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失笑:“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他们不过就是说着玩的。你专心干活,少掺和。”
荷叶的小脸蛋上还是满满的不服气,玲珑看着只觉得更好笑,又安抚了这个小丫头几句。随后看了看时辰,从妆奁里拿了个荷包,便往角门过去。
严格说起来,亲王府中的侍女,尤其是有品级的女史,也是尚务府征选宫役之时一同挑选教导之后再拨到王府,所以服役年例与宫女一样,同样也按例不能轻易离开王府回家探亲。
不过荣亲王府的规矩总还是比皇城更宽松些,尤其是玲珑这样既有品级,又在萧缙跟前得脸的心腹侍女,与家人相见的机会还是要多得多。
而今日是月前就定下的日子,母亲沈菀会到王府角门过来给她送些东西,母女二人也可以在门房里略坐半个时辰,说说话。
“玲珑姑娘,您这边来。”还没到角门,值守的府丁赵诚已经赔笑迎上来主动引路,“今日夫人来的早,小的已经迎到门房里吃茶了。就是小的实在没什么好茶,粗陋的很,姑娘莫怪。”
“说罢,是不是下注了?”玲珑笑啐道,“王府今年上上下下的茶叶都是我经手瞧过的,虽说给你们发的不是多贵,品相也是说得过去的。说什么茶叶粗陋,还真当我有人家那凤凰命么。”
说着也就到了门房外,玲珑摸出一个提前预备好的红封塞给了赵诚:“拿着吃茶。”
赵诚一捏即知是个整枚的银锞子,越发眉花眼笑:“多谢玲珑姑娘,您与夫人慢慢聊,要添茶添水,随时吩咐。”
“多谢了。”玲珑点点头,才推门进去。
果然母亲沈菀已经在门房里等着,见到女儿立时眼眶发热,起身叫了一声她的乳名:“燕燕!”
玲珑虽也思念母亲,却还不至于哭哭啼啼的,一是天生性子开朗,本就不爱自怜自艾地钻牛角尖,再者便是确实每两三个月都能见着一回,认真说起来其实比那些远嫁的,或是在夫家操劳的出嫁女见到母亲的机会还多些。
“母亲,”玲珑含笑迎上去,“这些日子不见,您又更漂亮了。”
沈菀原本满心对女儿的思念与心疼,一下就被这样不着四六的话给分了神:“这是什么浑话,母亲几岁了,还说这个。”
玲珑要的就是她岔开心思,当即笑道:“以前听说真正的绝色佳人,岁月只添风华,我看书的时候不信,看了母亲才知是真的。每回见着,都比上一回更漂亮呢。”
“行啦,少胡说两句。”沈菀按了按玲珑的手,“你这些日子是不是累着了?怎么看着比上回清减了些。”
玲珑笑笑:“没有什么。前些日子,王爷受伤,那样大的动静,母亲大约也听说了罢?刚养伤的头几天是略着紧些,后头就闲下来了。母亲就是疑心太重,若不见我胖了就总怕我受苦。以如今家里的情形,我便是在家,衣食住行还能强过王府么。”
这话倒是说到沈菀心中,当下便叹了口气:“这——也不能说不对。年前,你爹爹回过京城一回,按着他的意思,其实分家了最好。咱们家索性离京到外头做点生意。你二舅父如今在江阳城的经营尚可,将你外祖母也接了过去。”
“分家的事情,老爷子怎么肯松口。”玲珑嗤笑道,“就算他肯,大房也不会肯的。若不把咱们家吃干抹净,怎么会放手呢。您就跟爹爹说,在外头跑商船的时候除了留意安全,便是记得为将来打算。千万别再想着还能捂热祖父和大伯一家人的心了。您瞧着吧,等明年我从王府出去,他们不给我找个富贵人家做填房或是做妾的出路,都白糟蹋他们曾经丢掉的爵位和官位。”
“关于这事,其实你倒不必担心。”沈菀看着女儿的目光满是怜惜,但语气里却有些迟疑。
玲珑向来敏锐,立时察觉出母亲话里有话,心下飞快盘算一回,随即试探道:“二舅父的长子,是不是该进科场了?”
