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下当即恭维道:“那是自然,那些士族都是一群贪生怕死的酒囊饭袋,一听见您的威名吓都要吓死了,怎么敢留在城中与您对上?”
两人说话间,裴逊站在一旁望来望去, 最后只得道:“大王, 城中粮仓已经被赵太守烧了, 今后百姓如何维持生计?”
石啸身边的军师便道:“我们大王仁慈,只叫每户献出五十斤米粮和一匹布帛, 这么点东西, 对于富庶的安州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能供养大王的军马,是他们的荣幸, 你明日叫他们都来府前跪恩。”
裴逊闻言眼皮一跳, 惊道:“五十斤米粮和一匹布帛?大王!安州城的确富庶, 可百姓都是寻常百姓,又不是巨贾士族,只够维持体面生计罢了, 如何能拿得出这么多东西?再者,粮仓已经没了,您又将他们的存粮都征用,岂不是要有很多人饿死?”
军师笑眯眯道:“不是郡丞自己说安州城富庶?这么点东西都拿不出来,说明他们不是诚心归顺我们大王,既然如此,还留着他们有何用?郡丞也不必担心有人饿死,那些不肯拿出米粮的都是悖逆之徒,大王已经命人将他们全部铲除。”
什么?裴逊不觉后退了一步,他呆愣站着,又见有人跑进来,大声说出“诚心归顺”的百姓数目。
裴逊下意识一算,发现这还不到城中百姓的十分之一,一时只觉天昏地暗,脚下大地似乎也震颤起来。
石啸却已经和军师商量起征用美人的事了。
裴逊脚步发软地往外走,走出太守府前的那条路,就看见过去繁荣的街面尸横遍地,满地的鲜血和肉块……
他不该啊!早知道石啸如此残暴,他真不该鬼迷心窍投了他!
但事已至此,悔之晚矣,裴逊如今只能往前看。
他投了永州王,是因为他任人唯能不看出身,他只是不想一辈子当个庸庸碌碌的郡丞,他只是想要再进一步罢了!可城门是他开的,开了城门后石啸却进来屠城,这城中百姓以后谁会服他?只怕人人恨他入骨,他就算能当上安州城的太守,这位子怕是也坐不稳。
且永州王并没有要重用他的意思,那一万件兵器没有拿到,永州王已经他颇有不满,此人心狠手辣,万一哪天要把他当做没用的棋子丢了,他岂不是要被百姓给活撕了?百姓虽然蠢笨如猪又胆小如鼠,可谁知道里头会不会再出一个石啸?
他要想往上爬,就必须得到永州王的倚重,该怎么办呢?
蓦地,他想起来石啸对美色的贪婪,想起了自己家中如花似玉的女儿……
***
“永州王就在太守府里?”
唐枕转身便要往太守府而去,却被沈唤一句话喊住了!
“少夫人失踪了!”
唐枕脚步一顿,猛然回过头来。
过去的唐枕一直是个性子随和的,沈唤与他相处时也如朋友一般,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光是被唐枕看一眼,就觉得浑身紧绷,惧意敲击着他的心脏,让他胸腔内一阵急促的鼓动。
“两日前,赵太守烧了粮仓,城中士族纷纷出逃时,呆在空心寺的老爷夫人和少夫人得知消息,想要一起返回坞堡,途中却遇到了山匪,那些山匪往日里只在附近的山林中流窜,并不敢到空心寺这种时常有贵人来往的地方。但也不知是不是得知了什么消息,他们不但趁机进城劫掠,还有一部分去了空心寺。护卫被那些刀口舔血的山匪杀死了大半,老爷为了护着夫人挨了一刀,万幸没伤到要害,少夫人为了老爷夫人,独自引开了山匪,如今老爷夫人都已经回来,护卫的尸体也收殓了,可是找了两日,一直没有少夫人的消息……东家你要去哪儿!”
