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玲珑却仍旧闭着眼睛,她清醒了,她听见了外头侍女走动的声音,她知道这是早上了。
这是广平七年九月初一的早上。
可是她竟然不想起身,或者说,她不想清醒过来面对自己。
虽然绝对不会有人知道她到底梦见了什么,但她还是一时之间无法接受。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足足多躺了两刻钟之间,玲珑终于说服了自己,梦本身就是荒诞不经的,有人梦中还能见鬼怪神仙呢,自己这样也不算什么。
起身洗漱,探视母亲,早饭后又在别院书房里翻了翻有关萧缙私库与书房的账册,玲珑在别院的时光过得还算悠闲。
很快到了晌午时间,玲珑再次有些提着心——因为按着先前与白家人打交道时,让他们再次到王府去探视白玉竹的日子,就是暂定在九月初一。
这个日子,她已经告诉了萧缙。但萧缙没有说什么,只说叫裴姝这个侧妃去应付白家人,叫她安心在别院住着避开即可。
当时听着萧缙这话,玲珑并没有想太多。一方面,白氏真假不知,但万一是真的,那么所有的思虑种种都不过就虚惊一场而已。再者便如萧缙所说,裴姝的身份会更直接地对白氏之事有责任,他们不操心也无妨。
但这几日在别院比较清闲,玲珑偶尔会将这件事再想一想,却越想越不安。
萧缙这样的安排,其实主要是将她这个娘家比较无力的奉仪摘了出去,但并没有真的能够将整个王府,或说萧缙他自己的责任推脱开。
万一白氏身份真的有问题,且慈懿殿会利用此事做文章,会怎么做呢?
首要的当然是让白氏的家人过来闹一场,叫破此白氏不是自己的女儿,然后再通过什么方法毒死或害死府里的白氏,那么荣亲王府交不出真正的白氏,就百口莫辩。
裴姝有责任,但裴太傅府一定会叫撞天屈。
若是再将这一点推展开来去想——当初贵妃先引荐了裴姝给皇帝,随后才再塞给萧缙,这可比直接强行许配赐婚毒辣多了。
那么谁知道慈懿殿会不会将裴姝也弄死呢?
这样的话,萧缙不敬天恩,谋害御赐侧室的罪名扣上来,不只是兄弟离心,他在朝野中的名声也会大受损害。就算将来萧缙能洗清罪名,又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与功夫,又有多少人会全然相信他。
泼脏水易,自证清白难。众口铄金,积毁消骨。
再加上玲珑做的那两个梦。
即便第二个梦里满是亲密绮思,但玲珑也仍旧记得那梦境中的北地落魄,萧缙身上的粗布与伤痕,还有他亲口提到的“流放”二字。
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谁又能知道白氏之事是不是蚁穴之始?
想到这里,玲珑干脆打发了陶然回王府一趟,名义上是取一些东西,实际上就是去看看情形。若有什么变故,速速回报。
陶然是卫锋的副手,为人比卫锋再灵活机变一些,同是萧缙一手带出来的忠诚亲卫,非常可靠。见陶然领命去了,玲珑心里才消停了些。
不到一个时辰,陶然便快马折返。
“奉仪,白家人真的在府里闹起来了。”陶然眉头紧锁,低声禀报,“属下赶到的时候,侧妃已经亲自过去说话了。属下的身份与此事并不相干,无令也不敢擅闯内宅,但跟琥珀姑娘打听,说是侧妃在花厅关门说话之后,就从府里账上支了银子。属下也跟隋总管确认过,府里还是有人继续盯着白家人的。只是跟先前一样,没有特别近身盯梢。”
“府里的银子?”玲珑心思飞转之间骤然便怒意上升,连声音都不自觉提高了三分,“谁给裴姝这般权力?王爷不在府里,她就敢拿荣亲王府账上的银子去给白家人?这万一叫人家拿着银子去什么地方告状,说荣亲王府害死白氏、做贼心虚,责任算谁的?”
