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想顺着纪初桃的话求一个答案,未料落在纪初桃耳里,却更像是恃恩胁迫。
纪初桃又羞又悔,温软了十六年的好脾气在此刻临近溃败。她越过祁炎坐在软榻上,皱眉愠恼道:“祁将军,本宫自觉待你不薄,虽醉酒失态,但本宫已然悔过,再也不敢。”
听到“再也不敢”四字,祁炎身形微僵。
“你又何苦捉住不放,如此戏弄本宫?”纪初桃气呼呼地扭过头,微潮的墨发披散,更衬得雪肤花颜,美得清丽无双。
她的眼尾一抹淡淡的红,分不清是泡澡热的,还是生气气的。
“殿下觉得,臣只是在戏弄殿下?”祁炎直视着她,低声问。
纪初桃轻轻哼了声,算是默认。毕竟二姐说男人突然示好必有蹊跷,以祁炎张狂记仇的性子,她实在想不出来除此以外的第二个答案。
祁炎垂眼,殿中片刻的沉寂,唯有烛火燃烧的哔剥声。
但很快,他恢复了镇定的神色,沉声道:“殿下多虑,臣说过,臣只是想贴身服侍,略尽补偿。”
可这未免也太贴身了些!
何况服侍就服侍,为何要特意脱了外袍!
不管梦里如何预示,现实中的她终归还未通情-事,实在迈不过心中那个坎。
“伺候本宫的人很多,将军是栋梁之才,不该做这些事。”虽然是拒绝的语气,却软和了不少。
“需不需要是殿下的事,做不做是臣的事。”祁炎坚持道。
与祁家男子有了亲密之举,是要负责的……
一想起祁炎昨日的话,纪初桃的气势便矮了一截,活像个一抹嘴就跑的负心郎。
终归是心有愧疚,加之祁炎适时让步,不似之前那般侵略性极强,纪初桃挣扎许久,终是抬起眼,难为情道:“就……两个月?”
她还是心软了。
祁炎乘胜追击:“两个月。”
“那,既是服侍,你得听本宫的。第一,便是不可擅作主张做奇怪的事。”纪初桃认真道。
听到最后一句,祁炎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随即很快松开,如常应允:“……好。”
这还差不多。
屋内一下就静谧下来,少男少女,各怀心事,不说话时连呼吸都是缱绻撩拨的。
纪初桃有些不适应这样的情境,清了清嗓子道:“本宫要睡了,你且退下。”
“臣服侍殿下宽衣。”祁炎自然接上话茬。
说是“服侍”,但他身量挺拔,气质非凡,没有一点做下人的卑微内敛,幽黑的眸子里像是藏着看不见的熔岩似的。说罢,便向前俯身,去触及纪初桃浴后御寒的披风。
纪初桃下意识想躲,然而若是推开他,反倒显得自己矫情胆怯。
最好的法子,便是将祁炎当做普通侍臣对待,以不变应万变。
想到此,她自个儿大大方方地松了披风,缩入床榻中放下红纱软帐,将被褥盖得严严实实。
于是,祁炎的手便擦过她的肩头,摸了个空。
纱帐外传来窸窣的声音,是祁炎弯腰捡起她丢在地上的披风,顺手抖开搭在了木架上在。
薄如云烟的纱帐将他的身形变成模糊的剪影,只觉肩宽腰窄,一双腿笔挺修长,有着介于少年与成年之间的结实矫健,却又不显得狰狞可怕。
纱帐模糊红晕,仿佛洞房花烛夜,下一刻冷冽英俊的男人就会俯身而来,取走她遮面的团扇,拥她入怀低语……
等等,想这些做甚?
梦里除夕御宴的危机解除了,大姐忙着处理北燕残部,也无暇顾及祁炎。说不定一切都随之改变呢?
正胡思乱想,祁炎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臣还可以伺候别的,殿下可需要?”
纪初桃莫名打了个哆嗦。
“不需要!”她愤愤翻了个身,下了逐客令,“本宫要睡了,祁将军也去歇着罢。”
祁炎轻轻掸了掸披风的褶皱,转身面对着床榻的方向。
纱帐模糊,看不清他的脸,只听见他不同于往日的低哑嗓音传来:“臣看着殿下入睡。”
纪初桃脸一热,“你在这,本宫睡不着。”
祁炎沉默,负手后退了三步。
“再退。”
祁炎又退三步。
“再退。”她尝到甜头,得寸进尺。
极低的嗤笑传来,闷在喉咙里,有着疆场男人特有的疏朗轻狂。
榻上小小隆起的一团,祁炎按捺满腔滚烫,只轻轻道了声:“晚安,殿下。”
纪初桃心脏突地一跳,忽然想起他被人送来做面首的那晚,自己也是望着屏风后他孤傲的影子,轻声道:“晚安,祁小将军。”
一个季度过去,这场没有硝烟的交锋,已悄然换了攻守。
片刻,很轻的开门声,是祁炎退离了寝殿,并未继续那些令她戒备的奇怪举动。
纪初桃放下心的同时,又越发想不明白:祁炎闹这一出,到底图什么呢?
