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另一件事。”裴姝已经横了心,甚至还上前半步,仍旧直视玲珑,“不管奉不奉王爷的钧旨,谢奉仪,我现在叫你跪下回话。”
书房里一片寂静,连裴姝自己身边的侍女都有些紧张地屏了呼吸,隋喜与琥珀等人也不好再说话,所有人都看着玲珑。
只见她明丽面孔上原先镇定平静的神色渐渐转化为笑意,清晰而蔑视的笑意,依旧用她惯常清亮的声音回道:“裴侧妃,您以为荣亲王府是什么地方?我是荣亲王的侧室,不是您裴家的奴婢。在王爷面前,我也没有跪着回话的时候,上回跪着说话,还是在行宫里,在陛下与诸位宫妃跟前。您这是要与宫里的娘娘比肩么?只可惜,这天子妾的位份,您挣了半天没挣上啊。”
这话音落地,所有人的目光几乎是唰地又投向了裴姝,裴姝一张芙蓉面全然涨红,气得头脑发晕心头砰砰乱跳:“谢玲珑!你——你——这贱婢!”实在气愤至极,简直恨不得扑上去活撕了玲珑。
“侧妃这么大脾气啊。”这时只听外头萧缙的声音传来,原先剑拔弩张的书房里,登时气氛便松了一半。尤其是隋喜琥珀等人,侍立在门外的陶然刚才都险些拔刀出鞘了。
此刻见到萧缙终于归府,人人都松了一口气,甚至见礼的声音都整整齐齐地喜气洋洋:“王爷!”
玲珑并没叫他,只是仍旧站在原地看着一身戎装归来的萧缙,不知怎么地,梦里的人影跟眼前重合在一起,她竟然有些莫名的鼻酸。
第45章 四十五、靖成 萧缙在惊喜之余,甚至有……
四十五、
萧缙一眼看到玲珑的神色, 心里痛得像是被刺了一刀,怒火更加上头:“裴姝,你刚才的话再说一次。”
他的声音骤然之间便这样狠戾, 连跟在后头的卫锋都是一惊。
明明刚才还是微怒嘲讽而已, 怎么现在连杀人的意思都有了?
裴姝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萧缙,或者说, 她从小到大都没有曾经面对任何人这样的杀气与怒火,哪怕心里觉得自己才是委屈的,是有道理的, 但仍旧在巨大的恐惧中本能地退了一步, 不敢立刻接话。
“王爷。”玲珑看着他这样越过裴姝, 一步步径直走到自己跟前,才低声叫了一句。
这感觉十分奇异。
她知道萧缙在三天前才在别院与她相见过,才去的上林营。
她也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梦中之事是不能作准的。
可一身轻甲的萧缙这样到她跟前,她仍旧觉得是越过了烈火与生死重新归来的。
一时间她也想不起什么有关白氏如何,裴氏如何, 她甚至只觉得自己就想抱一抱他。
“玲珑。”萧缙看着她这样略略有些哀怨的眼光,心里越发疼惜, 牵了她的手便往外走。
裴姝这时终于有些回神,心中虽有畏惧, 但也极其委屈,咬牙开口:“王爷就这样偏袒谢氏吗?就算您瞧得上她,那王府后宅里也不能一点尊卑上下都不分吧!”
萧缙驻足回身,仍旧握着玲珑的手,刚才那骤然暴烈的怒气稍稍压抑了三分:“王府里的尊卑上下是该分。这道理没有错,礼义廉耻, 圣人之道,宗室王府,亦当如此。”
他一句句说着,越说声音越是平静:“所以,本王现在问你,你这些日子,是如何执掌府中事务的?”
提起王府事务,裴姝其实心中更是委屈,她从前想着婚嫁之事都是花前月下,哪怕与夫君不相得也应该是对月伤怀,对花吟诗,谁能知道这过府之后天天都是账本算盘查账对账柴米油盐呢?
她不由微微扁了扁嘴:“妾身当然是认认真真的——”
“跪下回话!”萧缙骤然一声低喝,声音不算极高,却是带着中气的,也算是将先前的烈怒很是收敛地发泄一二。
裴姝整个人都吓得一哆嗦,噗通一下就跪倒了。
事实上在荣亲王如此的威严之下,除了外头的卫锋、唐宣,并萧缙身边的玲珑之外,所有人都跪下了。
连陶然都膝盖抖了一下,但习武之人反应到底快些,眼看卫锋与唐宣没动,就忍住了。
裴姝下一瞬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跪在了萧缙与玲珑面前,甚至还想到或许萧缙刚才已经到了片刻,听到了自己叫玲珑这个贱婢跪下,才故意这样说的,心中的酸痛悲苦霎时如山如海,眼泪夺眶而出。
“怎么,跪下不会回话了?”萧缙这才缓缓舒了一口气,他是不屑于与裴姝多废话,他更不愿意去以大欺小、压制欺负小姑娘。
但那不代表他自己心尖上的姑娘可以叫别人欺负!
