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这并非“天命”,而是人祸。
是一场试图推翻大姐执政的,彻头彻尾的阴谋!
人们的恐惧往往来源于未知,但只要有迹可循,则必有破绽。想明白这点,纪初桃反而没有那么慌乱。
莫怕,想想大姐在场会怎么处理!
她闭上眼睛,告诉自己。
祁炎深沉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有隐忍,亦有挣扎。
他能猜到这场戏是谁暗中操作,可他不能明着插手,至少现在不能。纪初桃的身后还隐藏着一股看不见的危险暗流,他必须继续蛰伏,方能掌控所有的情报为己所用。
冷风拂过,山峦上浮现出一线微白。
纪初桃睁开了眼,目光和方才大不相同,透着坚定而沉静的光。
她缓缓挺直胸脯,像一个真正的长公主般抬起下颌,一点点扫过那些自乱阵脚的侍臣。微薄的曙光打在她身上,娇柔的身躯生出一股凛然不可犯的气度来,让人无法忽视。
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但人群却像是止沸的水般渐渐安静下来了。
纪初桃知道,人群里有人在等着看她的笑话,可她不怕,一字一句清越道:“本宫曾在《方外录》中见过‘天石’的记载。陨石坠落,天有不详红光,坠于旷野,形成巨大天坑,方圆一里,寸草皆焦……你们再看看面前这块所谓的‘天石’,可有红光?可有天坑?”
命妇和随行官吏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答不上来。
“再者,天石通常带着火光坠地,表面不会如此光滑。更何况古书记载,天石碎片焦黑而有密孔,宛若玄铁。可面前这块,分明只是普通山石,连字迹亦是朱砂写上!”
纪初桃越说越清晰,向前一步道,“如此种种,真相昭然若揭!这就是有人在趁机作乱,蛊惑人心!”
趁着众人反应不过来,纪初桃一鼓作气:“所有人即刻回自己营帐,真相未曾查出之前,任何人不得随意离开走动,违令者……”
顿了顿,她拔出身边禁军的长刀狠狠插入泥地,铿锵道:“就地处置!”
一线黎明刺破黑暗,众人霎时安静如鸡。
……
一刻钟后,营帐。
纪初桃微红着脸颊,‘呜’地一声扑入床榻,抱着绣枕滚了一圈,一副没脸见人的模样。
“祁炎,本宫方才是不是凶巴巴的,很讨厌?”她像是透支完了所有的强势,又恢复平日里的温柔软糯,有些懊恼的样子。
祁炎喜欢温柔随和的纪初桃,也喜欢坚忍镇定、眼里有光的纪初桃。
只要是她,怎样都是招人爱的。
“不讨厌。”祁炎勾着极淡的唇线,低沉道。
甚至,还想要将她拥入怀中,揉一揉她的脑袋。
“可是,本宫明明是最讨厌处理这些的。”纪初桃抱着枕头苦恼,但这么大事,关乎长姐的声望和命运,她不能不管。
祁炎望着她眉头紧蹙的样子,没忍住上前,弯腰伸手,想要抚平她眉间的痕迹。
他想告诉她,不喜欢处理这些事也没关系,以后,她可以试着依赖他。
然而指尖还未触碰到她的眉心,忽见帐帘被掀开,少年一惊一乍的声音传来:“三皇姐,你要去查那块石头?”
祁炎眉头一皱,收回了手。
纪初桃便顾不上同祁炎说话,放下枕头起身道:“陛下,你怎么来了?病好些了?”
“朕没事了,倒是皇姐你……”纪昭满眼忧虑,还有些许怯懦,试图劝解道,“三皇姐,那石头诡异得很,你还是不要去查了!咱们……咱们回宫去罢。”
“陛下先回宫,本宫若不查出那石头如何会出现在桑田中,心中终究难安,愧对大皇姐托付。”
纪初桃笑道。明明方才还说不喜欢管这等人心复杂之事,此时面对皇帝的胆怯,却反而安慰起他来了。
“那,朕陪你一同去。”
“陛下龙体重要,不可胡闹,先回宫休养罢。”
纪昭拗不过,望着纪初桃片刻,叹了声:“那,三皇姐一定要注意安全,多带些侍卫。”
“本宫知道。”
送走纪昭,纪初桃换上轻便的男装,和祁炎并几名禁军高手再去了一趟桑田。
此时天已大亮,石头周围的土痕尤为清晰,但出乎意料的,除了禁军和围观侍从踩踏的痕迹外,并未留下任何可疑的脚印。
纪初桃喃喃:“这怎么可能?这么大一块石头搬过来,即便没有车马的辙痕,也该有从远至近的脚印才对。”
随行的几名禁军亦是附和:“就是!若是人抬着石头过来,脚印会比常人深,根本无法隐藏。”
“寅时,有落地的轰鸣。”祁炎淡然开口。
立即有人道:“祁将军的意思,难道石头真是从天上来?可是殿下不是辟谣说,这并非天石么?”
