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姝勾着笑,伸出微冷的指尖抬起男人的下颌,轻声问道:“你是谁家送来的?”
“回殿下,是奴仰慕二殿下风华,斗胆自荐而来。”男人垂着眼睫,顺从回答。
“不错,有胆量。”纪姝道。
纪初桃静静旁观,心里的那点疑惑更甚。
这个男人不够俊秀,也不够纤细美丽,为何二皇姐会对他如此在意?
然而下一刻,纪姝弯着勾了墨线似的眼眸,轻飘飘道:“只是这张脸实在不讨喜,让本宫想起了一个讨厌的人。”
话刚落音,那自荐而来的男子已变了脸色,忙伏地求饶。
但是已经晚了,纪姝命人将他拖走,打出府去。
见纪姝脸色有些冷,纪初桃沏了杯热茶,关切道:“二皇姐,那人有何不对么?”
纪姝接过茶盏,却并不饮,只眯着眼若有所思道: “小废物,你觉不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纪初桃点点头:“可是,我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纪姝不语,良久歪在榻中,悠悠道:“你记不记得,我未出嫁和亲时,身边总跟着个不苟言笑的小太监?”
她这么一提醒,纪初桃想起些许来了。只是过了八年多,她已想不起八岁时见到的那个太监,是不是生了副和方才那男子一样的面孔。
而且那太监随着二姐北上和亲,然后,再也不曾归来。
“还记得上次在府上赏梨花,我和你们说过,和亲路上我曾打算逃婚么?”纪姝问。
纪初桃颔首。
这样惊世骇俗的往事,她当然印象深刻。
纪姝半阖着眼,慵懒道:“那是真的。”
纪姝说了一个故事。
那内侍不苟言笑,年少时便奉帝命分到皇次女身边做司礼太监,专司帝姬礼仪。
纪姝生性跳脱,素来不喜欢这个一脸老成、又总爱说教的司礼小太监,尽管小太监生得周正好看,也不喜欢他。有时她故意捣乱,做一些有违礼教的事,看到司礼太监黑着脸伏地规劝,她便出了一口恶气似的,笑得开怀。
一朝突变,外敌压境,她被当做议和的筹码送去北上和亲。而司礼小太监竟放弃了大好前程,主动请缨陪伴帝姬北上。
说是“陪伴”,但纪姝知道,他其实是奉病榻上父皇的命令来监视自己的。
所有人都知道自己会一去不归,送亲的队伍,哭得像是在送葬。
纪姝不甘心,恨意化作泪水淌下,眼泪流干了,便化作掌心掐烂的鲜血。她才十七岁,大好韶华,却要嫁给敌国君主做侧妃、做人质。
与北燕迎亲队交接的那晚,趁着众人喝醉,纪姝策划了一次出逃,可惜由于替身宫婢的失误,她的出逃很快被发现。
她慌不择路,踏着如霜的月华,在沙丘上奔跑,直到被那小太监追上来,拦住了去路。
“他是来抓你的么?”纪初桃听得入了神,不由紧张道。
纪姝似笑非笑,摇首道:“北境的夜很黑,我始终记不起他那时的神情,只知道他看着我,很认真地看着,说了短促的几句话。”
他说:“奴拦住他们,殿下快跑。一直跑,不要停!”
说到这,纪姝低嗤了一声:“很奇怪罢?他明明是奉父皇的命令来监视我的,却在最后关头护在我面前,还让我快跑。”
纪初桃听得揪心,总算知道为何二姐见到方才那个“赝品”时,会那般生气了。
人人都道她凉薄滥情,但其实,她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死心眼。所有给过她温暖的人都不容被玷污——纪初桃如此,李烈如此,那个小太监亦是如此。
她会恨铁不成钢,而骂纪初桃“小废物”;会为了保下李烈的命,而不惜亲手将他打伤,堵住大姐的杀意;她说那小太监是“讨厌至极的人”,却在那人死去八年后,接受不了“替代品”的存在……
她总是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她在意的人。
纪初桃眼眶酸涩,轻轻拢住了纪姝的手。
她的手如玉般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纪姝笑了,看着眼眶红红的妹妹,没心没肺道:“听个故事而已,做什么这副如丧考妣的神情?我生来不安分,小太监死后便想清楚了,与其丧家之犬一般活着,何不搅他个天翻地覆?”
所以,她擦干身上溅着的血,依旧选择披上嫁衣去往北燕,直至君臣反目,兄弟相残。
“不过,我要提醒你。当年逃婚之事,我只对三个人说过:你,阿妧,皇帝……根据我一句话便能推测出我的弱点,送一个赝品来我这儿试探,可不简单呐!”