沈菀对自己的独生女当然也很了解,又掂量了一下才慢慢点头道:“是。安哥儿是预备今年去考一考。不过夫子说,他年纪还轻,并不着急,再等三年其实也使得。不过,嗯,听说,嗯,安哥儿读书还是挺认真的。”
只听母亲这一句话都几乎要停顿个七八会,就知道母亲自己对这话是多么不能确信。
玲珑索性自己把话说明白:“母亲,当初我应选宫役,是大舅父仗着昔年在王爷麾下效命,求了王爷将我从尚务府里要过来,我才不至于陷身深宫、前程生死两难料。这是沈家帮了咱们,帮了我。可外祖母若是因此便叫我去嫁给沈安,我不能答应。他这人从小就志大才疏。倘若谢家的爵位还在,或许他还能尊重我几分。如今在王府里伺候几年出去跟他结亲的话,二舅父一家都会觉得我得感恩戴德,谢谢他们不嫌弃我。”
“燕燕。”沈菀心里十分难受,几乎要落下泪来,“母亲知道,沈安未必是良人。他读书上头的那点小聪明,连你的十分之一也赶不上。但你二舅父一家,好歹是知根知底的。你自己也说,在王府伺候五年出去,花期多少是耽误了。你祖父他们——若是由着他们,还不如考虑安哥儿,至少不是个浪荡种子。”
“母亲,说些旁的吧。”玲珑抿了抿唇,浅浅一笑。她知道母亲说的是实情,不过既然还有半年才离开王府,那将来的愁烦,将来再说罢。
沈菀原本也不是想在这次探望女儿的时候就将这件凑合的婚事说定,拿帕子按了按眼角,主动将话头转到在外行商的丈夫谢长垣,讲了几件书信中的家常,又问了问玲珑在王府的起居平安等等。
母女二人絮絮家常,不知不觉说了一个多时辰,玲珑才依依不舍地送别了母亲,重新回去后罩房。
谁知一推开门,竟见萧缙坐在窗边。
第9章 九、身如飘萍 忽然伸手揉了揉玲珑额前……
九、
“王爷?”就算玲珑以前见惯了萧缙各种幺蛾子,也想不到他会忽然到自己的后罩房。
萧缙神色却很坦然,好像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今日看公文看的累了,又有一份卷宗没找着,便想过来问你一下。刚坐下而已。”
玲珑其实此刻还有点挂着刚才与母亲沈菀的对话,所以神色不似平日那样轻松,也懒得多想眼前这位祖宗在想什么,直接便顺着他说出来的话应道:“王爷见谅。今日下午并没有奴婢的轮值,且上个月已经跟王府禀报过,今日家母自后角门进来探望奴婢。奴婢一时不慎,耽搁久了,还请王爷原宥。不知您要找哪一份卷宗?”
萧缙干咳了一声,站起身来:“咳咳,不要紧。本王已经打发唐宣去找卷宗了。”
“那就好。”玲珑再次欠身,态度看似恭敬一如平时,但低头之间,目光其实是放空的。
心中反复环绕的,还是母亲强忍未落的眼泪。
“对了,最近湖心水榭左近的花木修缮进行的如何?”萧缙又问了一句。
玲珑还是没有抬头,甚至连目光也依旧是那样放空的,直接应道:“花木修缮的日程是隋喜在主理,先前从王府的账上拨了六百两,因着连水榭至花园的石子路也修缮了一回。上个月书房里的帐又走了二百两,定了六株茶花,六株蔷薇。”
“嗯。那跟本王过去看看情形罢。”萧缙说完便直接往外走,竟是好像没注意到之前玲珑已经说了今日下午她不当值。
六月下旬的天气还是很热,不过到了湖边便清爽许多。水榭花木的修缮已然完成,湖畔垂柳如烟,花苑灿烂似锦,风景十分怡人。
萧缙带着玲珑围着花苑略走了几步,便算看过了,随即又回到水榭之中,也没落座,只是扶着围栏远远眺望远处。
玲珑当然更不想说话,就站在萧缙身后两步之处,远眺出神。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萧缙才问道:“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么?”
玲珑此刻心绪已经平复了些,笑了笑:“没有什么大事。不过就是做长辈的宗想给人安排婚事。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家家都有。”
“安排婚事?”萧缙轻声重复了一次,“那你自己愿意吗?”
玲珑又笑了一声,只是这次的笑意中满是无奈:“奴婢是身如飘萍的人,愿意不愿意的,有的时候也不太重要。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萧缙转身望向玲珑,面上也是带了几分淡淡的笑意:“谁又不是‘身如飘萍,走一步看一步’呢。”
玲珑轻轻叹了口气:“奴婢知道王爷也有这想安排婚事的长辈。但奴婢斗胆说句话,慈懿殿给您的这件婚事,本身便有些变通的余地。王爷心中若是有人、想虚正妃之位以待,收了裴五姑娘作侧妃也使得。退一万步说,您便是不娶,您也还是荣亲王。皇上还是看重您的。”
萧缙看着她面上的神色,前世在北地风霜之中的情景又上心头,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忍了片刻,才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仍旧平静些:“皇上,是看重我的。但到底谁对我好,我心里清楚。”说完,忽然伸手揉了揉玲珑额前的刘海碎发。
玲珑心头猛地一跳,本能地向后退了半步,深深一躬:“王爷。”
多的一个字也没有说,但她的话音里满了惊惧。
萧缙心中暗骂自己没有忍住,但面上当然还是淡淡的:“你怕什么,本王何时勉强过谁么。”
玲珑仍旧低着头:“奴婢实在鄙薄,不能不畏惧。奴婢安身立命唯一能仰仗的,只有王爷的仁厚。”
这话本分到了极处,但也实在到了极处。
萧缙明白她的意思。
王府里所有人都知道,玲珑是不愿意做妾的。有人觉得这是寻常女子该有的志气,也有人笑话她还抱着当初身为侯府姑娘的傲气,但萧缙上辈子其实是听她亲口解释过的。
“为什么不肯做妾?当然是不划算。”前世里说这话的时候,玲珑已经陪着他到了流放的北地,飘飘扬扬的大雪连续下了三四天,外头的雪都要到膝盖那样深。那时她正拿着药酒给他反复涂抹肩上的旧伤,他疼得额头冒汗,便不断地找些有的没的闲话来说,不知怎么便提到这件事。
此刻的萧缙仍旧记得,当时的玲珑是坐在他面前的,目光很专注地在他的肩伤处,但嘴角含着的笑意,是北地冬日里最温暖的光芒。
她的声音清脆又活泼,絮絮叨叨说话的时候,就像一串酸甜的小果子,她说:“我知道当初人家都怎么说我,其实想瞎了心的居多。我娘家都夺爵了,还有什么傲气、什么志向。被迫应选宫役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什么叫‘形势比人强’。能不做妾当然不做,因为害怕呀。我要是一早就给王爷做妾,等王爷寻到一个可心的王妃,谁给我坟头拔草呢?”
