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胡说八道了一路,午后便到了碧山行宫。
萧缙的住处被安排在行宫南端的平林馆,为的是与后宫女眷的居所尽量远离避嫌。按着往年避暑的惯例,到行宫的头一日先行安顿,如无特旨召见,并不用立刻前往太后的澄月堂或仁宗的霁月堂觐见。
今年也不例外,到了平林馆之后,甚至有内监专门过来送了两宫赏赐的瓜果冰饮若干,叮嘱荣亲王随意休息游玩,不必急着过去见礼。
萧缙笑着应了,叫玲珑拿了两个大红封打赏。过来传旨的内监都是人精,接了红封便知轻重。加上荣亲王本来就有豪阔名声,越发满面堆笑地奉承了半车的话。大致就是先前王爷受伤,太后与皇帝如何心疼挂念,今次来到行宫定要好好散心,说不得便有神仙姻缘云云。
待得传旨内监走了,萧缙与玲珑互相看了一眼,也不必如何讨论,便心知肚明这就是老练中官的精明,看着说的大多是滴水不漏的场面话,实际上拿了红包也透了消息。所谓神仙姻缘,自然就是太后在行宫中有所安排,还是要在这消暑游玩之中,再提萧缙的婚事。甚至是否只有裴姝一人备选,都未可知。
不过首先出现的,确实还是裴姝。
行宫安顿的转日一早,仁宗便打发人过来给萧缙送了点心,又是这惯常的拿吃食开场,实际上是要他去澄月堂给太后请安,顺便叮嘱他留意言行。
萧缙全无意外,虽然他并不记得前世的此时,在行宫中具体的日程细节,但大致发生了什么,当然还是非常记得的。
不然他上辈子为什么要给裴姝一个空头侧妃的名分呢,而裴姝若是不曾踏入荣亲王府,前世里的玲珑也可以少去好几桩无妄之灾。
想到此处,萧缙又深深呼吸两回,仍旧是顶着一副惫懒混赖的笑容,领着玲珑往太后的澄月堂过去,路上想想,又叮嘱玲珑:“等下见到太后,你不要紧张。”
玲珑想都不想便应道:“谢王爷关怀,但奴婢不是被太后相看,而是旁观太后强迫王爷您被人相看,所以奴婢很不紧张。”
萧缙不免气结,一时间恨不得玲珑也能知道上辈子到底发生过什么。
不过回头看了她一眼,那张明丽秀美的面孔上此刻还没有经过那些更大的伤痛与决绝,也不曾遭受后头的磨难种种、风波重重,望向他的目光里还是那样澄澈而轻松的,萧缙心里忽然又软了。
算了,不知道也好。
很快到了澄月堂,正堂之中太后与仁宗正在吃茶说话,母慈子孝,一派和睦。
萧缙进门见礼叩拜,礼数郑重周全,仁宗目光中便有满意之色。
赐座吃茶,母子之间,兄弟之间,也无非就是些相互问候身体安好、养伤可好之类的场面话。
一盏茶堪堪吃完,太后便向身边的侍女打了个手势,又和颜悦色地望向萧缙:“先前听说你落马,哀家与皇帝真的是吓到了。万幸祖宗保佑,先帝庇护,你总算平安无恙了。不过经了这件事,你这孩子也应当知道,王府里没有主事的人,还是不行的。”
说到这里,便见裴姝由宫女领着进了澄月堂,一袭青衣,楚楚可怜,先给太后与仁宗见礼,随后也转向萧缙:“臣女裴姝,向王爷请罪。”
第10章 十、架桥拨火 护卫你家绝色王爷的时候……
十、
“怎么就请罪了,这话从何说起。”萧缙笑笑,语气轻松得好像完全不知道裴姝在说什么,向身边之人一摆手,“玲珑,赶紧扶这位姑娘起来。”
玲珑立时应声上前,轻手轻脚去扶裴姝:“您请起。”
裴姝哪里会愿意与玲珑接触,但此时此刻是在太后的澄月堂中,当着高太后、仁宗与萧缙的面,唯有一万分的淑惠温柔,只得顺着玲珑的手起身,再次望向萧缙:“王爷宽宏大量,不与臣女计较,臣女感铭五内。但臣女那日在马场——”