纪姝沉了目光,凉凉笑道:“小废物,当心身边人。”
纪初桃从纪姝府上离开时,眼眶还有些泛红,沉浸在纪姝的那番话中不能自拔。
出了门,便见祁炎负手站在马车旁,似是等候已久,正仰首望着墙头横生出来的梨树枝出神。
这个月份,梨花花期已过,只有零星的几片残白点缀其中。
祁炎靴子上尚有泥点,也不知是从哪里赶过来接她回府的。
纪初桃吸了吸鼻子,心中莫名安心,走过去问道:“祁炎,你在看什么?”
祁炎收回视线,遐想道:“看到这梨树,便想在殿下府中也种些花。”
“梨花么?太素雅了。”纪初桃带着鼻音道。
她喜欢鲜艳热闹的颜色。
祁炎当然知道她这点小癖好,轻笑一声道:“想为殿下种桃花,‘初桃’的桃。”
春末的暖风拂来,男人的嗓音尤显撩人,纪初桃不由微怔。
祁炎却是看到了她微红的眼圈,眉头一皱,沉下嘴角,问:“谁惹哭你了?”
第49章 猎隼 舌尖扫过了祁炎……
崇政殿中, 兽炉熏香袅袅,宁静非常。
“三皇姐怎么有空,来陪朕下棋了?”纪昭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连黑子的棋格落错了都没发现。
纪初桃叹了声,一手捻着白子, 一手托腮, 脑中回想起与纪昭一同长大的点滴, 若有所思道:“琼林宴后, 府上拜帖不断,有官宦命妇的宴席邀请,亦有文人士子以诗赋自荐, 求名求利,不胜其烦,索性来皇上这儿求个清净。”
她其实, 是担心纪昭的状态。
科举舞弊案那颗钉子, 似乎对他的刺激颇大。
纪昭全然不知她的担忧,只道:“三皇姐连续主持几次大宴, 临危不乱,化险为夷, 又在琼林宴上才惊四座,如明珠褪尘,光华耀世。想求三皇姐办事之人,自然很多。”
纪初桃颔首:“我一介不理朝政的帝姬, 周遭尚是如此, 皇上这等身居高位之人,身边摇唇鼓舌的人就更多啦!人心复杂,若不能心如明镜, 就会被人牵着鼻子走,迷失方向。”
闻言,纪昭失神,愣愣地看着面前清澈明丽的少女。
纪初桃仿佛只是随口感慨一番,捻着袖袍落下一枚黑子,笑道:“阿昭,该你了。”
有时候,真让人羡慕她的自在无忧。
纪昭紧紧攥着白子,望着满盘黑白交错的棋局,哭丧着脸道:“三皇姐,你的棋明明就要赢了,为何每次都避开制胜的关键一招,吊着朕跑?”
堵死他的棋路,又在取胜的前一招避开。不断给他希望,再堵死……
如此数次,纪昭已是输了心态,举棋的手游移不定,闷闷道:“这样的棋路,简直就和……”
简直就和纪妧的招数一样。
纪初桃看着纪昭,放缓声音道:“我的棋是大姐教的,阿昭忘了么?”
她微微一笑,望着挫败的少年温柔道:“阿昭,你要明白,以大姐的手段和能力,她若想取而代之,何必等到你长大成人、羽翼丰满?早在父皇仙逝那会儿,就该动手了。”
纪昭猛然抬头看她。
纪初桃不同于纪妧的疏冷威仪,她永远都是轻快温和的,嗓音娇软,不带丝毫说教或是压迫,如流水漱玉。
这样干净的人,点破内情的时候便格外让人心慌羞惭。
她并不打算击倒小皇帝最后的自尊,只轻轻叹道:“以前我和你一样不懂,后来渐渐明白,笑脸相迎的未必是真心待你,恶语相向的也未必就是仇人。有时候,看懂一个人真的太难了。”
纪初桃走后,纪昭独自面对那盘未下完的棋局,久久沉思。
直到一名大宫女悄声进来,立于一旁唤道:“陛下。”
纪昭认出了宫女,收敛动摇的心神,道:“何事?”
“先生知陛下苦恼,特让奴婢给陛下带句话,盼为君分忧。”
大宫女走近一步,俯身低语道,“大公主有左相褚珩,故而朝中文臣为大公主马首是瞻。唯独兵权这一块,大公主始终不曾吃下……陛下若想亲政,让世人刮目,何不从武将入手,建立自己的势力?”
而大殷握有兵权的武将,只有一个人。
“祁炎……”纪昭咀嚼着这个名字,脑中不由划过纪初桃明丽的笑颜。
的确,若能让祁炎心甘情愿为自己所用,想必就算是长姐纪妧,亦会对自己刮目相看!
他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想要将原本就属于自己的权利握在掌心,仿佛这样才能让他睡得踏实些,以至于走了太多弯路,却忽略了眼前的捷径——
祁炎还未官复原职,纪初桃做不到的事,他可以做到。
思及此,纪昭握了握拳,眼中浮现些许笃定。
与此同时,长信宫。
秋女史垂眉敛目而来,入了殿,行至纪妧身边几番耳语。
纪妧将崇政殿那边的动静尽收耳中,听罢,冷淡道:“不必管,由他们去。”
见纪妧不为所动,秋女史似有忧虑,“殿下明知有人作祟,何不乘胜追击,一网打尽?”