她这话说完,另一个念头便上了心头——先前她想过,若是慈懿殿毒死白氏与裴姝,这一个罪名就扣在了萧缙身上。
但另一个可能,若裴姝实际上是与慈懿殿勾结呢?
倘若裴姝看着裴贵嫔有孕,不再想做天子妾,就想重新做荣亲王妃呢?又或者,连沈菀听了裴姝的一路零落都那样叹息,裴姝自己从一个飞上枝头的小凤凰最后变成落水鸡一样的王府侧室,难道裴姝心里不会恨萧缙?
如果裴姝心里恨萧缙,愿意配合慈懿殿来整倒荣亲王府,那么身为侧妃的她甚至可以下手害死白氏之后去指证萧缙,说一切都是出于萧缙授意,那就比她直接殒命王府更加难以拆解。
“陶然,立刻飞马去找唐大人!”想到这里,玲珑把心一横,将腰间荷包里那块“戒急用忍”的御赐青田石印章交给陶然,“找唐大人与隋总管,将这印章给他们,说是我的话,第一,立刻封锁王府,第二,扣住白玉竹,以及白玉竹的家人。若是你到的时候白玉竹家人已经离开王府,马上调朱亭卫去抓人。第三,将白玉竹和白家人,全都送到京卫衙门,罪名就是讹诈王府,请京卫衙门将所有人暂时收押。你立刻就去,我乘车随后就到。”
陶然不由面色凝重,毕竟萧缙此刻人在上林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荣亲王府中又有品级更高的侧妃,玲珑这还要惊动京卫衙门,怎么想都极为冒险。
但毕竟是军中历练出来的,且也知道萧缙先前吩咐的话,迟疑不过一瞬,还是躬身领命飞马赶去。
玲珑甚至顾不得跟别院的人多说什么,自己也是拿了披风立刻叫人套车,马车同样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了荣亲王府。
一到王府,唐宣已经迎在二门上:“奉仪,白家的人已经拿了银子走了。朱亭卫正在捉拿,但真的要送到京卫衙门?王爷现在在上林营,是奉旨去的,可能要三五天才能回来……”
“唐大人,”玲珑面色冷静而坚定,“白氏就算死,也不能死在咱们手里。就是因为王爷不在,才只能通过京卫衙门走三法司。”
第44章 四十四、封府 【算加更或补更都行,总……
四十四、
唐宣虽然性子温和, 却也不是当真没有决断之人,要不然如何能成为萧缙的心腹。
闻言望向玲珑,面上已有几分真正的敬意, 不是因着对方为荣亲王喜爱的内眷, 更像是同僚共事之时真正的钦佩,当即欠身一礼:“下官明白。有关捉拿白氏家人并移送京卫衙门之事, 下官即刻去办。王府中给您留下亲卫十二人,朱亭卫六人,请陶侍卫统领, 那么封锁后宅之事——”
玲珑立刻点头, 眼看这时隋喜也过来了:“后宅我来接手。从此刻起, 王府内外许进不出去,只要没有我的话,买菜送水之人同样不许出。前头请隋总管带人盘查, 二门以内所有人回到自己院子不许出门。最要紧的就是一切人事都原地不动,等到王爷回来。在这之前任何人想要私自向外传递只言片语,就地锁拿。”
“是。”隋喜躬身应了, “只是侧妃那里,奉仪预备怎么应对?”