试着欺负也不行!
“王爷想叫妾身说什么?妾身自从进府之后,一直都本本分分给王府看账管事,”裴姝边哭边说,肩膀一抽一抽的,“妾身以前从来没有学过,就怕叫王爷不满意,进府之后日夜都在学,都在看。您也不搭理我,就知道顾着,顾着,呜呜呜呜呜呜——”
到最后几句,越发哭的不行,连整句的话都说不出。
“刚才不是说尊卑上下么?现在连话都不会说利落了。”萧缙冷冷哼了一声,“你要是不想继续留在王府就直说,我立刻送你归回本家,不要再脏了我荣亲王府的地。”
说完也不管裴姝如何继续哭天抹泪,转身就牵着玲珑回房去了。
玲珑站在他身边一直没说话,默默跟着萧缙回房。
看到裴姝跪地大哭的那一瞬,她居然隐约觉着似曾相识。
她上次见到裴姝大哭,还是在别院落水之后。
但并不是联想到了那一回,玲珑觉得自己或许这几日又梦到过,梦影之中像是再几年后的裴姝伏地痛哭,身上披着烟霞色蹙金衫子,发髻中斜插着一只飞鸾金步摇,流苏上的细碎米珠交缠在一起,富丽繁华,却凄惶不尽。
“想什么呢?怎么一直不说话。”萧缙将甲胄匆匆脱下,随手在中衣外头加了一件外袍,便转身去安抚玲珑,“都是我不好,不该让裴姝进府的。委屈你了。”
这最后四个字的温柔低声,竟与她梦里一模一样。
玲珑怔怔望着萧缙,还是没有出声,眼眶却热了,泪花不知不觉便冒了出来。
萧缙越发心慌,本能就用手去抹她的眼泪:“玲珑,你别哭,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玲珑抿了抿唇,想克制一二,然而余光一扫,一眼看到萧缙左手手腕上有一道新的伤口。
那伤口不到一寸,但形状却很特殊,就像是被尖锐的小刀划了一个“之”字型。
这一刻,玲珑整个人才是如遭雷击。
深深的寒意从心底直接冲到天灵盖,头皮一阵阵发麻,背脊发紧,她一把就拉过了萧缙的左手细看:“这是怎么受伤的?”
萧缙不以为意,仍旧是在细看玲珑的神色,但口中也解释着:“陛下亲巡上林营,一时兴起,在马场上操练了半日骑射。后来有些小变故,我去救驾的时候被陛下的甲片与勾带划到了,小事情。”
玲珑这时候已经彻底说不出话——这道伤口,与她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
就在那水汽氤氲的浴室之中,在那亲密旖旎的欢愉之间,她曾经见到过这道伤疤,虽然在那时已经是浅浅的,像是过了许久,但仍旧是清晰的。
“没事,真的没事。”萧缙伸手去抚玲珑的脸颊,“白氏的事情,让你操心了。这几日是不是没睡好?别怕,一切都有我在。”
“王爷。”玲珑忽然扑进了他怀里,主动伸手抱紧他。
说起来,这也算是玲珑少有的投怀送抱,但她的心绪显然充满惊惧。
萧缙轻轻抚着她的背,心里越发自责:“没事了,真的没事。我回府这么晚,就是因为从上林营出来之后先走了一趟京卫衙门。白氏的案子会上报三法司,再到御前。你做的很好,很对。京卫衙门已经从他们家中抄检出了状纸,他们原先就是预备要反咬咱们一口,但已经被你抢先抓了。而且我也单独给陛下上了密本。不会有事的,你只管放——”
他这里还在絮絮地解释着,低声安慰,谁知怀中的玲珑却忽然抬了头,主动去亲他。
活了两辈子、神武过人的荣亲王,居然就这样被人将没说完的话给堵在了唇舌之间。
玲珑的动作有些笨拙,但却出乎预料的坚定。
以至于萧缙在惊喜之余,甚至有了一种自己被宠幸的感觉。
当这个深深的长吻终于结束,玲珑喘息着向后略退了半步,重新抬眼望向萧缙,面上带着些微红晕:“旁的先不说,你以后少受些伤,好不好?”
萧缙含笑望着玲珑,心中不知有多少欢喜,仿佛像中秋那日的烟花一样灿烂绽放,又像是宁静的山川,沉沉地绵延不绝。
他想了想:“人嘛,没有自己想受伤的。在外带兵,身先士卒,受伤总是难免的事。”
顿一顿,他又身子略略前探:“但,既然你这样说,那我多小心些就是了。这个,你看,我这样听话,是不是该再给点奖——”
玲珑再次伸手去搂他的脖颈,与刚才一样坚定地亲过去,再次将萧缙没说完的话堵住了。
她的唇柔软而甜蜜,她的手这样紧地抱着他。
但享受这再一回“被宠幸”的时候,萧缙多少觉得有点不对。
不过,机会难得,还是先享受片刻再说。
又是一个深深交缠的亲吻,二人终于分开的时候,莫说玲珑是红着脸喘息,连萧缙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略略粗重了几分。
“玲珑。”萧缙搂着她的腰,没有让她退开太远,“你心中有什么事,是不能与我说的?”