纪妧嗤笑一声:“若是本宫将事情都做了,那要皇帝有何用?总要留些臭鱼烂虾搅混水,皇帝才会有危机感,省得整天疑神疑鬼,将刀剑对着自家人。”
秋女史道:“奴婢斗胆直言,殿下一心磨砺皇上,他未必领情。若是脱离掌控,只怕他反过来对殿下您不利。”
“你见过幼兽长牙么?”纪妧问了个毫不相干的话题。
秋女史怔愣,老实道:“奴婢寡闻,不曾见过。”
“在幼兽长出森白的獠牙前,见着什么东西都要咬上一口,咬着咬着,牙齿才会越发锋利。”纪妧说着,微眯着凤眼。
那小子越是急于脱离她的掌控,反倒越证明她的教育是成功的。
至于咬错了自家人,狠狠教训几顿便好了。
……
纪初桃回到府中,便见祁炎扛着一捆树苗不知从何而来,上百斤重的东西,他扛得就像是棉花一般轻松。
纪初桃没想到,他说要在府中种桃花,竟然不是在开玩笑!
何况春天都过完了才想起种树,也不怕桃树适应不了,白折腾一场!
寝殿后的园子里已经开辟了一块荒地,挖了几排坑。祁炎挽着袖子,露出一截结实有力的小臂,扶着幼苗一株株仔细种好,踏平土壤。
春末夏初,天气已十分暖和。纪初桃看着他鼻尖渗出的薄汗,忍不住心疼道:“这些粗活,还是让侍从来做罢。”
祁炎将纪初桃派去帮忙的内侍都赶了出去,坚持自己动手。
一腔好意被拂,纪初桃有点小失落,站在道旁绿荫下道:“为何不让人帮忙?”
祁炎随手将铲子往泥地里一插,直起身来,神情落拓道:“不亲自种,就没有意义了。臣要来年的春天,殿下一推窗便能瞧见臣手植的桃花。”
从此花开花落,年年岁岁,都能睹物思人想着他。
纪初桃悄悄看了眼远处目不斜视的侍从,那点失落偃旗息鼓,化作内敛的点点笑意。
一定是今日太热了!她抬手扇了扇风,愉悦地想:不然,为何脸这么烫呢?
祁炎仗着体力好,没一会儿就种好了所有的桃树。只剩最后一株时,纪初桃突发奇想道:“可以让本宫试试么?”
自从离开规矩繁琐的深宫,纪初桃便对一切新鲜事物充满了好奇。
祁炎没说话,只将刨开的松软土块踏平,直到确认不会有泥巴弄脏纪初桃精美的裙边和藕丝绣鞋,这才朝跃跃欲试的纪初桃伸出一手。
纪初桃挥退欲上前搀扶的宫婢,伸手搭在祁炎的掌心。
依旧是温暖有力的手掌,修长的指节握拢时,轻轻松松就能将纪初桃的手包在掌心。一拉一带,纪初桃便如乘风的蝶般扑入他的怀中,腰上一热,被他用另一只手稳住。
祁炎背对着廊下立侍的宫人,他身量高大,将纪初桃完全挡住,宫人们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却看不到两人间的小动作。
春夏衣衫单薄轻便,男人躯体的热度和硬度便越发分明。
好在祁炎的手只在她腰窝上停留了片刻,便不着痕迹地收了回去,散不去的是两人间若有若无的热气。
纪初桃肤如凝脂,眼尾轻红,掩饰似的垂下眼,学着祁炎的模样挽起袖子。
但她穿的是一身广袖茜纱的宫裳,过分柔软精美的布料怎么也挽不起来。正蹙眉没了耐性,却见一旁祁炎轻笑一声,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根黑色的布绳,俯身将绳子绕过纪初桃的双袖,停在少女幼嫩无暇的脖颈后。
他俯身的时候,眼睑半垂,看上去认真而又迷人。
指腹不经意扫过纪初桃颈项的皮肤,祁炎望着那片白皙优雅的后颈,不自觉晦暗了目光。
一个结打了许久才成功,他微微吐出一口气,低哑道:“好了。”
纪初桃跃跃欲试,“嘿咻”一声拿起铲子,试图填土。
方才她见祁炎拿铲子就跟拿勺子似的轻松,还以为铲子不重,谁知才刚拿起,就沉得她半截腰都坠了下去。
祁炎眼疾手快地替她攥住铁铲,这才没让着沉重粗鄙的物件砸伤她秀气娇嫩的脚尖。
“怎……怎么这么重?”手无缚鸡之力的娇贵帝姬,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才勉强掺了一块巴掌大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