“这就有劳朱亭卫了。”玲珑一笑, 从刚才的杀伐决断,转为了三分狡黠, 现在是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他们手中肯定有迷.香或者蒙.汗.药吧?直接用香料把侧妃和她带来的下人都迷倒。”
唐宣和隋喜同时一哆嗦,应命办差的同时心里啼笑皆非,但又有几分佩服。
确实最难以处理的就是裴姝。
论身份,裴姝才是此刻王府里地位最高的主子,玲珑此刻要抓人要封府, 其实名不正言不顺。
虽然裴姝拿王府银子给白家人之事不妥,但如果裴姝只推说打赏或是赠予良侍娘家,其实也说得过去。换言之,并没有什么合适的理由去强行控制裴姝。
但要说去跟裴姝说什么道理,就更不可能,因为裴姝本身就未必真的跟荣亲王府是一条心。
在这个情形下当然还是可以强行暂时禁足裴姝,但一来会闹得多严重,比如裴姝这个精通骑射的侧妃会不会武力反抗甚至受伤;或者之后又会闹到什么地步、类似进宫告状之类,都很难预料。
所以这样算下来,直接迷香放倒,的确是最省事的。将来有什么追究,也比较容易推脱对付。
于是几乎就是在二门上以玲珑为首的几位荣亲王心腹近臣快速商议之后,偌大的荣亲王府就被悄无声息地封锁了。
内里其实并不混乱,因为封锁王府的主要目的是防止有人向外传递消息,另外就是盘查到底有没有人跟这位真假不知的白氏勾结。
控制裴姝和白氏的过程很顺利,朱亭卫举一反二,迷香放倒了玉桂轩所有人之外,也去同样放倒了丹鹊轩。
然后玲珑亲自领着琥珀和荷叶几个丫鬟过去,将白氏身上所有尖锐簪环摘掉,防着她将来自戕或自残,又给她内外的衣裳尽皆除掉,换了干净且绝无夹带的衣裳,连头发都大略篦了一次确定没有藏着什么发针,才交给朱亭卫送去京卫衙门。
裴姝那边就更简单了,熏香放倒之后,又在玉桂轩触手可及的茶水吃食里再添了些迷.药,院子外头明着暗着层层把守,力求让她们迷迷糊糊撑过这几日也就是了。
而王府外头的抓捕同样极其迅捷,从白家人上门的头一日起,隋喜就已经在玲珑的吩咐下安排了盯梢的人,此刻快马传讯之后前后配合,选了一条僻静巷子便将白太太、白顺儿,以及这次带来另一人一起抓了,蒙了头送到京卫衙门。
唐宣亲自走了一趟,去拜访了时下的京兆尹陈暨。
几乎是不到两个时辰,这件在荣亲王府里悬心了数日的“真假白氏”之事,便算是推到了一个新的关节。
王府内外基本肃清,白氏完完整整地活着送到了京卫衙门。接下来就只能等萧缙从上林营回来。
而这一等,就是三天。
头两日还好,唯一有些闹腾就是翡翠。
虽然在裴姝进门前,翡翠满心想着要去踩玲珑的脸面而一口一个侧妃娘娘,但她还没能这么快成为那位侧妃娘娘的心腹之人,所以在迷香放倒玉桂轩众人的时候,翡翠并不在其中。
刚好转日就是翡翠的母亲李嬷嬷要到王府探视女儿的日子,李嬷嬷是萧缙的乳母,十年前就已经放了自由身归家过日子去了,并不在王府里伺候。送了小女儿翡翠进府是什么心思,众人心照不宣。
虽然翡翠远不如先前的玲珑在荣亲王跟前有脸面,但到底也是一等丫鬟,且因着母亲是李嬷嬷,每两个月母女探视一回总是有的。
而玲珑叫人封锁了王府,既是防着有人刻意传递消息,也防着有人无意走漏消息,在萧缙回来之前把事情闹大。这李嬷嬷探望翡翠之事当然就被拦下了。
李嬷嬷在门上虽然气忿忿地威胁了几句回头要向王爷告状云云,却也只以为是翡翠与玲珑不和,所以被玲珑故意整了才不得探亲,带着一肚子气就先回去了。
王府里的翡翠则是另一番哭闹:“谢玲珑不过就是个奉仪,到底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趁着王爷不在,连我母亲都敢拦?防什么事情防到我头上来了?我母亲是王爷的乳母,还能害王爷吗!她自己这样的身份,都将自己的娘弄到王府别院里吃喝王府的,却连我们母女相见都不许,还有谢玲珑这样狠心的吗!”
