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周顺公公这次来,除了皇帝表示安抚的几句好话之外,还有赏赐的一座温泉别院,叫他好好调养。
此时的萧缙已然全然不见前夜的冷峻之色,甚至还向着周顺公公时卖了几句委屈:“阿公,真的痛死了。我当时就说这不是好婚事,没说错吧?皇兄还不信我,您可得给我作见证,回去告诉皇兄,他看女人太不准了。”
周顺公公哪里敢接萧缙后半段的这些浑话,只能赔笑劝道:“王爷这次受苦了,皇上很是惦记。昨日听说您受伤,立时就想亲自过来探望呢。”
萧缙勉强摆了摆左手:“这点小伤,倒是不必劳动皇兄的御驾。只是阿公回宫也替我求个情,好歹这些日子别再逼我见什么名媛淑女了。万一再摔一回——”
“王爷吉人天相,不会再有事的。”周顺公公赶紧拦他的话,但也明白萧缙的言下之意,再次躬身道,“王爷的意思,老奴自当向陛下转达。”
“有劳阿公。”萧缙这时才露出一丝笑意,又吩咐唐宣代自己好好相送。
而周顺公公刚走,立刻又来了安国公府以及裴太傅府的礼物与拜帖,一来是为萧缙落马之事再三致歉,另外也为萧缙救了裴姝道谢,并且提出想要登门探病,以表诚意。
萧缙将那拜帖只扫了一眼,便全都丢给玲珑;“若是安国公府的人再来,叫卫锋去回绝。只说我头疼,礼物留下,人就不要进来了。要是裴家人上门,你带着侍卫出去,东西都不要收,叫他们滚。”
玲珑见萧缙精神确实全然恢复,她心中也松快了不少,抿嘴一笑:“那可多谢王爷,再给奴婢一个公报私仇的机会。”
“这算什么报仇,”萧缙嗤笑一声,“跟他们所行之事相比,连利息都算不上。”说着慢慢起身,往书房过去。
玲珑过去扶他,也略略劝了两句还是应该多休息,但也就是略略而已。毕竟她很了解萧缙,确实是个闲不住的性子。
不过到了书房之后,萧缙并没有像往日一样去抽什么兵策史书,或是翻看近日的军报与信件,而是叫玲珑先帮他将广平七年前几个月的邸报都找了出来,开始一份一份地看。
玲珑这时远比前一晚看到萧缙发脾气更疑惑。
萧缙以往几乎是不看邸报的,他是当今仁宗皇帝最喜爱的幼弟,也是最得器重的天子近臣,朝会之外也时常在御前伴驾议政。邸报上这些昭告天下的大事小事,哪里比得上萧缙自己的所知所闻呢。
不过,身为荣亲王的书房掌事女史,玲珑一直都知道,伶牙俐齿远不如在适当的时候装聋作哑来的重要。所以即便她心中奇怪,面上却并没有显出来,更不会去问什么。
很快萧缙将这些邸报翻看完毕,便抬眼望向玲珑:“你可听说过‘前世今生’么?”
第6章 六、来日方长 那一抹熟悉的月色衫子……
六、
一时间,玲珑都不知道自己的思绪应该飞转到哪里。
她自己素来就不大相信鬼神之说,萧缙也是向来不问吉凶不卜卦,所以乍然听到此问,实在拿不准到底是什么意思。
玲珑又想了想,才应道:“奴婢听说过,外头有戏班子,唱过一出戏叫做‘双生梦’,大约是传说前朝名臣荀相国与夫人俞氏各自少年梦知前生事。王爷是说这出戏么?”
萧缙见玲珑面上神色很有几分谨慎,全不似平日里说笑不禁的样子,目光中既有疑惑,又有担忧,甚至一边说话,还在一边极其小心地留意他头颈的受伤之处。
她是真的怕他脑子摔坏了,才会胡说八道么?
