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似乎很有道理,祁炎却嗅到了些许反常。
林进显虽然忠厚,但资质愚钝,为官三十年毫无建树,不过是看在他是三朝元老的份上才勉强混了个右相。若论决策能力,他比不上左相褚珩一根指头,怎么可能是为官者的榜样?
在那群清高酸腐的眼里,纪初桃这等只会风月的纨绔帝姬,没资格审判他们的才能,所以故意挖了个坑,等着看纪初桃笑话呢!
若纪初桃附和其言,则说明她当真没有一点识才用人的能力,自然不能服众。
祁炎摩挲着手中的杯盏,若有所思地盯着挑事的瘦高儒生,面上无事发生,心里却暗自盘算了不下十种给纪初桃出气的法子。
而另一边,孟荪也明白了对方的用意,蹙眉望向纪初桃。
不谙世事的小帝姬艳名远播,却才名藉藉,这场交锋她注定只会落人笑柄……
铛地一声细响,是祁炎放下了手中杯盏。
他见不得那些腌臜玩意儿欺负纪初桃,正欲张嘴回怼,杀对方一个片甲不留,却蓦地听见一个清灵温柔的嗓音先他一步响起。
纪初桃笑了声,温吞道:“本宫倒觉得,林大人虽清廉,却算不上为官典范。若是普通人这样做,自然是大善人,可是林大人是宰相,他应该颁布时令治理水灾,修缮桥梁,辅佐君王从根源上解决百姓疾苦,而非一车救人、杯米济世。若只看得见眼前数人,而不见天下人,如何能算得上真正的为官之道呢?”
一针见血。
那儒生怔愣,哑口无言,一张脸憋得黑里透红,灰溜溜退回位置。
未料她自己轻巧化解了危机,祁炎满身煞气消散,就连孟荪也融化了清冷的神色,望着纪初桃的眼神有了些许变化。
那瘦黑儒生的同伴大概不忍见他受挫,讪笑着岔开话题,提议道:“琼林宴光有墨香,未免有些单调。既是祁将军在此,学生斗胆请将军舞剑助兴,为三殿下方才的见解添彩如何?”
他倒是会找靶子,知道祁炎为文人不齿,便拿他转移注意力。
居然还有不少人附议,毕竟孟荪才是值得高攀的“准驸马”,博新欢欢心的最好方式,便是狠狠踩“旧爱”一脚。
祁炎没发话,纪初桃却是收敛了神色。
她自然知道那些人是在针对祁炎,舍不得他受丁点委屈,遂蹙眉道:“祁将军的剑是为守土开疆而生,为国之大义出鞘,并非是拿来给你们玩赏的。”
纪初桃神情肃然,一时宴会静了片刻。
琼林宴讲求雅兴,纪初桃也不想闹得太僵硬,顿了顿,放缓声音道:“诸君若不嫌弃,本宫愿为……”
“殿下,学生愿题词一幅,为宴会助兴。”清冷如玉的嗓音,是孟荪拱手出列,主动请缨。
一时间座下响起窸窣的议论声,有人讶异道:“孟状元丹青甚绝,一字难得,平时多少贵胄求也求不来,今日竟主动展示。”
“嗐,为博美人一笑,几个字算什么!”
“别说了,去看看!”
连孟荪的那几个同侪皆是一脸不可置信,互相使了个眼色:孟兄是怎么了?方才不还说“娶妻娶贤不娶艳”么,这般爱出风头,着实不像他的作风啊!
孟荪神色如常,并不理会周围人如何议论。
宴会开始前,他的确对纪初桃抱有偏见,但方才听她谈吐不凡,字字珠玑,又主动维护国之忠良,清明大度,温柔知礼……就凭这点,心中的那些偏见也就烟消云散了,甚至还有些隐隐的尊敬。
或许,除了敬重之外,还有些许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情愫。
见孟荪主动解围,纪初桃一怔,随即轻松吩咐:“来人,为状元郎铺纸研墨。”
一旁,祁炎长眉低压,眸中带着压抑的酸冷之意。
终是按捺不住,他低嗤一声,起身道:“既是诸君提议,祁某不敢扫兴。只是刀剑无眼,煞气重了些,不适合这等风雅筵席。不若祁某也题字一幅,为殿下助兴!”
“祁炎……”纪初桃望向祁炎,杏眼中蕴着些许惊讶和担忧。
一个武将和丹青妙手的状元郎比试书法,以己之短攻人之长,他怎么想的?!
