧妃?还是裴家的姑娘……”
玲珑来别院之前就已经料到了沈菀迟早会知道此事,闻言只是笑笑:“裴家早就攀到太后娘家的高枝了,要依着太后娘娘与裴家先前的心思,是想叫裴姝给王爷做正妃的。但王爷自己不乐意,兜兜转转还是进门做了侧妃,府里并没有摆酒,就是匆匆收了他们家三十二抬嫁妆了事。母亲想,这算什么正经侧妃呢。不足为虑的。”
想了想,又将先前裴姝落水为平郡王和高家大公子所救、后来又在行宫为皇帝献舞的事情大略说了说。
沈菀是实心人,听了这话震惊到片时不知道说什么。
因着前些年的往来,沈菀知道裴姝的母亲一直都心高,认为裴姝能飞上枝头当凤凰,如今飞倒是飞了,就是落在枝头上的时候跌了脚。兜兜转转,这可能的身份从荣亲王妃到高家大公子填房正妻,再到天子妾,最终落成连正经摆酒都没有的王府侧室。
看着裴姝虽然比玲珑此刻的奉仪身份要高两级,但还是难免叫人一声叹息。
至于沈菀对玲珑的担心,倒是过几日也就散了。因为玲珑虽然到了别院陪她住着,但每日里几乎都有王府送过来的水果点心之类的小东西。
不是在乎如何贵重,但显然萧缙还是非常将玲珑放在心上的。只是公务似乎确实繁忙,所以并没有亲身到别院里来探望。
很快到了八月三十,萧缙终于走了一趟别院,却连坐下喝口茶的功夫都没有,因为他其实是在前往上林营的路上经过别院,间中抽空进门打个招呼。
只看他一身轻甲戎装,便知此行多么匆忙,沈菀感谢连连之外,就叫玲珑赶紧相送。
玲珑送了萧缙到门外,给他又整了整肩甲的带子:“这样急的行程,王爷怎么还过来呢。您这带子又这样系,留神回头磨着。”
萧缙哼了一声:“本王过来抽查,看你有没有好好思念本王。结果开口就是埋怨,可见还是没良心的。”
玲珑看了看卫锋等人同样是全身轻甲,牵马等着,便是隔在几步之外,她也不好意思再说太多,只能低声道:“这思念不思念也不能写在额头上。王爷如何知道我没有呢。但当着人,还是别说这个了。您这次去营里多久?”
“几日而已。”萧缙就算意有不甘,也知道既不是时候,也没有功夫,只能在卫锋等人看不见的角度上,捏了捏玲珑的手,“很快就回来了,回来再与你算账。”
玲珑乖乖点头:“那我等您回来算。快去罢。”
萧缙见她这乖巧姿态,心里简直又是痒痒地想将她直接抱上马带走算了,又想骂一句——先前有功夫的时候跟个小刺猬一样不肯让他好好亲近,现在没时间了她倒乖顺,分明就是撩他的火嘛。
但此刻还是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她的额头,转身上马,与卫锋等人继续赶赴上林营。
玲珑目送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才转身回去了,唇角不自觉地带了笑意。
虽然她还是觉得对萧缙的感恩、敬重都更多些吧,可他这样来看她,还是心里有点欢喜的。
且,她以前好像没仔细想过,如今看来,戎装铁甲的萧缙好像更英俊了?