言犹在耳,虽然眼前之人并不知道在某一个日子里,她曾有这样一段话落在他心里。
萧缙又沉默了片刻,终于温言道:“刚才,是我失礼了。你既然知道你如今的能够依仗的,是本王的仁厚。那么便只管依仗便是。不管是你本家还是外家,在婚事的打算上不要委屈自己。不愿意,就不用低头。旁人说什么都不要紧,本王的‘仁厚’自然会给你撑腰。”
玲珑因为低着头,并不能看到萧缙此刻的神色。但他说这几句话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她不得不在应声谢恩的同时,又退了一步,不知是在提醒萧缙还是提醒她自己。
万幸这句话说完也就完了。
随后几日,一直到启程前往碧山行宫之前,萧缙终于没有再出什么幺蛾子,玲珑也没有增加更多的轮值时间。王府里的赌盘甚至都新增了一项——王爷会不会改成带着翡翠去行宫?
转眼到了七月初五,慈懿殿高太后与仁宗皇帝,一同移驾地处京城东北百余里处的碧山行宫。
仁宗后宫中的妃嫔不少,但此次得以伴驾随行的只有四人,太后的长兄之女,如今的贵妃高氏,以及半年前刚入宫的新宠裴昭仪赫然在列。皇后段氏却留在了宫中,只说身体不适,所以留在昭阳殿休息,行宫事宜,便由高贵妃打理。
如此情势,自然引发了朝野不少议论。虽然表面上只不过是寻常的行宫避暑游玩,但因着仁宗朝的实权实际上一直是在太后的慈懿殿与仁宗的乾熙殿之间来回拉锯,所以后妃势力的此消彼长,同样也显出了太后对仁宗后宫的掌控之力。
对此,萧缙很是有几分鄙夷。甚至在一路前往行宫的路上,与玲珑好好数落了一回:“……有的时候,我就真的是觉得难怪二哥能当太子,他这个性子真的是太像先帝了。要说忠孝仁义,确实是放在心里,想做个好人,想做好事。但为人君者,不知取舍,那就是等着叫人拿捏。”
自从那日水榭说话之后,玲珑与萧缙之间的气氛便微妙了两天,各自都有些轻微的拘谨,王府后院的赌盘甚至还再次拉高了对翡翠的看好。
不过再几日之后,萧缙的公务越发繁忙,除了王府少史唐宣与护卫统领卫锋时常要到书房议事之外,玲珑一同过去帮忙料理萧缙要紧的书信往来。连着忙碌几日,先前那点微妙的尴尬便自然消散了。
到得前往碧山行宫之时,主仆二人在马车上说笑,已然全无芥蒂,玲珑也重新“大胆”起来:“王爷,您如今议论陛下是越来越直接了。”
萧缙嗤笑道:“左右这是在马车上,除了你便是前头的卫锋,若是这也能泄露,那本王就认了。皇上这次估计要住一个月。咱们最多五六天,日程不会太长,你多仔细防范些。”
“奴婢能防范什么?”玲珑奇道,“行宫的防卫是王爷您亲自安排的,奴婢随行只是伺候王爷,那不是因为您挑食挑嘴么,除了防范饮食不顺口,还有什么?”
萧缙唇角一勾:“明知故问是不是,当然是替本王防范美人计和‘被美人计’。慈懿殿一直都擅长软硬兼施,朝政上的手段强硬之外,后宫或内宅也是无所不用其极。看如今的六宫,再看平郡王府的后院,太后是绝对不会因为裴五害得本王落过马,便放掉这件婚事。这次行宫还专门叫本王一同前来,指定是有算计的。你是本王的贴身侍女,当然要护卫你家的绝色王爷了。”
“——咳。”玲珑心里一个白眼差点翻到天上,虽然她也得承认萧缙确实面容俊美,但忽然“绝色”二字被他老人家自己贴上身,还是有点猝不及防,不过下一刻她还是接上了,“既然王爷说的这样明白,那奴婢一定留神,免得王爷被人辣手摧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