“并非来自天上。”祁炎负手,朝着前方山峦处延展视线。
纪初桃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她很聪慧,无须过多言语便猜出了祁炎的意思,眼睛一亮:“小将军的意思是,石头是从对面断崖上抛下来的?”
又蹙眉:“可是,什么人能有这么大力气,将这么重的巨石抛出这么远?”
“上去看看便知。”祁炎道。
山路崎岖,马车走到半山腰时,便不能再继续前行。
祁炎便让纪初桃留在马车中等候,将禁军全部留下,自己则一人轻骑上山,去断崖上查看痕迹。
纪初桃不太能骑马,想了想便应允道:“好。但你多带两个人去,若有危险,及时撤回!”
“等我。”祁炎一拍马臀,朝山上策马而去,不多时便消失在曲折的山道上。
山间间或传来几声怪异的鸟鸣,有些毛骨悚然。
纪初桃等了小半个时辰,方听见马蹄声靠近,探出马车窗一看,果是祁炎策马而来。
“如何?”纪初桃松了一口气,迫不及待问。
祁炎勒马,目光扫了眼纪初桃身旁的禁军。
出了这么大的事,谁都有可能是细作,祁炎信不过她身边的人,若是贸然将自己查到的消息说出,反而会危机她的安全。
思及此,他面色平静道:“一切如常,并无异样。”
“啊,这样么?”纪初桃有些失望,又望着紧随着祁炎赶回来的两名禁军,将最后的期许寄托在他们身上,转而问道,“你们呢?”
两名禁军有些汗颜,下马抱拳道:“回殿下,属下没能跟上祁将军……”
毕竟是沙场出来的悍将,祁炎策马跑得太快,不是他们这些半吊子禁军能比拟的。中途跟丢了,什么也没查到。
见纪初桃懊恼,祁炎心里一软,薄唇微启。
然而还未说话,他灵敏地察觉林中惊飞的鸟群,不由目光倏地一寒,喝道:“小心!”
几乎同时,几十支暗箭从道旁林间射出,数名禁军来不及防御,纷纷中箭倒下。
祁炎利落斩断身边的流箭,却听见一阵嘶鸣,回首一看,是纪初桃的马中箭发狂,摆脱车夫的控制一路朝山路上狂奔而去!
“殿下!”祁炎心脏骤然一紧,以刀背狠狠拍上马臀,不要命地朝着失控的马车狂奔而去。
剧烈的颠簸,纪初桃的五脏六腑都快从口中颠出。
她像是一片没有根的叶子,在暴风中左摇右晃,手、额头被磕碰了许多下,疼得几近眩晕。
更可怕的是,车轱辘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随时都有可能散架。
而山路下,是陡峭的碎石悬崖。
“停……停下!”
纪初桃忍着剧痛和眩晕,贴着马车底趴着,一边极力保持重心的平衡,一边伸长布满擦伤的手指,试图去够马匹的缰绳。
她咬牙,好不容易够到,谁料车轱辘一个颠簸,她被重新摔回车中,后背磕上案几,疼出一身冷汗。
正此时,马车一沉,一条人影跃上来,替她攥住了缰绳。
纪初桃看着宛如天神降临的黑袍少年,看着他高束的马尾扬起又落下,不由红了眼眶,唤道:“祁炎!”
祁炎顾不上回应她,将马缰绳迅速在自己小臂上缠绕几圈,用尽全身力气遏制住发狂的马儿!
骏马高高撂起蹄子,口吐白沫,在他的掌控下发出凄惨的嘶鸣。
纪初桃甚至能看到祁炎手背上鼓起的青筋。
马车停下,车轱辘也到达了极限,嘎嘣一声散开,化作木屑乱飞。
马车失了平衡,朝山路下一歪,纪初桃睁大眼,还未来得及攀附上什么牢固的东西,整个人就从马车中颠出,如断翅的蝶般滚下兜崖。
那一瞬仿佛无限拉长,她伸长手,却只能触碰到冰冷呼啸而过的空气,颓败的马车离自己的视野越来越远……
就当纪初桃以为自己会摔死时,面前阴影笼罩,有个人跟着跳了下来,在空中攥住她的手。
他沉默着,迅速调转方向,将她护在怀中。
纪初桃闻到了清冷的松香,是独属于祁炎身上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第38章 山洞 嗯,臣负责。……
纪初桃昏昏沉沉地醒来, 睁眼一片漆黑,只听见淅淅沥沥的落雨声。
她倏地起身,下意识在黑暗中摸索一番, 指尖触及泛潮且冷的石壁,目光也渐渐适应黑暗, 隐约能看到丈许外微弱的一线雨光。
这是一个裂壁形成的逼仄山洞, 呈三角形, 能自由伸展的区域不到丈许。
自己为何……会到山洞里来?
