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怀揣着她的期待,林葳蕤战战兢兢上了四皇女……的马车。
猎猎狂风吹得她身上衣袍几乎鼓起,在马车狭小的空间内,林葳蕤头都不敢抬,连指尖都是冰冷的:“见过四殿下。”
“嗯。”洛毓不冷不淡地应了声,抬眸看向眼前的人。
少女身着淡青色薄纱,被雨水打湿几分,轻纱便几近透明地贴着她的脖颈至手臂,洛毓眉头一皱:“本宫见你似曾有几分眼熟,可是在何处见过?”
林葳蕤瞬间怀疑这四皇女是故意玩儿自己的,她带着几分诧异,却见对方神色自若,当即把在后山回答过的话再说了一遍。
她说话时戒备而谨慎,时刻提防着四皇女出手。
然而在洛毓看来,就林葳蕤这胆小如鼠的模样,怕是再给她十个胆子也做不出袭击皇族的事,绝不会想到先前对自己下手之人便是她。
她往后一仰,把书本扔给林葳蕤:“给本宫念念。”
林葳蕤下意识手忙脚乱地接住书,宛如捧住一个烫手山芋,她定了定心神,翻开书页。
竟当真只是治国之策,没有从书中发射出什么夺命机关来,林葳蕤松了口气,一字一句从头开始念:“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
因着胆怯,起初她的嗓音还有些小,洛毓闭着眼,有些不悦道:“声音大些。”
林葳蕤身躯一震,不敢再松懈,拿出在太学里读书的劲,不高不低地读起来。
她咬字清晰,语调绵软却不失力度,伴随着马车外窸窸窣窣雨敲树木的动静,入耳分外动听。
洛毓莫名生出几分睡意,她整日里忙着对付三皇女,有数不清的谋划,须得时时刻刻提起精神去应付朝中的明枪暗箭,此刻却难得生出几分休憩之意。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内只有林葳蕤轻读文章的声音,她觉得自己口干舌燥,忍不住抬头看了下。
这一看,没想到四皇女竟倚着车壁睡着了,她容貌昳丽,有几分雌雄莫辨的美感,即便是闭眼睡着,也莫名带着极具侵略性的危险。
林葳蕤试着唤了声:“殿下?”
没有回应。
看样子自己这是侥幸逃过一死,林葳蕤小心翼翼地起身,打算趁机离开,她蹑手蹑脚将书本放到桌上,正欲抽身之际,谁知手腕却被人一把抓住,动弹不得。
洛毓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狭长凤眸直勾勾盯着她,看得人心里打鼓。
“在下见殿下入睡,不忍再打扰……”林葳蕤唇瓣嗫嚅,为自己辩解,正当她还想说些什么,外面传来婢女的声音:“殿下,路上的木头已经清理掉了。”
说着,车夫开动马车,车身陡然向前动起来。
林葳蕤双腿方才已经蹲得发麻,此刻又因为被人抓住手腕不得不保持前倾的姿势,她一时不备,竟直直跌入四皇女怀中。
鼻间是洛毓衣襟上熏香的气息,明明坐着的人才是被砸的那个,林葳蕤却闷哼一声,被她要坚硬得多的身躯硌得生疼。
还不等她站起来,洛毓面色微变,想也不想,猛地将人一把推开。
林葳蕤被推倒在地,幸好马车内都铺着软垫,她才未曾觉得有多痛,只忙着起身赔罪:“在下无意冒犯,望殿下恕罪。”
洛毓似是受到极大的屈辱,呼吸都有些不稳地起伏着:“出去!”
林葳蕤抬头看向她,正当洛毓再打算说第二遍之时,林葳蕤已喜出望外道:“是,多谢殿下宽恕。”
说罢,她甚至顾不得马车还在缓慢行进中,径直撩开帘子从车辕上一跃而下,头也不回地朝后走。
车帘翻飞,将山间的冷雨细风放进来,洛毓心头的火气却未曾被吹减半分。
第35章 开撕 女子不过是生儿育女的工具……
洛毓理顺自己衣襟上的褶皱, 细细回忆着方才应该没让林葳蕤看出什么不对劲来。
她长眉紧蹙,自带几分不怒而威。
蓦地又想起方才撞入怀中柔若无骨的温软身姿,洛毓伸手给自己倒了半盏清茶, 将其一饮而尽,眉间的郁气愈发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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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之后, 林葳蕤足足提心吊胆了一个多月,眼看着要到六月末,听闻将有突厥的使者来访大洛,想来洛毓身为皇女定会忙于应付此事,无暇来找自己的麻烦, 她才稍稍松了口气。
心不在焉的结果便是, 交上去的文章出了差错, 被先生单独叫到了书房。
每隔半月, 朴先生便会就近日所学让学女们各抒己见写一篇文章。每个人的文章洋洋洒洒,动辄便是数千字,林葳蕤对这些经义古典头疼不说,最让她觉得麻烦的还是这些繁体字比划多而复杂,原本一句话,等前半句写完, 都快要忘记后半句说些什么。
是以她琢磨出自己的办法, 先用更方便简洁的简体字一口气写出来,再用繁体誊抄到另一张纸上。
原本往日都是这般操作,从未出过差错,只是近来林葳蕤惦记着四皇女一事,迷迷糊糊竟弄错将简体那一张交了上去。
这些字,朴先生似曾相识却又从未见过,是以将她叫到书房问个清楚。
林葳蕤这才知晓, 忙将誊抄好的繁体那份找出来,补交给朴先生。
只不过朴先生毕竟是老学究,哪有那般好糊弄的,她将两份文章对比:“这两份内容都是一样的?”