萧缙不由唇角微微扬起,暂时按下浮动的心绪,知道有些话还其实还不到说出的时候,索性顺着玲珑的话笑道:“嗯。听说是有人先写了话本子,后来就有戏班子排成了新戏。今年九月便是太后的五十整寿了,不知道南府会送什么戏备选。要不然,我叫人排一出‘女帝临朝’,给太后贺寿罢。”
他说的十分轻松随性,听上去好像与受伤落马之前的做派没什么差别,可“女帝临朝”四个字一出口,玲珑心头猛地一跳,连头皮都有些发紧。
说起来这原本是出好戏,因着前朝确实曾有过一位女帝,所以民间的戏班子拣了几件类似立储、选才、说服阁臣,登基治国之类的大事编排而成。因着故事新鲜,唱词精良,很是传唱一时。
但是,到了先帝缠绵病榻的最后半年,却有人借着这出戏讽暗指皇后高氏,也就是如今慈懿殿中的高太后私交重臣、勾连结党、谋国篡权等等。
玲珑本就熟知朝局时政,亦知萧缙心中对高太后这位嫡母到底是怎生想法,却哪里料到忽然又将如此忌讳的戏文提起来。
她几乎是本能地先往外看了看,才略压低了些声音劝道:“王爷可不能乱说。哪怕是咱们王府里门户紧些,到底是人多口杂,不可不留神。”
萧缙又是一笑,也向书房的窗外扫了一眼,心中将王府里的一干人等略略过了一回,才淡淡道:“当年先帝尚在,宫中形势飘摇,才会多在意些。如今么,再按着今上那佛爷性子退让下去,萧氏天下离改姓也没多远了。说不定慈懿殿此时正想听呢。”
“殿下!”玲珑听着这语意越发不详,更是揪心,“您——”
“好好好,不说了。”萧缙目光回转,重新望向玲珑,“放心罢,我不会直接这样惹到慈懿殿跟前,至少今年不会。”
顿一顿,又温言道:“不要担心。”
不知是否因为受伤而中气不足,最后半句话的声音略轻,听起来愈加柔和。
“是。”玲珑含糊应了一声,略略欠身后退半步,双手交叠,目光低垂,仍旧是平素在书房伺候时恭谨安静的样子。
萧缙亦将目光回转到手中的邸报上,一行行一段段,都是广平七年的大事小事,大晋天下十九州,仍是歌舞升平时。
而他此刻满心满腹那些与戏文全然无关的前世今生,千头万绪,确实需要静下来好好梳理一番。
至于身边的人么,他的余光略略扫到了身边那一抹熟悉的月色衫子,缓缓舒了一口气。
来日方长。
随后的半个月,荣亲王府算是很平静,也算是很热闹。
这位素来好动、不肯消停的荣亲王萧缙,很是难得地全然遵守了太医们的叮嘱,甚至连什么少吃辛辣暂时戒酒之类的也都一一照做,关起门来专注养伤。
甚至十几天里,连二门外都没到过,除了每日早睡早起、按时吃药之外,便是自己在书房里看书看信看邸报。广平七年的邸报全翻阅了两轮之外,连前几年的也都抽出来翻看了一回。
但若是从二门往外瞧,荣亲王府的这半个月却又非常热闹。
毕竟萧缙在安国公庄子上堕马还是挺严重的一件事,当天唐宣和卫锋急匆匆赶到宫中上折子,仁宗派了太医出来会诊时,就已经传遍了京城。
于是各色的药材与问候的帖子从次日开始便如流水一样送到了荣亲王府,起初三五天倒是没什么人想要主动登门。毕竟人人都知道荣亲王尚未大婚,府里连侧妃都没有,此时上门探访,那岂不是逼着养伤的荣亲王自己出来待客。
不过到了十天左右,太医们已经明确禀报给仁宗,荣亲王的外伤已经好了大半,行动基本无虞,只是还有些不时的头痛,再休息些日子应当便会彻底痊愈。
这时便开始有与荣亲王素来亲近相熟的宗亲或下属递帖子,想要到王府探望萧缙。
其中最为殷切的,当然是裴家人。
因为从萧缙受伤的次日,裴家的厚礼便完全没能送进王府大门。门上的人礼貌周全又客气,但是态度坚决如军兵,甚至表示若是裴家人不肯将礼物拿走,便是要门上的护卫侍从提头覆命。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裴家人是送礼又不是讨债,哪里能态度强硬呢,只好悻悻离去。
而安国公府也无计可施,本身事情就出在高家庄子上,如今荣亲王府肯收安国公府礼物,甚至回礼表示国公爷不必多想,感谢招待云云,已经十分庆幸,哪里还能替裴家人说项。
无奈之下,裴家人便去找了平郡王代为说情。
平郡王萧络是先帝第三子,生母丽嫔地位不高,从小便立志要做个一辈子吃喝玩乐斗鸡走狗的富贵闲人,既懒得读书,也不愿操心政事。刚一元服便直接求娶了太后的侄女,安国公长女高凤芝做正妃,旗帜鲜明地托庇于太后荫下。
按着姻亲来算,娶了安国公四女高德芝的裴二与平郡王便是连襟。有这样一层关系,再加上裴家人的重礼恳求,平郡王便在六月十四,带了裴家人预备的参茸礼物等,到荣亲王登门探病。
萧缙与平郡王不算亲近,但毕竟是同父所出的亲兄弟,当然不能驳了人家登门探病的面子,当即请到花厅吃茶。
平郡王也不如何绕圈子,大致问了两句萧缙养伤的情形之后,便笑着劝道:“三哥也不瞒你,来探望你之前,裴家人在我王府里可是好好哭了一通,主要是怕你还生气。要我这做哥哥的说,其实不至于,你这英豪性格最是大度,一件意外而已,哪里就能真的不饶人。你是不是听了什么人的话,以为有人设计叫你落马的?”
萧缙靠在椅背上,笑意轻松:“三哥说笑了。马匹受惊而已,小事情。”
平郡王等了等,见萧缙并没有后半句,竟是避开不谈是否介怀或是原宥,便又追问道:“那么七弟就是不怪罪裴家姑娘了。如此,那明日可否叫裴家人登门谢罪?”
