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那几句话,她就想直接当做没听见了。
一方面,玲珑本来就是还在应着差事,不过在茶水间里略坐片时而已,随时都得再过去伺候,哪里能跟翡翠在这边抬杠。再者,便是她自己是真的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最近萧缙就只可着她一个人使唤。
翡翠见玲珑连个眼色都不给自己,隋喜、琥珀等人又在旁边看着,原本就压着的一肚子火好像越发烧旺了,索性将话说得越发明白:“玲珑姐姐,您要是需要帮忙,随时吩咐。毕竟王爷受伤以来,姐姐一直这样一个人照应,也太过劳累了。”
玲珑确实是有点疲惫的,听了这话也不由心头火起,当即一笑:“翡翠妹妹有心了。既然如此,等下花厅里叫人,你就过去换茶如何?左右不过花厅待客,你也是伺候过的。”
话音刚落,便见外头莲叶连连招手,意思便是花厅里叫人换茶。
翡翠一咬牙:“去就去。玲珑姐姐歇着罢。”言罢便将茶盘稳稳短端起,往花厅里过去。
眼看翡翠进了花厅,茶水房里的几个人不由互相看看,都望向玲珑:“翡翠这样进去行不行啊?”
玲珑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倒盼着能行。”
这话说了不过几息,众人便看着花厅的门开了,翡翠拿着空茶盘过来,面上笑容很是不自然:“玲珑姐姐,王爷叫您过去。”
隋喜与琥珀珊瑚等人对望,心下都是一句话:果然如此。
玲珑却没空再与这几人对什么眼神官司,闻言便立刻与翡翠一同回到了花厅。
萧缙神色还是很轻松的:“玲珑,去将我前年得的那盒玉山墨茶拿来,另外还有那对玉窑白瓷盏,也取来,算是我给三皇兄的回礼。”
“是。”玲珑屈膝一福,立刻出门,到书房里将萧缙要的东西都找了出来,拿了个陷地黄锦的剔红匣子装了,捧回了花厅。
平郡王此时也是眉花眼笑的:“七弟你这太客气了。明明是我则这个做哥哥的来探病,还拿着东西回去。你府上真是宝贝多啊,连匣子都这样别致。”
萧缙笑道:“三哥喜欢就好。”顿一顿,又叫唐宣上前,去接玲珑手里的匣子,“我此刻还有些头痛,唐宣,你代本王送一送三殿下。”
待得唐宣送走了平郡王,花厅里只剩下萧缙、玲珑与翡翠主仆三人。
萧缙没有立时起身回书房或是正房,而是仍旧带着那点慵懒神色坐在主位上,慢慢地将手中的那盏茶喝完。
玲珑太习惯他这个样子,默然垂手侍立,甚至头脑都有些放空,开始想晚膳的安排。
翡翠有些紧张,她本来进王府的日子就不长,轮值之中真正在萧缙身边伺候的时间更短。但就算是再不熟悉,她也能感觉到此刻萧缙的心情并不是太好。
至于为什么心情不好,翡翠却不敢想了。
再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翡翠已经如芒在背了,萧缙才将手里的茶盏放下,望向玲珑:“谁叫翡翠进来的?”
这话一出,翡翠已经紧张到手都发抖,好像自己天灵盖都要炸了一样。
只听玲珑躬身应道:“是奴婢想着花厅今日原就有二人当值,便叫翡翠进来换了茶。若是王爷不喜奴婢自作主张,还请降责。”
“不是什么大事。”萧缙摆了摆手,“只是平郡王心性不大稳重,下次他若再来,你叫隋喜等人进来伺候,丫鬟们全都不要近前便是了。”
玲珑再次欠身:“是。”
翡翠这时一口气才松下来,稍一回想自己进花厅送茶时平郡王的眼光,以及此刻萧缙话里竟是有些维护的意思,暗想娘亲的话果然不错,荣亲王爷当真是个宽和怜下之人。
想到这里,翡翠又给自己壮了壮胆子,将心中已经预备好的话再次飞快地过了一回,便咬牙上前半步:“王爷,奴婢有句话想要禀报。”
萧缙看了她一眼:“说。”
“王爷,您养伤这些日子,玲珑姐姐日夜伺候实在太辛苦了。”翡翠望向萧缙,目光好像很是恳切,甚至还带了对玲珑的心疼,“奴婢斗胆,求王爷怜恤玲珑姐姐几分,让她也得空休息一二,奴婢们也会小心伺候的。”
花厅里安静了一瞬。
而花厅外的廊下,亦是一派寂静。
侍立在外的琥珀和珊瑚简直欲哭无泪,心道翡翠姑娘您要争宠您就自己去啊,奴婢们可伺候不好这位活祖宗!
“说的也是。”沉了沉,萧缙才开口,目光仍是望向玲珑,“玲珑,你这些天当真辛苦了。对了,平郡王提到了一卷大盛百川图,是不是去年年末得的?你去找一下。”
说着,竟然直接就站起身来往外走,一边走一边继续问道,“这是幅古卷,有几百年了,但北部河川绘制很是精准,上次南边拿过来的那副图叫什么来着?”