“且等一下。”萧缙笑着又一抬手,止住了裴姝这声情并茂的话,也不管她原本是想坚持致歉还是感谢,一句话便堵了回去,“姑娘不必说了,本王受伤只是因着自己马术不精湛,与旁人并无半点关系。这样丢脸的事情,还是不必在太后娘娘与皇上跟前细说了。”
顿一顿,又向椅背上靠了靠,面上笑容越发惫懒,左手一比:“玲珑,来,站这边来,挡着本王点。万一人家姑娘非得不给面子呢,好歹别让太后娘娘和皇上瞧见我脸红。”
这话摆明就是还嫌刚才那几句不足,非要彻底将裴姝的话堵死,玲珑当然不会真的绕到萧缙的左侧前方。相反微微屈膝一福,退到了萧缙座位后方。
而裴姝那厢便尴尬了。
预备好的两三种说辞在心里飞快地盘算来盘算去,竟是没一个合适再继续往下说的。她原以为萧缙要么便是仍旧生气,怪她那日策马出事,那只要当着太后与仁宗好好赔情便是;再不然便是萧缙确实不气了,那就为当日的出手相救好好道谢。
可是萧缙居然只说那日之事太过丢脸,再提便是给他难堪,那再怎么想也只好略过不提了。
“你这孩子。”幸好太后接了话,随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笑意温柔慈祥,“一家子在行宫说话,哪里还值得这样认真呢。”
笑着又望向仁宗:“皇帝,哀家先前说什么来着?阿缙始终不成婚,连个正经房里人都没有,才会到现在还这样孩子气。”又示意身边的侍女,引着裴姝坐在萧缙的对面。
仁宗也笑着应了:“母后说的是,七弟是该长大了。”目光转向萧缙,面上便带了些半真半假的轻微责备之意:“老七,先前太医回禀,道你的伤势已经痊愈,未曾太过损伤记忆思绪等事。不许胡闹,好好与裴家姑娘说话。”
萧缙还是一副惫懒神色:“皇兄这是冤枉臣弟了。您看着的,臣弟对外人每一句话都是很客气好好说的。就是跟我自己的侍女不太客气,这总不能再改了罢。”
“阿缙。”太后再次温言细语地接了话,“你这孩子就是倔强。那一日在庄子的马场上,你救人受伤,这本是英侠作为,没什么可避讳的。再者,即便当时是为了救人、事急从权,到底也是有了肌肤之亲,你也不能太不为人家考虑,更不能再明知故问气你皇兄了。”
太后的话音刚落,一直温顺低头的裴姝忽然离座起身,双膝跪下:“多谢太后娘娘垂怜。但臣女实在内心有愧,若不是臣女的马匹失控,七殿下何至于受伤受苦,甚至还曾经有过性命之危。臣女万万不敢妄求七殿下为臣女‘考虑’,如今——”
说到这里,话音低了下去,面上也越发红了,但因着澄月堂中的安静,在场之人还是能听到她满含羞赧的声音,“如今臣女只想求王爷宽宏,给臣女一个补偿的机会,哪怕……哪怕为妾为婢,臣女也是心甘情愿。”
萧缙面上的神色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心里却是滋味复杂,甚至有几分莫名的释然。
难怪前世的局势会演变到后来的地步,就这几句看似轻巧的话,太后便将他推拒婚事从不愿被慈懿殿安排转成了故意抗拒仁宗的旨意,这大约也是后来兄弟之间嫌隙越来越深的原因之一。
相对而言,裴姝这几句姿态极低,甚至愿意为妾为婢的废话,倒是没有太多的分量。
而萧缙已经不大记得前世的自己到底为什么没有回应太后这样的挑拨言语。
是相信自己与仁宗之间的兄弟情分坚如金石,还是认为仁宗能够抵挡得了慈懿殿的百般手段、或是高贵妃、裴昭仪的枕边私话?