“是。”站在书桌前,林葳蕤低着头老师回答。
“那这些字,你又是从何处习得的?”
林葳蕤迫不得已,只能撒谎道:“学生私下里为图方便,自己简化出来的。”
毕竟从未见过有人会如此偷懒,朴先生将信将疑,从书架上随便抽出一本地方志:“既如此,用你自己简化出来的字誊写一段给我看看。”
林葳蕤虽不明白她的用意,却还是规规矩矩照做。
她端坐于书桌前誊写,朴先生也同时铺开纸张默写一样的东西,只不过后者使的是贯用的字。
林葳蕤满满一张纸快要写到底,她一抬头,看见旁边的朴先生写得才过半。
谁快谁慢,不言而喻,林葳蕤的速度比朴先生快了几乎一倍。
纸张已无处可写,她放下手中的笔:“先生?”
“嗯。”朴先生面无表情,看了一眼林葳蕤写的东西,毫无遗漏,字迹清晰。
下一秒,她说出的话犹如平地惊雷:“三日后突厥来访大洛,你陪我进宫一趟。”
“进宫?”林葳蕤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
“有什么问题吗?”朴先生将她写的东西卷起来,用丝带系好。
“敢问是让学生进宫做什么?”
朴先生直截了当道:“突厥来访,女皇大宴群臣,命为师记载席间谈话,以供后世史书传颂,既然你有此本事不用,岂不是白白浪费了?”
“……”
朴先生只当是她担心出错:“放心,届时主要负责记载的人依旧是我,只是多你之言,日后更便于佐证。”
合着自己就是个打补丁的,林葳蕤没有拒绝的理由和余地,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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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为只需在宫宴中等着便是,谁知这当史官之事可比想象中难得多,林葳蕤一大早便要起来,束发着衣,陪同朴先生到城门上等候来宾。
好巧不巧,迎接匈奴的朝廷官员中,为首之人便是四皇女洛毓。
林葳蕤少不得要随朴先生同她行礼:“参见殿下。”
“朴先生多礼了。”在朝中老臣面前,洛毓要客气得多,她唇角挂着一抹笑意,目光落到朴先生身旁学女打扮的林葳蕤身上,狭长凤眸微微眯起,“不知这位是……”
林葳蕤心头暗骂这厮又开始装大尾巴狼。
朴先生自是不知二人的纠葛,只如实道:“是臣在太学中的门生,此次特意带她随老臣来开眼界,还望殿下多多关照。”
“那是自然。”洛毓颔首应道,目光瞥过林葳蕤,于城楼之上,极目远眺。
林葳蕤乐得她不找自己的麻烦,只管低头执笔记载:“六月二七,突厥访,四皇女出城迎。”
正当她思考着要不要再添几句诸如今日天气几何还来了多少人之类的废话,陡然间便听见不远处一阵马蹄声响起,抬头望去,官道之上黄烟飞尘,一长串人马浩浩汤汤而来,不是突厥的使者还能有谁?
四皇女和官员们转身下城门相迎,林葳蕤连忙跟上。
突厥的车马应声停下,领头人翻身从马上下来,他容貌深邃,鼻梁是异族人的鹰钩形状,就连眸色也是与众不同的深棕。
洛毓上前道:“阿史那叔叔。”
“没想到一转眼,阿毓从一个小姑娘长得这般高大了!”阿史那甚是高兴地拍了拍她的肩,“叔叔这次可给你带了不少好玩意儿!”