带着这样微微甜蜜的心情,玲珑原本应该是能很好地休息的。
可不知为什么,当天夜里玲珑却做了噩梦。
梦中的萧缙满身是血,倒在她的怀里。
身周四围是断垣残壁,像是本就陈旧简陋的房舍再次经了火,而房舍外是北地冬夜的天寒地冻,寒风凛冽如刀,星月黯淡,绝望无边。
她怀里的萧缙还有一口气,却也只有一口气。他的右手紧紧与她相握,说不出什么话,但目光里满是那样深的爱恋与不舍。
而梦里的玲珑自己,更是心如刀绞,五内俱焚,抱着垂死的萧缙,她还是抿了自己的鬓发,勉强擦了脸上的眼泪、血迹与烟尘,想要强撑着给她心爱之人一个干净美好的笑容。
第43章 四十三、再梦 为她解了衣裳,将她抱进……
四十三、
玲珑从这个噩梦中醒来的时候仍旧是半夜, 她并没有坐起身,只是在黑暗中喘息着睁开了眼睛,额角上已经有了汗意, 伸手抹了一把带下来, 才发现脸上都是泪。
自己竟然在梦里哭得这样厉害。
玲珑略略掀起了一点帷帐,闻到外头极其清淡的梨子香, 心里竟有些隐约的安定。
那果然是梦,虽然是她从来没有过的那样奇怪又清晰的梦。梦里的一切都真实得像是有感觉,她能感觉到自己抱着萧缙的时候, 他身体沉甸甸的分量, 她手臂上还是腿上在梦里也是受了轻伤的, 所以同样一直在隐隐的疼。萧缙的伤口流着血,她拿撕下的衣襟按着,指尖摸着是粘粘的。
而在这一些细微琐碎之外, 更真实的是她梦中的痛断肝肠,既是因着萧缙的冤屈与苦痛,更是因着她与萧缙马上就要阴阳两隔不得长相守的绝望。
以至于在玲珑醒来的时刻, 她心中甚至还带着梦中最后的残念。
——待我将他安葬,我也不活了。
——来世, 再做夫妻罢。
这到底是什么?
是哪一出戏入梦来,以至于她将自己和萧缙梦进去了?
玲珑想了想还是觉得太过莫名, 胡乱将脸上的泪痕擦了,又缓缓调整了片刻呼吸,慢慢重新睡着了。
哗啦啦。
浴桶里的热水被拨弄着,升腾起迷蒙的氤氲雾气。
玲珑甚至觉得身周这样潮湿而温热。
旁边架上的灯烛不太亮,远不如王府里净室之中的灯烛精致明亮,但昏黄中依然满是暖意。
没办法, 毕竟在北地这样潦倒拮据的所在,还能如何呢。
当北地这个念头涌上心头的时候,玲珑忽然意识到自己又做梦了。
只是这个梦与前一个同样,都是那样真切,而梦中的玲珑也有些身不由己,她就好像是在另一个自己的身体里一样。
“玲珑。”身后传来亲切又熟悉的声音,“你还没洗么?”
玲珑顺着那声音转了身,便见萧缙走了过来,头发粗粗挽着,整个人好像黝黑了几分,身上只穿着一条粗布裤子,结实精壮的上半身全然赤.裸,手臂与前胸上各有几道伤疤。
他到她跟前,伸手就去拉她的衣带:“今日多冷啊,快洗吧。”
玲珑几乎是顺着他的手略扫了一眼,才注意这梦中的自己,身上同样只穿着粗布中衣,衣带拉开之后,内里并无肚兜或旁的衣裳。
萧缙的手很自然地继续向内,他的指掌有些粗糙,摩擦在肌肤上甚至觉得有些粗粝,但他的手又是那样温热而有力,为她解了衣裳,将她抱进了浴桶里。
玲珑能感觉到,梦中的自己,并不羞涩。
当肌肤浸入温热的水中,只觉得舒畅适意。
再下一刻,萧缙自己也除了衣衫,同样进入了那只粗糙却宽大的浴桶中,他在水中再次搂住了她,轻轻地亲她的额角:“让你陪我来到这样的流放之地,委屈你了。”
“傻瓜。”她嘴角含笑,轻轻啐了一声,主动伸手去搂他的脖颈,“如今还说这些吗?”
萧缙的眉骨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条伤痕,看着是已经痊愈的,只是留下了浅浅的疤。但他的眉眼是舒展的,欢愉的。
他的手将她抱得更紧,温热的水中,更加炽热的二人身体紧紧贴在一处,他低头去吻她的脖颈,熟稔而亲密,从来没有过的燥热与流离迅速充满了玲珑,她甚至不知道这梦的后半段,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