玲珑听他头一句出来,心里就已经在翻白眼了。这是荣亲王最会玩的虚虚实实,别说翡翠这样的身份跟他说话,便是平郡王甚至仁宗、高太后问萧缙什么事,他总能有避而不答的本事。
而见萧缙起身往外走,就更明白了,很自然地跟在他身后,同时应道:“您说的是南疆来的那卷五峰图志,里头是包括了西南边境,和玉龙关内的河川。”
主仆二人一路便这样说着话回到了书房,玲珑先给萧缙泡了一盏新茶,才去将他提到的几卷堪舆图轴全都找了出来,在书案上一一排列齐整。
萧缙这时却没喝那茶,而是端着茶盏略略出神了片刻,随即再次望向玲珑,声音更是与在花厅中相较,明显温和了几分:“这几日,是不是太累了?”
玲珑斟酌了一下,欠身垂首,恭敬应道:“其实,也还好。只是最近,确实不太按着先前的轮值伺候。奴婢这里是没什么的,不过,姐妹们也是想尽忠出力的。”
“玲珑。”萧缙叫了她一声。
玲珑很自然地顺着抬头望过去。
四目相对,萧缙才再继续问道:“是不是有人说了你什么?”
玲珑微微一怔,萧缙生于深宫,又经过了先帝朝夺嫡腥风血雨,什么样的算计都见过,所以他知道王府的婢仆之间会有些雀角鼠牙的争斗很正常,但哪里会放在心上呢?
“多谢王爷垂问,”玲珑笑一笑,望向萧缙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澄澈清明,“有人的地方,总是会有各样的心思与说法。没有什么值得您留意的大事。”
她的眼睛秀美明亮,总是满了活泼的生机,尤其像这样带了些笑意望着他,满是信任与赤诚,萧缙越发觉得好像整个世界都是鲜活的。
他的喉头略动了动,却没有立刻说什么。
心头那一点点的火苗正在微微地烧着,但他还是得再压一压。
急不得,真的急不得。
“王爷,”玲珑想了想,又将心里盘算了几日的另一个问题提了出来,“您是不是觉得堕马的事情是有人做了手脚,现在对府里的人,有些不太放心?”
萧缙立时便知玲珑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可他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应当如何回答。
安国公府上的事情确实是意外,高太后并不是在广平七年就想要他性命的。
这个时期的慈懿殿,还在与仁宗周旋,对他这个手握京畿兵权的荣亲王还是以拉拢与监视为主。所以才会精挑细选出容色出众,又通骑射的裴姝,非要塞进他的王府里。
但从另一面说起,玲珑这话问的其实也没错。
慈懿殿没有立刻要他的性命,却不是没有算计他。而此刻荣亲王府,以及前朝后宫,军营士林,哪一处不是暗流汹涌,哪个人没有几手准备?
忠孝信义的话人人都会讲。
不过绝大多数的人,只是讲讲而已。
前世今生的千头万绪再次翻涌喧嚣,然而在半晌沉默之后,萧缙只道:“本王可信之人,屈指可数。”
玲珑看着他的神色,心中滋味有些复杂。
萧缙是先帝最宠爱的淑妃之子,十四岁就被封为荣亲王。自幼便深得父亲宠爱,也得兄长喜欢,实打实的天之骄子。
但萧缙与寻常的王公子弟不同之处,便是他虽然有天潢贵胄的骄傲飞扬,在御前、在朝堂上也时有看似恃宠而骄的桀骜言行,可他心中却是极其明白的。
不管是私下读书习武的刻苦,还是带兵时身先士卒的勇毅,又或是判断政务、拿捏与朝臣同僚或宗亲公卿交往之间的进退,他从来都没有因为自己的王爵尊位而对任何人事掉以轻心。
正因如此,这句极短,但又极尽落寞的话,其中必有缘故。
玲珑略略舒一口气:“若是王爷心中确实是府中人手有所顾虑,奴婢可以帮助王爷清查一二,同时您若有所驱使,也不必顾虑奴婢的轮值。”
以心腹侍女而论,这话里的赤诚之意,已将“士为知己者死”、“鞠躬尽瘁”的态度表明无疑。
但收到表忠之心的荣亲王却没有太多的欣慰,张了张嘴,还是闭上了,俊秀至极的面孔上甚至隐约有些悻悻的:“那——辛苦你了。”
“王爷言重。”玲珑再次恭敬地低了头。
便在这时,书房外头又传来了隋喜略有些紧张的禀报:“王爷,皇上打发人过来给您送了两盒点心,问您头疼可好些了。另外还有一道口谕。”
第8章 八、前程【捉虫】 难不成她还要跟翡翠……
八、
“可是为了到碧山行宫散心的事?”萧缙闻报,神色反而松弛下来,向后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啜了一口茶。
“是。”隋喜在外头应道,“宫里问王爷头疼好些了没有。另外便是今年预备七月初五移驾行宫。皇上的意思是,您要是提前两日将行宫驻军的事情安排好了,也到行宫住个十天半月,松快松快。”
“知道了。”萧缙淡淡哼了一声,习惯地想叫玲珑出去将宫里赐的点心接过来。刚要抬手,目光转到玲珑的方向,心中忽然一动,将茶盏放下,自己起身到了门口吩咐隋喜,“叫唐宣到书房来。另外,送个帖子给京策军的小韩将军,请他明日过来吃茶,商议京畿布防的事情。”
说完,随手将隋喜捧着的点心食盒接了。
隋喜本能觉得好像哪里和平时不太一样,萧缙却又补了一句:“再去叫卫锋走一趟上林营,请展统领后天过来。”
“是。”隋喜这时候哪还会琢磨旁的,忙领命去办差了。
萧缙站在书房门外的廊下,自己略略出神了片刻。
玲珑迎了过来,伸手去接那个食盒,又看他面上神色好像有些迟疑纠结的样子,想了想,便低声问道:“王爷是担心防务安排,还是不想去碧山行宫?”