哦,林葳蕤这才想起,洛毓的生父并非大洛人,而是突厥族的小王子,怪不得此番特派她前来相迎,她唰唰唰又记上两笔:“使者喜,唤其阿毓,来者人马不可胜数。”
一行人摆驾回宫,自是先到圣上面前叩拜。
林葳蕤总算见到传说中的女皇长什么样。
美,很美,但仅仅说美是不够的。
难以想象掌管着整个国家的女子,竟然是如此年轻,若根据皇女们的年纪算起来,她理应早就过了而立之年,然而若是单看肌肤与面容,分明就是永远不会老的仙子。
养尊处优,身姿相貌远胜少女,就像是玉石精心雕刻琢磨出的塑像,高高在云端,唯有眉间写着览尽人间万事的从容和傲气。
她生来就是这片土地毋庸置疑的王,群臣跪拜,四方来朝,百鸟朝凤。
林葳蕤听见女皇清亮的嗓音在宏伟的殿宇中环绕:“都起来吧。”
“是。”凤椅下方,乌泱泱的人群回音整齐。
今日女皇着盛装华服,云鬓高挽,她身上的金色迤地长裙不知是用什么编织而成,随着动作竟发射出光芒,发间的金步摇也跟着轻轻摇晃,分外相宜得彰,浑身气势华贵逼人,叫人不敢多看。
宴席设在御花园清池旁,诸位按照位置坐下后,宫人鱼贯而入,将早已准备好的膳食端上来。
这些小盘子里的菜式精致诱人,有海参烩猪筋、鲜蛏萝卜丝羹、鲍鱼烩珍珠菜、淡菜虾子汤、鱼翅螃蟹羹、蘑菇煨鸡……
更有突厥人喜欢吃的生烤狍肉,鹿肉片……
然而这一切都跟林葳蕤都没有关系,为了不打扰到记载的状态,她面前只有两碟点心。
虽看着精致尝起来也可口,只是这玩意儿吃多了容易口渴想喝水,她又没有出恭的时间,只能眼巴巴看着。
女皇同那阿史那寒暄一阵,便示意乐坊的人上场弹唱。
这些人虽都是男子,却也身姿曼妙嗓音清透,歌唱起来宛转动听,舞姿飘逸轻灵,好些朝中官员都看直了眼,林葳蕤就眼尖地瞅到上次在自己生辰宴时奚落董舒的丁大桐擦了把口水,阿史那也面带笑意随着乐曲声屈膝打拍子。
林葳蕤低头继续写:“圣上备歌舞,使者共乐之,群臣欣然。”
一曲毕,又有新的乐师上场弹琴,琴音铮然,不至于遮盖住说话的声音,却又刚好能够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
女皇举起手中酒杯:“诸位远道而来,本王甚喜,若有招待不周,还望多多海涵……”
“圣上不必如此客气。”阿史那高声应道,仰头将杯盏中的美景一饮而尽,“大洛风土人情,我等一路过来见识甚广,想不到娇滴滴的女子也能有如此本事。”
阿史那此话说得,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在突厥,男子都是在马背上长大,征战四方,而女子都是男子的附属品,不过是生儿育女的工具,纵然知晓大洛有此国情,再次亲眼见到时,难免还是会心头有异样感。
他不说还好,一说在座的臣女中有人交头接耳起来。
这突厥竟派了个粗野似人牛的男人过来,当真粗俗无礼!女人不治理国家,难道还轮得到胸无点墨的男子不成!?
“使者此言差矣。”文官中有一位身着朱红官袍的女官站起来,直截了当道,“男子足不出户见识短浅,只适合相妻教女,难不成还指望他们议论朝事?”
若是突厥族中女子用这种口气说话,她的男人或父兄早就一巴掌抡过去了,偏偏眼下是在大洛,阿史那自知失言,原本只想应付过去,谁知同他一起的队伍中有人不乐意了。
阿史那身边有一少年名叫阿奇木,短发黑袍,黝黑的面上还有刀疤,闻言,他用力一拍桌站起来:“女子手无缚鸡之力,不过是耍耍嘴皮子上的功夫,算什么真本事?”
“你!”毕竟这女官是上了年纪的斯文人,对上此等泼夫,只能气得发抖,“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台上撕得你来我往,台下林葳蕤健笔如飞,力求公证客官地一一记载。
第36章 挑衅 臣愿与突厥王子比试
“阿奇木。”阿史那低声呵道, “不得无礼。”
阿奇木是阿史那的小儿子,在草原上也受不少人拥簇,如此被吼, 自是不情不愿地不甘坐下,本来此事原可就此揭过, 谁知那女官奚落道:“似你这般的男子,倘若识字,也该读读男德男训,不然成何体统!”
“呵。”阿奇木反唇相讥,“难不成你们大洛的女子, 靠的就是这些迂腐的东西来管理国家?”
“一派胡言!”女官振声道, “我大洛渊源久矣, 自有其文明, 蛮夷之人,如何懂得。”
阿木奇毫不忌惮地上下将人打量:“文明?倘若遇上战乱骚动,手不能提肩不能靠,靠你们的嘴上功夫来撑?”
阿木奇看似口无遮拦,实则将在座突厥大汉的心头话道尽。
在他们看来,大洛不过是运气好, 恰逢连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地势又得天独厚不缺乏物资,才轮得到女人说话,若真遇上什么事儿,不还得靠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