……
惊蛰,春始回暖,桃粉杏白。
纪姝府上送了请帖过来,说是园中的梨花开了,邀纪初桃去府上赏花饮酒。
纪初桃对着镜子妆扮,宫婢们捧着妆奁盒供她挑选。
纪初桃正犹豫是戴翡翠步摇簪好,还是祥云瑞兔抱红宝石的钿子好,便听见身后一个熟悉沉朗的嗓音传来:“红的好看。”
纪初桃回首,只见祁炎穿着暗纹深色武袍,墨玉腰带,黑发高束,抱着剑立在身后,也不知站了多久。
仗着有块令牌,他这几日算是将“贴身服侍”的“贴身”二字发挥到了极致。
纪初桃出门,他必在马车旁候着,唤她:“殿下。”
纪初桃沐浴出来,他在廊下候着,抱臂倚柱:“殿下。”
纪初桃就寝,他拍了拍一丝褶皱也无的被褥,转身看她:“殿下。”
大多时候他还算安静收敛,不烦人,只是突然没有冷言冷语的坏脾气,让纪初桃惴惴不安,总觉得他在酝酿一个更大的阴谋。
而且有时和他独处,视线不经意碰撞到一起,气氛会突然变得古怪,就……热得慌。
好在今日要去见二姐,可以向二姐询问支招,否则她还真不知该如何熬过这两个月。
思及此,纪初桃偏生掠过那只嵌红宝石的瑞兔钿子,选了翡翠步摇簪斜插在小髻上,如愿以偿地在铜镜中窥探到了祁炎略微失望的神情。
小胜一局。
纪姝是一个对美要求到极致的人,用谏臣的话来说,便是风流奢靡,极尽铺张。
但此时雕梁画栋,各色美男或坐或立,衬着梨白似雪,便是墙角也美得能如画似的,全京都怕也找不出第二处能媲美的盛景。
“二皇姐可不似本宫好说话,待会儿你就不要进去了,辛苦小将军于廊下等候。”纪初桃嘱咐祁炎。
她知道祁炎性子傲,二姐说话又口无遮拦,若是起了冲突,反倒败兴。可若将祁炎丢在府中不管,又违背了贴身之约……
“殿下放心,臣有分寸。”祁炎看起来神色如常,对周围美男们好奇的目光视而不见。
行至梨苑,却见亭榭外站着一人。
是李烈。
高鼻深目的异族青年,却受了重伤,一只胳膊用绷带吊在颈上,一条腿断了,拄着拐杖,脸上也有不少伤痕,身上看不见的地方只怕更多……可即便伤成这样,他也依旧靠在廊下,远远守着亭中设宴赏花的纪姝。
纪初桃踏着一路飞雪似的花瓣入了亭中,内侍将挡风的帘子撩开,她方察觉大姐纪妧和皇弟纪昭也在。
一家人难得聚齐。
纪初桃给长姐和皇弟行了礼,便听见纪姝笑道:“行了,你知道我这儿是最没规矩的。别管什么长幼礼节,过来坐便是!”
纪初桃依言坐下,想起李烈方才的惨样,没忍住小声问道:“二姐,北燕质子怎么伤成这样啦?”
纪姝笑得凉薄,毫不忌讳道:“我让人打的,躺了半月,今日才能下床。”
一旁,纪妧清了清嗓子,端起茶盏轻抿,“今天不议朝政,只谈风月。”
纪初桃的视线在两位姐姐之间转了一圈,已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北燕残部借献图行刺,势必牵连到质子李烈。按照大殷的习俗,若两国再起纷争,质子是要被杀头祭旗的。
二姐先行罚了李烈,给大姐一个交代。虽是打个半死,但能好歹保下他一条性命。
可是,李烈和北燕人不是同族么?为何北燕残部会不顾王子的死活,也要来行刺呢?