千般磨难历尽而死地重生的萧缙,再去回想,只觉得可笑又可悲。曾经的荣亲王,是那样全然地信任兄长,忠君用命,而此刻的他,却哪怕想要去信任仁宗,也做不到了。
“太后娘娘此言,臣万死难承。”那许许多多的念头在心头掠过,不过几息罢了,在太后与仁宗看来,萧缙只是在裴姝的话说完之后,才起身撩袍跪倒,姿态远比裴姝更加端正而恭谨,“臣受伤之事,原是一件极小的意外,不值得在娘娘与陛下面前如此反复提起。裴氏这样惶恐,甚至以太傅之女的贵重闺誉,要到臣的王府为奴为婢,臣亦惶恐,万万不敢如此折辱国之重臣。至于娘娘与陛下皆关切臣的婚配之事,臣感铭五内,绝无任何悖逆上意之心。若陛下亦疑臣有此心,臣有死而已。”
萧缙的话一说完,整个澄月堂的气氛越发不好了。
原本还是母慈子孝的絮絮家常,被他这一大段字字严整的剖心自证搅得像是要一头撞死在太庙前头一样。
仁宗当然有些无奈:“七弟,倒也不必如此。先起来再说话。”
太后则是又低头抿了一口茶,垂目略按了按心中的异样,才重新满面慈和笑容地望向萧缙和裴姝:“好好的说话,怎么一个个都跪下来了。都起来。”
萧缙依言起身,再打一躬:“娘娘,陛下。臣今日所言,句句属实,臣实在没有对安国公或裴家姑娘心生芥蒂。若是臣先前几番表明仍旧不足,反倒让国公爷并裴太傅一家不安,那臣愿意回府之后设宴相请,请大家一齐到温泉别院小酌闲话,以便冰释前嫌。”
这话一出,莫说太后、仁宗与裴姝都十分意外,连安静侍立在后的玲珑的眼睛都瞪大了些。
荣亲王先前表示不怪裴家人、所以不收礼物的话难道真的不是赌气?
但不管各人心中思绪如何,疑虑如何,萧缙的这一番话还是让仁宗十分满意,澄月堂的气氛也随后在几句有关碧山行宫消暑赏景之类的闲话里渐渐缓和了。
又吃了两盏茶,萧缙起身告退。
太后倒是没说什么,而是仁宗主动道:“顺道送一送裴姑娘罢。”
萧缙欠身应了,不仅没有表示反对,甚至还满面笑容地表示一定好好的陪伴裴姝回去。
但从澄月堂向外走的时候,萧缙却在经过玲珑身边时低声道:“护卫你家绝色王爷的时候到了。”
第11章 十一、一唱一和 天要下雨,荣亲王要作……
十一、
玲珑不管心里怎么翻白眼,面上当然是全然没有反应,就好像萧缙什么也没说一样,先低眉顺眼地跟着他往外走。
裴姝此番奉旨到行宫,是以她的堂姐裴昭仪思念家人为由,接她到行宫小住几日,所以住处便是裴昭仪的含芳馆,与澄月堂距离不太近。
出了澄月堂的院子,要沿着甬道先往北,经过锦鲤碧波池,再过听荷回廊,之后转西穿过香花灿烂的兰菊圃才到。
这样一路过去,少说要两盏茶的功夫,处处风景如画,花鸟怡人,若是同行之人心意相得,不拘在哪一处略略流连游玩,花上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也不稀奇。
裴姝心里又是忐忑又是期待,她在庄子上见到萧缙的那一回,萧缙满是随和亲切,年轻英俊的亲王,在阳光下说笑随意,是那样的神采飞扬。