纪初桃宁愿自己委屈些,也不愿祁炎被人取笑,当即起身,行至祁炎面前站定,仰首望着高大挺拔的俊美男人,低声道:“你不必如此……”
“臣愿意如此。”祁炎放低了声音,目光强大深沉,没有丝毫怯意。
他想让她知道,孟荪能为她做的,他也能做。
他比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更有资格站在她身边。
“笔墨拿来!”祁炎沉声吩咐,行至书案后站定。
孟荪与他同时提笔润墨,众人被这场比试吸引了注意力,纷纷围拢观看,窸窣细语。可大家明显不看好祁炎,围在孟荪身边的人比祁炎这边的多上许多倍。
见祁炎身边寥寥数人,纪初桃一咬唇朝他走去。
“殿下!”观战的挽竹拉住纪初桃,提醒道,“您是主判,当外围观战,若是去了祁将军身边,大家会说您偏心的。”
纪初桃却是不管那么多,轻轻拂开挽竹的手,坚定地朝祁炎走去。
那么多次遇险,祁炎都不顾安危朝她奔去,那么这一次,她也要站在祁炎身边。
一双素手伸来,替祁炎将镇纸铺开。
祁炎躬身抬眸,看见了纪初桃温柔鼓励的眼眸。
她细声说:“不管小将军写得如何,在本宫心里,都是顶好的!”
那一瞬,浅金的春光落在她身上,明丽不可方物。
祁炎眼里有笑意化开,既是如此,他更加不能辜负心上人的厚爱。
他提笔凝神,墨浓笔饱,大笔挥下,落下遒劲的一笔。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两人同时收笔。
“好!好字!”隔壁孟荪处响起了连绵的掌声,赞叹不绝。
内侍将状元郎新写的墨宝铺展开,只见上头写着飘逸至极的两行行书:画桥仙郎见,琼林饮醉归。
直到看到内侍展开祁炎的那副字,热闹的围观人群如掐住脖子似的,瞬时安静下来。
若说孟荪的字是拓印般完美的行书,祁炎的字则是落拓不羁的行草,笔锋遒劲,力透纸背,有峥嵘剑势之态,让人想起折戟残剑,想起萧萧马鸣……
不拘一格,狂放至极,看不出派别,但就是能给予人强烈的冲击。相比之下,孟荪的行书就过于规矩,少了几分灵气。
然而让人静默的并不仅仅是祁炎那手出人意料的好字,而是字的内容。
狷狂的八个大字:文王初载,天作之合。
这些字都是要献给纪初桃的,那么“天作之合”说的是谁和谁,已经不言而喻了。
众人纷纷看向淡然收笔的孟状元,同情地想:祁将军是在挑衅吧?是赤-裸-裸的宣战吧?
第43章 送花 我和孟荪,谁好……
纪初桃以为祁炎这样的武将, 是不擅书画的。
那八个大字初看之下有些粗狂,然而细细品鉴,方觉磅礴大气, 这样的笔锋气势无人能及。
但孟荪的字也极好,骨肉匀称, 飘逸隽美。
两张书案前围满了士子帘官, 窃窃私语, 或摇头或颔首, 而祁炎与孟荪各自挺立,等着纪初桃裁决。
纪初桃当然觉得祁炎给她的惊喜更大,可她方才主动给祁炎铺纸, 想必不少人都看在眼里,此时无论她说什么评论,众人都会觉得她有失偏颇。
既如此, 倒不如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旁人。
最后还是交给帘官评论, 帘官战战兢兢给出了个“不相伯仲”的结论,谁也没有得罪。
纪初桃命人将两幅风格迥异的墨宝收起, 打包带走的却只有祁炎那份,笑吟吟道:“今日得二位墨宝, 为琼林宴锦上添花,本宫甚喜。挽竹,拂铃!”
她唤来侍婢,让她们取了上等的古砚、笔墨等物, 赐给祁炎和孟荪。
孟荪淡然受了礼, 视线在纪初桃与祁炎之间轻轻掠过,又归于平静冷清。
宴席酉时方散,纪初桃喝得微醺, 在侍婢的搀扶下上了马车,直打盹。
忽的马车一沉,是祁炎跟着跃了上来,这次没有坐在车夫旁的位置,而是掀开车帘躬身进来。
马车并不宽敞,容不下太多人。
拂铃和挽竹对视一眼,皆很有自觉地下车步行,将车中空位留给祁炎。
酒意上来,纪初桃杏眼朦朦胧胧的,比平日多了几分潋滟桃色,更衬得眉目如画、肤白唇红。
她想起心中困惑,便拿了身侧搁着的宣纸展开,对落座的祁炎道:“小将军写这个是何用意?不知情的,还以为你是来赴婚宴呢!”
哪有琼林宴写“天作之合”的?
弄得纪初桃怪不好意思,想要问个清楚,可那么多探究的双眼睛盯着她,都找不到机会开口。
祁炎神色疏狂,靠在车窗边,曲肘撑着太阳穴,看着端坐的矜贵少女许久,隐忍道:“殿下聪慧,难道看不出来?”
纪初桃侧首回视,眸光闪烁,却无法说出口。
没名没姓的一句话,如何猜得出来?何况若是猜错,岂非自作多情?
未曾等到回应,祁炎的眸色渐渐沉了下去。
抱着一丝期许,他换了个问法:“殿下觉得,孟荪如何?”