萧缙却没松手,从另一侧转身自己回到了书房,才将食盒放在桌上。
沉默了半晌,才重新抬头望向玲珑:“碧山行宫还是要去的。你去整理预备一下,届时陪本王同去。”顿一顿,又和声道,“你先下去休息罢,书房与正房的轮值,还是按着先前的旧例便了。本王又想了想,既是可信之人不多,那更不能再把你累坏了。去休息罢。”
“是。”玲珑虽然多少有点疑惑,怎么萧缙这一转眼的功夫又改了主意,但还是欠身应了,恭敬退出了书房。
回自己后罩房的路上,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随手去接隋喜的这个食盒的动作虽然很小,却比其他事情更不像萧缙惯常的做派,他这是……真的怕自己累了?
想到这里,玲珑赶紧自己摇摇头,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可不能顺着外头那些流言乱想!
她从进荣亲王府的头半年,就已经明着暗着强调了好几回,不管跟母亲并外家的亲戚,还是对着萧缙以及唐宣隋喜等人,她是绝对不做妾的。
萧缙大约是看她挺顺眼的,甚至说笑之间也算性情相得,所以玲珑其实并不是特别确定,萧缙以前有没有过要真的收她做侧室的念头。
不过有没有想过并不要紧,萧缙是个讲道理的人。
当年她被迫应选宫役的时候,曾在萧缙麾下做过校尉的舅舅沈苍会想尽办法求到荣亲王府上,就是因为信任荣亲王的人品,绝对不会强人所难的。
胡思乱想了一通,但当玲珑回房后稍作盥洗,便疲惫得什么都不记得了,换了衣裳沉沉睡去。
转日,萧缙递了一道谢恩表章,提到自己伤病已愈,可以开始为仁宗到碧山行宫之事预备防务调动。
再转日是大朝会之期,萧缙直接整装上朝,王府后宅的日常运作似乎也彻底恢复了先前的样子。
这样的“拨乱反正”,让翡翠颇有几分得意。
毕竟萧缙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连玲珑都不敢说全然清楚。余下之人旁观所见,确实就是萧缙让玲珑单独伺候了半个月之后,翡翠大着胆子过去说了几句话,再过了半个时辰,书房里和正院里的轮值,就都恢复了。
于是王府的后院里便悄悄开了个赌盘,暂时挂着一赔一,就是赌荣亲王在玲珑与翡翠之间,到底更看重哪一个。
玲珑从荷叶嘴里听到这件事时,又气又笑。
稍微有点生气的地方,倒不是被人拿来与翡翠比较个高低轻重,而是翡翠那往上爬的心思,说不得九成都是要着落在萧缙房里。
难不成她还要跟翡翠争着给萧缙做通房吗?
但要说真的多愤怒,其实也谈不上。荣王府的后宅虽然不比皇城深宫一样半步不得出,但护卫丫鬟内侍这些人,平素做事也难免枯燥,只要不是起什么阴毒害人的心思,爱说几句闲话就说罢。
不过玲珑没想到,再过了几日,荷叶又过来偷偷告诉她,赌盘的价码改了,翡翠竟是二赔一了。
因为恢复了轮值之后,众人都看到了玲珑当值骤减,翡翠却不时在萧缙身边出现。虽然书房里要紧的文书还不能碰,正房里伺候的时间增添了不少。
尤其是值夜之类,更是一次也没再安排玲珑。
还有人算了算,玲珑进府已经四年半了,按着五年一放的惯例,最迟到了广平八年的二月,也该离府了。若是荣亲王爷肯给恩典,提早几个月放出去也是有的。
那么这样说起来,还是翡翠更有机会上位。
荷叶对此很是愤愤不平:“玲珑姐姐你比翡翠好看十倍,一百倍!她就仗着自己是李嬷嬷的女儿拿乔,只有在王爷跟前的时候做个温顺的样子。尤其这几天,更是尾巴要翘到天上去,凭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