“你们回去!我自己去找!”放下那话,唐枕的身影转瞬就消失了,沈唤连拉他一把都来不及。
石啸是两日前的傍晚进的城,这两日,他手下的兵一直在挨家挨户地搜刮,最先被杀死的都是城中最贫弱的百姓,到现在这种残忍的杀戮已经进行到了最富庶的城东和城北。
这里居住的要么是富有的商贾,要么底蕴深厚的士族,他们大多早就在两日前渡江逃走,还留在这里的,只有一些家资不丰又心存侥幸的平民。
他们被迫交出了存粮和钱财,稍有反抗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杀掉,连老弱妇孺也不例外。
沈唤和一众护卫是事先收到了信,估摸唐枕该在今日回来,才冒险来到这里接应,看到城中惨状也是个个都红了眼睛。
他们悄悄返回时,却正好看见了正返回家中的裴逊。
“就是他开了城门投降!就是他害死了那么多人!”说话的人是沈唤手下最倚重的一个,他有几个相熟的朋友死在了石啸的屠杀令下。对这开城献城的奸人恨得咬牙切齿,当即就要冲过去报复,却被沈唤一把拉住。
沈唤攥紧拳头道:“不要冲动,等东家回来再说!”
于是一行人只能按下心中怨愤,避开那些军队悄悄离开了安州城。
****
这里没有?这里也没有!
唐枕的身影在山林间不停穿梭,像是一只飞快从枝叶间掠过的黑鹰,他甚至找到了山匪了老巢,将其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婉婉的身影。
冷静冷静,婉婉挺聪明,应该是自己找地方藏好了。
唐枕想起婉婉第一次走丢时的情景,开始寻找有没有可供婉婉藏身的小山洞。
途中他遇到过几次同样在寻找婉婉的侍卫,脚步只是一顿,就飞快掠过他们,向着更远处冲去。
婉婉目前应该没被山匪抓到。
这个猜测让唐枕痛得几乎要炸开的后脑稍稍好受一些,迟钝得像是齿轮被卡住的思路也终于恢复了运转。
婉婉经过锻炼,身体素质不像以前那么差了,但肯定是跟不上久经锤炼的山匪和侍卫的,可她却能引开山匪而不被山匪抓住,而侍卫在两日内将附近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她,这说明她当时跑得足够快,也足够远。
她是骑马?还是……
唐枕身形一转,身体滑翔一般从树上冲下,又在即将摔在地上的前一刻掠过草尖飞快往平坦的小路冲去。
他一直一直往前冲,目光却始终停留在地面,眼神冷静清醒得可怕。
终于,在他冲出安州城的地界,即将冲出安州府时,看见了一条细细的、隐隐约约的、几乎要被风沙冲掉的自行车轮胎印子。
这种轮胎是他用试验了无数次才确定下来的一种树胶做成的,轮胎上用于加大摩擦力的纹路还是他亲自画的,印象深刻,即使只是这么浅浅的一条,他也绝对不会错认。
胸腔忽然被一种名为激动的情绪填满了,唐枕一下站起身,飞快往痕迹延伸的方向冲,他一路越跑越偏,最后来到了一片采石矿附近。
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这片荒废的采石矿空寂无人,当天边最后一道白线也被夜色吞没时,那些嶙峋的怪石便都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因为唐枕发现了轮胎报废、车头扭曲、被扔在一块大石头下的那辆单车。
只是这么看着,他就能想象出这辆车撞击上巨石的场景有多惨烈。
“婉婉!婉婉……”
唐枕最后在碎石堆里发现了婉婉。
她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整个人埋在碎石块里一动不动,只给自己留了呼吸的孔洞,头发和衣裳里全都是沙子和碎石子,狼狈得几乎像是另一个人,可是她藏得很好,如果不是唐枕听见了微弱的呼吸,他甚至都没有发现那里藏了个人。
也许是太饿,也许是太累,也许两种都有,她竟然就那样躲在碎石堆里昏睡了过去,被唐枕救醒后,还小声同他解释。
“我不是逞强,我是想着分开跑比较有胜算。”
“我练了很久,骑车很快的,那些人骑马也追不上我。后来追我的人越来越少,但还有个人一直在追,我一着急就撞到石头上。”
“好疼啊,你摸摸,还有个大包。”
“这些碎石头好锋利,我钻进来还被划伤了。”
“你为什么这样看我,我……我做错了吗?”