玲珑将头靠在他胸前,慢慢调整着呼吸。
过了几息,才低低地应道:“我说不清楚,只是心里害怕得很。王爷,慈懿殿手段至此,陛下体弱,皇嗣年幼,咱们真的能居中自保么。”
这件事对于萧缙来说其实已经想了三个月,早过了最初的满怀忧虑,闻言只是笑笑,抚着她的肩背安慰:“万事都有解决之道,慈懿殿再有手段,大晋天下还是姓萧的。皇上有糊涂的时候,有冲动的时候,但也不是真的全然听不进谏言。退一万步说,将来就算有什么变故,你也放心,我会把你保护的好好的。”
“那你呢?”玲珑抬眼去看他,“一辈子那么长,你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办?”
“不会的。”萧缙再次轻轻去亲她的额头,“为了你,我也会一样好好的。不要怕,我在呢。”说完,他弯了腰,将玲珑打横抱起,直接抱回了寝阁。
帷帐垂下,灯烛昏黄,圈出小小的一片静谧。
萧缙抱着玲珑,二人今生头一次,同榻而眠。
并没有更进一步的亲密,萧缙只是抱着玲珑,让她时时刻刻都在自己怀里,希望给她多一点安定的力量。而他自己亦在这样的安定之中,满怀皆是温暖与欢喜。
次日一早,萧缙先醒了。
玲珑依旧在他怀中睡着,几丝散乱碎发垂在她白皙娇美的侧脸上,她的唇粉如樱花,微微嘟着。
萧缙不由想起了昨日的两次亲吻,便悄悄向前挪了挪。
这时便听仍在睡梦中的玲珑轻轻地,含糊地,嘟囔了一声:“靖成……”
萧缙怔住了。
靖成是他的表字,元服之时先帝所赐。但父母兄弟皆很少有人这样称呼他。
唯有前世他流放到北地之后,与陪伴而来的玲珑不曾正式拜堂成婚,也就不曾改口叫夫君郎君,靖成二字,便成了唯有她用的称呼。
直到他被刺身故的前一日,萧缙都还记得,玲珑坐在窗边做针线,他心猿意马地过去搅合,要她放下,她半嗔半笑:“萧靖成!不许搅合,这件棉衣我做了好几日了,就差这一点,做好了明日便能穿了。你腰背最近不是一直疼么,还是要暖些才好。”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大祸转日即至,还以为这样贫贱相守的日子也能天长地久,只笑着去拉她的手:“确实难受,所以你过来让我抱一抱才能好。”
彼时玲珑的笑容有多美丽,多灿烂,转日在他遇刺身死前的那一刻就有多痛苦,多伤心。
“你醒了?”就在萧缙出神的这时,玲珑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二人的距离太近,近到让玲珑看不清此时身周的帷帐仍旧是荣亲王府里的锦缎,床头的宫灯仍旧是雕花梨木。
她只看到了眼前是萧缙熟悉又可爱的面孔,玲珑眼皮沉沉地又阖上了,嘴里又嘟囔了一句:“靖成,你背上还疼么?”同时极其自然地伸手去抚萧缙的背和腰。
若不是萧缙自己已经全然清醒,且连天都亮了,萧缙会以为自己此刻仍旧与玲珑在前世的北地。
但下一瞬,他猛然明白过来——为什么玲珑昨日那样害怕,她这是同样记起了前生之事?
霎时间无数酸甜苦辣涌上心头,萧缙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悲是喜。
他以前曾经恨不得这个丫头能记得前世,能快些体会他的心意;但多想一想,他也不愿意玲珑当真记起上辈子那些惊涛骇浪、苦痛煎熬。
“不疼了。”太多往事在心头,既然想不清,就先都放下罢。萧缙低声哄着她,“有你在我怀里,一切都不算什么。”
第46章 四十六、验身 她是我媳妇。
四十六、
玲珑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 又过了一会儿才醒来。
这次醒来却是一激灵,身上微微一颤,才发现自己不只在萧缙怀里, 自己的右手还伸进了萧缙的中衣里, 按在他背上。
“我——”玲珑赶紧缩手,“我好像又做梦了。”
萧缙想笑, 但也有更多复杂的心绪:“真的是梦么?”
玲珑这时飞快回忆了梦中的情景,再想想前一晚的事情,感觉好像这些日子太多混乱的感受与情景交错, 她甚至有点分不清自己此刻到底是真是幻, 与萧缙是亲是疏。
那到底什么才是真实的呢?大概只有能摸得到、抓得住的才是真实的。
想到这里, 玲珑便直接坐起身来,拉过萧缙左手的手腕查看,果然那道形状特殊的小伤口跟梦里一样, 不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