虽不曾对她表现出如何格外青睐垂顾,可反过来说这也是荣亲王的有礼自持,毫不轻佻。而当她的马受惊的那时,萧缙一声断喝“抓紧点!”随即拍马来救——直到今日今时,裴姝还时常在心头反反复复的回想,又是甜蜜,又是紧张。
先前家人的礼物送不进去荣亲王府,裴姝心里焦急到几乎睡不着觉。所以今日到行宫,哪怕没有堂姐裴昭仪提前点拨叮嘱,她自己也是满心恳切。
没想到澄月堂里几段话兜兜转转,居然又见了意料之外的希望,萧缙主动提出设宴请客,这意思岂不是……
顺着这个念头再想下去,裴姝两颊更热了。眼看出了澄月堂庭院之后,萧缙在向北的甬道上还脚步放缓了些,竟然像是在等着她过去并肩而行,心头不由突突乱跳。
“殿下。”她勉力平静了一下,才微笑着过去。
萧缙也笑笑,英俊过人的面孔与庄子那日所见的一样,随和又亲切。
二人并肩慢慢走了一小段,恰好见路旁有几株盛放的紫薇,芬芳怡人,萧缙便主动开口问道:“裴姑娘是第一次来碧山行宫罢?可知道这是什么品种的紫薇?”
听到萧缙开言闲谈,裴姝心里越发欢喜,温婉地摇了摇头:“臣女不知,还请王爷赐教。”
萧缙要的就是这句话,当即一笑:“巧了,本王也不知。”转身招手,“玲珑,过来给裴姑娘讲讲。”
玲珑含笑上前:“这是云山翠薇,紫薇花里颜色最饱满的一种,花期既长,香味也甜美柔和。因为靠近澄月堂,陛下想着太后娘娘偶尔会在此处散步,广平三年特命禹州培植进贡。您往前走,还有宁远银薇和江阳赤薇,如今也是花期正盛时。”
“原来如此。”裴姝已经差点一口气仰倒过去,万万没料到萧缙的闲谈只有那一句,后头就是玲珑过来解说花树。而且玲珑还极其没有眼色,居然不像裴昭仪给她的侍女一样站在原地解说,而是顺着萧缙的手势走了过来,甚至还恭恭敬敬地领她过去仔细欣赏那几株云山翠薇。
而萧缙在玲珑过来的时候,就已经非常自然地整个人都转过去继续欣赏花树,负手迈步,围着云山翠薇转了一圈,再回来,竟站到了玲珑的另一侧,也就是彻底让玲珑站在了他们二人中间。
但再想想萧缙在澄月堂里说的最后几句话,以及刚才含笑等她的样子,裴姝又强自在心中安慰自己,不妨事,像荣亲王这样在外带兵多年,府中又无姬妾的,或者只是粗豪男子脾性,没有多想罢了。
几个念头转过,又听着玲珑继续仔仔细细讲了几种紫薇花树名品来历等等,裴姝努力压下对萧缙的无奈、以及对玲珑的厌恶,唇角上扬:“玲珑姑娘好见识。”
“确实是。”萧缙也笑,侧头去看玲珑,“本王就随口一问,你还知道这么多啊?哎对了,前头那碧波池里,有几种锦鲤?是不是去年又有江州和淮州进贡的新鱼?”
玲珑明显感觉到裴姝听着萧缙这话微微一僵,她不由心中暗笑,先前以为萧缙只是对太后的言语作为更在意些,如今看来面对裴姝也这样认真装傻,竟很有些“狮子搏兔,亦尽全力”的意思。
“回王爷,碧波池里原先是有六种锦鲤,”玲珑欠身答了,“广平二年的时候——”
话还没说完,萧缙已经大步往前走了:“来,边走边说,我还挺喜欢皇兄挑锦鲤的眼光。”
随后这一路可想而知,从澄月堂到含芳馆,一路走了将近一个时辰,以至于太后与仁宗闻听之时都颇为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