顾及大姐说了“不议朝政”,她便也只能压下心中疑惑。
“倒是你,看起来进展不错。”纪姝妩媚的眼一转,扫过远处廊下伫立的祁炎。
“二皇姐……”纪初桃一言难尽,没敢说自己近来方寸大乱,被祁炎一招“以退为进”压制得死死的。
她接过侍从递来的春酒小小抿了一口,轻声叹道:“若是我同二位皇姐一般,天生就是大胆威严的决策者便好了。”
这样,她便不会总被祁炎扰乱了心神。
“你以为,我和阿妧天生就是铁石心肠之人?”纪姝咬着酒盏,笑吟吟道,“阿妧年少时,不知明里暗里掉了多少眼泪呢。”
“承平,你醉了。”纪妧淡淡瞥眼,唤了纪姝的封号。
纪姝这才收敛些,没有继续抖露下去。
但话题一开,无疑勾起了弟妹们的好奇心。在纪初桃心里,大姐一直是威严强势、无所不能的,她无法想象,面对巨大的压力大姐独自落泪是怎样一番情景……
只是看着大姐如今这般风轻云淡的模样,莫名心疼。
“那二皇姐呢?”纪昭不敢追问纪妧的过往,便将话题引至纪姝身上,“二皇姐可也有落泪的时候?”
纪姝摩挲着酒杯,似是喝醉了,脸色越发冷白,唇色却红得艳丽。
“有啊。”她淡淡抛出一段往事,在所有人心中掀起波澜。
“当年去北燕和亲,我差点……就逃婚了。”她笑得没心没肺,“若是我逃婚成功,北燕一怒攻城,可就没有如今的大殷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露出些许异色。
良久,纪妧放下酒盏,沉声道:“这件事,为何你不曾说过?”
廊下,飞过几片梨白。
祁炎执剑而立,目光瞥过身侧倚着的重伤者,平淡问:“她为何救你?”
李烈将视线从梨树下的凉亭中收回,默了会儿,似乎在费力地理解祁炎这番话的深意。
半晌,他用生疏的汉话回答:“因为很久以前,我救过她。”
祁炎没再继续追问。
感官敏锐的强者无需对话,便能猜着对方心里在盘算什么。
他在等李烈开口。
风过,梨花飞雪,一场没有战火的拉锯。良久,李烈淡色的眼睛望向祁炎,咕哝了一句北燕语。
祁炎在边疆长大,自然能听懂异族语言。
李烈说的是:“我们可以合作,祁将军。”
第35章 躬桑 一身矫健的肌肉……
二月春雨绵绵, 一下就是三五天。
宋家酒楼内,宋元白望着身披一身水汽进来的男人,“嘿”地一笑:“牡丹裙下睡, 温柔乡里眠。我还以为祁将军有了新欢,就不记得我这个‘旧爱’了呢!”
他故意捏细嗓子, 做女子矫揉之态。祁炎解下挡雨的墨黑斗篷, 淡淡道了声“滚”。
“自除夕之后, 便没有你的动静了, ‘穷奇’那边都在等你号令呢。”宋元白说起了正事,“别的我也不好插手,毕竟我爹还在朝中谋事, 不便牵扯太多。”
提到‘穷奇’,祁炎不自觉抬手覆至胸口,里头藏着的墨玉被体温焐得滚热。他想起梦里自己亲手取下这块墨玉, 挂在新婚美妇颈上的模样, 沉冽的目光有一瞬的松动。
祁炎道:“琅琊王和北燕之外,尚有一股势力潜伏不明, 现在还不是动用‘穷奇’的时候。你那边查得如何?”
宋元白道:“放心罢,都按你年前的部署暗中推进。至于你要查的那个人, 线索并不多。”
祁炎按膝而坐:“说来听听。”
“除了那扇面上是临摹了沈老的飞燕体外,那人身世经历并无任何不妥之处。他早年游学,四海为家,前几年拜入左相褚珩门下, 推选为翰林编外小吏, 一向籍籍无名。去年才开始走运,从一众吏员中脱颖而出,得了大公主赏识, 送来永宁公主府做府令。”
说罢,宋元白摊摊手:“生平无趣得很,你查他作甚?”
祁炎的关注点却是在别处,问:“纪妧选的他?”
“是啊,这种事必定是大公主的人经手的,有何不对?”宋元白问。
祁炎尚不确定。他心思运转,片刻抬眸道:“你再去查一条线。”
祁炎薄唇轻启,吐出一个人名。
宋元白应允,而后偷偷瞄了祁炎一眼,笑问道:“别光顾着安排我这边。你那边呢,除夕宴英雄救美,大家都是亲眼看着你抱着三公主离开的,后续如何?”
他笑得暧昧,祁炎睫毛一颤,抱臂侧首。
窗外细雨如丝,清朗柔和的雨光顺着窗棂透入,镀在他英挺的侧颜上。
“我想明白了一件事。”祁炎难得正色,如同在说一件极其严肃的机密,沉声道,“我有点儿喜欢她。”
宋元白眨眨眼,“噢”了声:“就这?”
祁炎又皱起了眉:“你不惊讶?”
宋元白心道:我惊讶个鬼哦!初雪那日看烟花归来,你那耳根绯红却还强做镇静的样子,还不够说明一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