纪初桃想了想,诚然道:“才貌双全,气质如玉,在及第士子中算是佼佼者。”
“……”
祁炎挑眉,强压住满腹酸意,意义不明道:“是了,殿下素来偏爱这等‘装腔作势’的温润君子。”
他为何总是提及孟荪?
想到什么,纪初桃心尖一颤,回过神来:祁炎的那句“天作之合”,该不会是在暗示她与孟荪罢?
当初大姐让她多多留意孟荪,纪初桃并未多想,还以为是让她替朝廷考察此人是否能当大任。后来赴宴,从旁人微妙的眼神和窸窣谈论中,她也就猜到事情或许不是自己想的那样简单……
可大姐乱点鸳鸯谱也就罢了,为何连祁炎也如此?
纪初桃登时酒醒了一半,心中有些郁卒。不知为何,就是有些不开心。
“本宫才不喜欢什么‘天作之合’。”纪初桃轻声道。
所以,不要撮合她与什么状元郎啦!她在心里补充。
那低低的抱怨落在祁炎耳中,却是另一番烧心刺骨的意味。
他的姿态不再随意悠闲,缓缓坐直了身子,幽深的眸子定定地看着纪初桃,哑声问:“殿下……不喜欢?”
纪初桃也看着他,两腮带着酒意的微红。
唯恐他亲手将自己推去孟荪身边,故而坚定地摇了摇头,道:“本宫不喜欢这样的玩笑。”
祁炎的眸子黯了黯,搁在膝上的五指握紧。
庆功宴上赐婚,承天门下她亲口承认自己“驸马”的身份,悬崖山洞中生死相依……他以为,对得起“天作之合”四字。
却没想到,纪初桃会这般抵触。
祁炎看着微微蹙眉的纪初桃,心里亦不好受,嫉妒与偏执拉锯,仿若寒冰与熔岩的交织。先是晏行,而后是孟荪,之后还会有新人不断涌现……
她是帝姬,是天上温柔的明月,会有无数人奔她而来。可他,却只想将她拽入尘埃,藏进心里。
琼林宴沾染的轻松气氛,仿佛结冰般凝固起来,酒意混沌,两人皆是各怀心事。
祁炎侧首,透过飘动的车帘看到道旁有几名及第士子结伴行过。
为首那人瘦高个,黑脸透着红光,脚步虚浮踉跄,正是琼林宴上设计为难纪初桃的那个二甲进士。
竟是送上门来了。
祁炎眸色一寒,心里的不悦找到了发泄,沉声道:“停车。”
说罢,不待马车停稳,他已撩开车帘跃了下去。
挽竹上车,奇怪道:“殿下,祁将军突然要去哪儿?”
纪初桃掀开车窗纱帘,道旁已不见祁炎的身影,便摇首怔然道:“兴许,是有什么急事罢。”
挽竹看出了纪初桃的低落,也不笑了,小心翼翼问:“您和祁将军,吵架了么?”
不然为何一个冷着脸要走,一个独自在车中闷闷不乐?
纪初桃觉得,祁炎大概是不开心了。
自从上元节以来,他已经很久不曾生气,总是寸步不离地护着她。脾气好到,她以为可以一直这样快乐下去。
可这片平静,终究是随着孟荪的出现而被打破。
纪初桃捂着酒醺微红的脸颊,视线落在身侧写有狷狂大字的宣纸上,自语般叹道:“可是,本宫就是不喜欢孟状元呀。”
……
祁炎一夜未归,只差人送了口信过来,说有要事要回镇国侯府住些时日。
纪初桃放心的同时,又隐隐有些失落,毕竟习惯了祁炎的“伺候”,身边突然没了那道挺拔矫健的身影,总觉得哪里空荡荡的。
午膳时,挽竹端着一盘子各色的绢花进殿,朝执着鼠须笔出神的纪初桃笑道:“殿下,有件喜事!”
说着,挽竹见到纪初桃画了一半的肖像,“咦”了声:“殿下怎的又在画这个没脸的黑衣男子了?不是许久没有做过那些怪梦了么?”
挽竹刚想说“梦中情郎怎的好像祁将军”,便见纪初桃胡乱卷起画轴,意兴阑珊道:“何事?”
想起正事,挽竹噗嗤一笑,凑过来兴冲冲道:“殿下还记得琼林宴上那个不知礼数的瘦黑进士么?听宫里的内侍说,那日琼林宴归去途中,不知哪里飞来的石子砸中了他,他一个踉跄跌进水渠中,摔得鼻青脸肿,连过两日的簪花御宴都不能来了!”
“竟会有这么巧?”纪初桃疑惑。
挽竹叉腰,很是幸灾乐祸的样子:“谁叫他在宴会上大言不惭,竟敢讽刺孟状元和殿下您,这下可遭报应了!活该!”
纪初桃手执笔,托着下颌,淡淡“唔”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