“三哥这话,我不大明白。”萧缙还是笑笑,“我这荣亲王府又不是西大街琉璃厂,岂是想来就来的。落马的事情既是意外,便与他们无关,那说什么谢罪呢。”
“那就不说‘谢罪’,说请安、探病、感谢你救了人家的姑娘。”平郡王又抿了一口茶,说的越发直接,“其实要我说,七弟你是真的没必要太赌气。你王府里头一直空着,到底不成样子。就算你不乐意叫太后她老人家赐婚,但总得看看姑娘人才如何罢?裴家这位五姑娘,容貌才学都是拔尖儿的,而且你喜好骑射兵法,人家也懂,还不满意吗?”
萧缙想了想,好像认真考虑了片刻,随后才再次望向平郡王:“三哥对这位裴姑娘评价很高啊。那不如,您收了她罢。”
平郡王看着他刚才思索的神色,还以为当真听进去了,没想到后半句竟是这个,差点一口气噎住:“呸。这是什么浑话。我王府里那位是什么脾气你不知道吗?再说了,裴家姑娘是太后给你选的,扯我身上作甚。”
言至此处,平郡王忽然心念一转,目光刚好落在侍立在侧的玲珑身上,见她身形高挑婀娜,一身月色缭绫衫子,肤光胜雪,面容秀美,即便是侍女装束,仍旧容色照人。
随即重新望向萧缙:“七弟,你死活不愿意裴家的婚事,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萧缙却不等他说完,便直接截口:“对了,最近三哥很爱听戏是不是?听说三庆春有几个很是出彩的绝色戏子,您可别让三嫂嫂发现了。”
“七弟你,你这是听谁胡说的?”平郡王登时心虚起来,旁的也顾不得了,“如今京城梨园繁盛,爱听戏的人多了,你三嫂也爱听呢,我有什么怕她发现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缙笑道:“小弟能有什么意思,您收了人家的礼物,过来关怀小弟的婚事。小弟当然也要关心一下兄长的‘内外后宅’了。”
平郡王越发紧张,干咳了一声:“那什么,七弟——”又扫了一眼玲珑,欲言又止。
意思当然就是要与萧缙单独说话。
玲珑望向萧缙,见他颔首,便微微一福,恭敬退出花厅,又从外头带上了门。
而门刚一阖上,原本侍立在外间廊下的隋喜与琥珀等人便立刻过来奉承玲珑,引着她到茶水隔间先坐一坐,打扇送茶,分外殷勤。
玲珑有点微妙的尴尬,她原本便是最得萧缙信任的侍女,王府上下都知道,但以前她主要是在书房里伺候,偶尔到正房轮值一二而已。所以隋喜等人虽然叫一声玲珑姐姐,但也大多是在看着萧缙心绪不佳、求她救场之时。
可是萧缙养伤的这半个月,她几乎是唯一在萧缙身边伺候的侍女。不管书房还是正房,名义上虽然还有那个轮值的安排,但实际上却是玲珑只要略略离开一会儿,便又会被叫回去。
一日两日也就罢了,转眼半个月都是如此,余下的侍从丫鬟当中已经各种流言都快开出花来,而玲珑自己却是累的要死又不便多说。眼下众人如此殷勤,各自心里想的却还不见得又是什么荒诞念头。
“这不是玲珑姐姐么,”玲珑刚坐了片刻,手中的凉茶才喝了一口,便见茶水间的帘子打起,进来了一个身穿银红衫子的娇俏丫鬟,面上似笑非笑,“您近来可真是辛苦了啊。”
第7章 七、辛苦了 心头那一点点的火苗,他还……
七、
茶水房里的气氛立刻就有点微妙。
进门的丫鬟叫翡翠,是萧缙乳母李嬷嬷的小女儿,虽然到荣王府伺候不到一年,但因着母亲李嬷嬷的关系,进了王府便是一等丫鬟,在萧缙跟前也颇得几分高看。
而玲珑一直与翡翠不对付,众人都是知道的。
里头的缘故很简单,翡翠作为李嬷嬷的小女儿,容貌俏丽,小时候也读过几年书。若是不想进王府做丫鬟,不管是直接找个乡绅婆家,还是求萧缙做主,许配一个侍卫亲兵,都是极其容易的。
明明有那样的出路,还是主动要进王府做侍女,想做通房侍妾也好,或是想去主管书房、将来可以抬高身份、嫁个小官也罢,前程总是还落在萧缙身上。
可玲珑才是萧缙最信任的心腹侍女,多多少少算是挡了翡翠的路。所以二人表面上虽然没有真正争吵冲突过,私下里却互相瞧不上。
而琥珀、珊瑚、荷叶等其他的丫鬟夹在当中,便有些两边都不能得罪的小紧张,此时听着翡翠明显是话里有话,更是谁也不敢接。
“以前只知道玲珑姐姐在书房里伺候的好,”翡翠嘴角含笑,继续道,“如今看来在正房里也这样得力,怪不得王爷喜欢呢。”
玲珑眼皮也不抬,将手中的凉茶抿了两口,直接望向门口,也就是花厅大门的方向。
她能进来茶水间坐着,就是因为有小丫鬟莲叶守在花厅外头,若是听见里头叫人,玲珑便得立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