珊瑚等人试着也劝了也拦了,但翡翠心中委屈已久,又被拦着不能见母亲,想着下次见面或许就是腊月年下了,越发哭闹不休。
珊瑚无法,只得去禀报给玲珑。
玲珑却懒得亲自过去,仍旧在书房里看账本,眼皮都不抬:“找几个人过去看着她哭,别动手伤着自己就行。如果寻死觅活,就抢下来。只是哭闹随她去,给备一壶菊花茶润嗓子,别哭到后来骂不出声。韦六儿平日不是爱开赌盘吗?叫他也过去瞧瞧,开个盘,赌一赌翡翠能哭几个时辰。大家一起乐呵乐呵。开了盘过来跟我说,我押十两。”
琥珀还在旁边凑了一句:“只要韦六儿还敢开,我也押。”
珊瑚只得应声去了,后头韦六儿有没有真的开赌盘,并没有重新回来给玲珑回话,不过折腾再一两个时辰,翡翠哭闹得实在累了,也就罢了。
但到了第三天上,连着昏昏沉沉两日的裴侧妃终于清醒过来,就没有翡翠那样好打发了。
唐宣与玲珑商议了一下,毕竟迷.香蒙.汗.药之类的东西都是为了叫人昏迷一时的猛药,不是真能叫人身体不受损伤的情形下一天天的昏睡不休。
倘若萧缙当真要五天以上才能回来,这样一直续着不是办法,怕是会伤了裴姝的身子。真到那一步的话,那就成了实打实的荣亲王府内眷谋害侧妃,又是另一层麻烦。
玲珑考虑了一下,叫唐宣悄悄地请了一位跟王府相熟的郎中,过来给裴姝请脉,哄骗她说前两日是突发风寒云云。下午又叫隋喜拿了一堆王府的陈年账本与琐碎杂事去问裴姝,能分散多少心神算多少。
但这样勉强撑到了黄昏时分,裴姝终究还是找了过来,主要是因为裴姝看账本的本事不够过硬,实在看不下去了,便提到要去娘家裴太傅府里送些东西,顺便再要一个擅长理账的丫头过来帮手云云。
隋喜当然是极力含糊其辞地劝阻搪塞,但到底尊卑有别,也不敢强按着裴姝。裴姝脾气闹起来硬往外走,终究还是到了玲珑这边:“谢奉仪,你不知道这王府究竟应该谁做主吗?王爷不在,我又病了两日,你就想只手遮天了吗!连我的人你都敢限制着不能出王府?”
玲珑一笑,心道果然年少几分的贵女更好哄骗,还真的就相信了自己是病了两日,既然如此那就顺着骗下去好了:“侧妃不要动怒,不让任何人出府是王爷的话,我们这些人只是不敢违背上意,哪里敢越级管到您头上呢。”
裴姝倒也不是真傻子,半信半疑:“王爷的话?王爷为什么要留这样的话?”
玲珑依旧不动声色:“王爷为什么留这样的话,等王爷回府您可以问。当下此刻,还是请您稍安勿躁。”
裴姝却哪里能“稍安”,虽说也未必是真的有什么事非要让人回娘家,但多少与翡翠心绪相类,积怨已久的脾气在玲珑这样似笑非笑的姿态下越发难忍。
先前种种波折就不说了,此刻萧缙都不在这里,她这个做侧妃的还压不住玲珑这个贱婢么?
“稍安勿躁?”裴姝冷笑一声,“谢玲珑,你有什么资格与我说这话。假传王爷的话,就能以下犯上了吗?跪下回话!”
“侧妃息怒!”隋喜抢先一步撩袍跪倒,“奉仪确实是奉王爷钧旨办事。刚才给您回话的是小人,是小人没说清楚,您不要迁怒奉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