纪初桃混沌的思绪转动, 她记得自己在山上遭到刺客伏击,马儿受伤发狂,将她甩下了山崖。
就当她以为自己会死在崖底时, 祁炎跟着跳了下来,一边拉住她的手,一边迅速将剑刃刺入山崖以缓冲下坠的速度。
剑刃在峭壁上擦出一路火花, 最终卡入岩缝之中。尽管如此, 剑刃已经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弯到极致后咔嚓一声断裂, 祁炎迅速调整姿势将她护在怀中,两人顺着碎石嶙峋的缓坡滚了下去……
再后来, 纪初桃昏了过去,醒来时就到了这个山洞。
而令人恐惧的是,祁炎并不在身边。
纪初桃并不觉得祁炎会弃她而去,她担心的是祁炎被刺客给掳了去, 或是出了别的什么意外。毕竟从缓坡滚下时, 祁炎只顾着将她护在怀中,自己却成了人-肉垫子……
“祁炎!”纪初桃干涩唤道,然而回应她的只有洞内的回音, 和洞外淅沥的雨声。
洞口如同一张黑魆魆张开的兽嘴,吞噬一切。纪初桃坐起身,感受到一件柔软的衣物从身上滑落。
她下意识捞起那件衣裳,放在鼻端嗅了嗅。
衣裳混着土腥味,但依旧能闻到淡淡的松木香,是祁炎的衣裳!
再一摸索,发觉衣裳破了好几处口子。纪初桃不由越发担心祁炎的状况,想要起身去寻,却被一阵钻心的疼痛拉回原地。
方才太过紧张害怕,暂时冲淡了痛觉,加之洞内漆黑,竟没发现脚踝扭伤了。她倒吸一口凉气,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伤处,明显感觉到脚踝肿胀不少,也不知是否摔断了。
纪初桃又疼又急,记挂着祁炎的安危,抬手狠狠抹了把眼角的泪意,咬牙扶着石壁一点点站起,又唤了声:“祁炎,你在吗?”
因为太害怕,声音带了明显的哭腔。
回应她的,依旧只有无边的雨夜。
纪初桃喘了口气,壮着胆子朝洞口艰难挪去,至少她要确定自己在山崖的哪个位置……然而才挪了三尺远,便听见洞口传来一声极轻的树枝折断的声音。
如同踩断人骨的脆响,在暗夜中极为清晰,令人毛骨悚然。
是谁?!
刺客……还是野兽?
纪初桃一颗心快要蹦到嗓子眼,吓出一身冷汗。就着洞内黑暗的遮掩,悄悄蹲下身,在地上摸索一番,捡到一块巴掌大的、尖锐的石头。
她将石头紧紧攥在手中,屏住呼吸,湿润的眼睛瞪得很大,一眨不眨地死盯着洞口的动静。
闪电撕破黑夜,刺目的亮白中,洞口映出一条高大的影子。
纪初桃惊惧之下,不要命地举起石头朝黑影砸去!
“殿下,是我。”熟悉的声音传来,有着浸透了雨水般的低沉。
手中的石头哐当坠地,分辨出来人的身形,纪初桃喃喃道:“祁……炎?”
黑夜,坠崖,她抓到了唯一的依靠,祁炎是她此时唯一能信赖的人。
纪初桃悬着的心也仿佛落到了实处,所有惊惧和恐慌都随着他的出现而烟消云散。
反应过来时,她已是眼眶一红,朝祁炎大步扑了过去,“你去了哪里?”
可她扭伤的脚踝并不争气,还未靠近祁炎,便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一条结实的臂膀伸过来,捞住了她下坠的身形,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畔,他道:“小心,殿下脚扭伤了,不能疾走。”
祁炎目力极佳,准确找到了地上散落的破外袍,重新抖开扑在平整之处,扶着纪初桃坐下。
“这里好黑,本宫什么也看不清。”纪初桃呼吸微颤,也不知是冷的还是疼的,顺势抓住祁炎的手臂摸了摸,担忧道,“你受伤了吗?从那么高的坡地滚下来,定是很疼很疼对么?有没有流血?”
微凉的小手轻轻按摸,祁炎身形一僵,眸子在黑暗中折射出幽深的光泽。
眼睁睁看着纪初桃坠下山崖的那一刻,他平生第一次尝到了恐惧的滋味,想也不想便踩着峭壁,追随她狂冲下来……
此刻感受着纪初桃柔弱而又坚忍的关切,他知道,那一跳值得了。
“殿下放心,臣没事。行军打仗什么危险都遭过,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方才臣去寻吃食,恐殿下一人在洞中有危险,故而未曾燃篝火,以免引来刺客或野兽。”
祁炎三言两语解释了一番,将手中卷成漏斗状的芭蕉叶递至纪初桃唇边,低声道,“有水,干净的。殿下喝两口,养养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