又累又饿地躲了两天,婉婉此时已经很虚弱了,声音又小又哑,脸庞上除了尘土还有几道细细的划伤,眼睛又红又肿,苍白的嘴唇干裂起皮,还在渗血。
可她看着他的神情却透着担心,她还在担心他。
唐枕突然将她抱紧,低声哽咽,“没有,你没有做错,你做得很好,你很棒,很厉害,谢谢你……”
第60章 唐枕病了
唐枕回到坞堡后就发起了高烧。
明明婉婉才是那个弱不禁风又受了伤的人, 可她吃饱喝足又睡了一夜后就已经恢复了大半,而一向身强体壮活蹦乱跳的唐枕却病倒了。
唐守仁胳膊上缠了一圈圈厚厚绷带, 唐夫人得亲自扶着他才能放心,两人一走到唐枕门前,就看见坞堡内的李大夫提着药箱迈步出来。夫妇二人忙问起唐枕的情况。
却不想李大夫也有些费解,“令公子既不是受寒也不是被传染,身上更没有任何引起发热的炎症,着实奇怪。”他沉吟道:“依我看,倒像是情绪大起大落引发的。”
唐守仁夫妇对视一眼, 都觉得奇怪,自己儿子自己清楚,唐枕向来是个没心没肺又无拘无束的,安州府虽然出了大动乱,但自家人都好好的, 婉婉也找了回来, 还有什么能让他情绪大起大落?
两人朝门内看一眼, 就见儿媳陪在床边,每隔一会儿就为唐枕换下额上的湿巾。
唐玉杏正在屋子里陪着, 听见门口的动静后立刻起身朝唐守仁夫妇走去, “父亲母亲, 已经让人去煎药,大哥身子一向最好, 等吃了药, 再出出汗, 应当就没事了。你们年纪大了,还是先别进来,以免过了病气。”
唐守仁夫妇当然知道这点, 尤其是唐守仁胳膊上的伤还没好全,正是身体虚弱的时候,要是过了病气更不好收场。两人也是放心不下,才特意过来这一趟,唐夫人道:“你好好劝劝婉婉,她身子还没好全,叫她不要照顾你大哥了,让她早点去歇着。”
唐玉杏“诶”了一声,但爹娘走后她却没有将这话转告给婉婉,只因类似的话她已经劝过好几轮了,没办法,嫂嫂就是不肯离开大哥床前。
唐玉杏帮忙守到入夜,见大哥仍是没醒,不好再逗留,只得先下去休息。
她离开后,屋子里的仆从也退了出去,偌大一间房中只剩下婉婉和躺在床上的唐枕了。
婉婉又给唐枕换了条湿帕,而后从梳妆台上拿起一盒膏药,在烛光下对着镜子细细给脸上的伤口上药。当时追在后头的山贼一直不肯放弃,单车轮胎又破了,婉婉没办法,只得弃掉车子躲起来,她那时候太害怕太紧张了,逃命都来不及哪里顾得上维持体面,连皮肤被划伤了都不知道。
“哎,也不知会不会留疤……”
她小声地、忧愁地叹了口气。
“不会,不会的。”
婉婉动作一顿,立刻回身看去,“夫君,你醒了!”
啪嗒一声,药膏被随意扔在梳妆台上,婉婉的身影已经扑向了床边,她坐在床沿仔细盯着唐枕的面色。
唐枕的面庞因为发热烧出了两团绯红,眼神也有些迷离涣散,可他说话的语气依旧和清醒时一样,“不会,不会留疤的。”他重复了一遍。
婉婉原本很在意容貌,可是听见他这么说,忽然又不在意了。
她抬手摸摸唐枕的脖颈,还是热得烫手,“怎么办呢?那么大碗药灌下去还是不见效。”
唐枕就对着她笑,“又不是特效药,哪有这么快,你去睡吧!不要离我太近。”
婉婉却摇头,“夫君,我很担心你。”
唐枕:“不必担心,我身子好,不过发烧,要不了我的命,明日就好了。”
婉婉又摇头,杏眼中满是认真,“夫君,我不是在担心这个。你明明睡了一天,却没好好休息,一直在说胡话,你是不是做了噩梦?你是不是在安州城里看见了什么?我问过沈唤了,他说你是在城里受了惊吓。”
婉婉一直以为,唐枕那么厉害,这世上有能难住他的东西,但一定没有什么能吓住他,可当看见唐枕睡梦中皱着眉头一边哭一边低语,她终于知道,原来唐枕也有害怕的东西,原来唐枕难过愤怒的时候也会哭着流泪。
婉婉听不清唐枕在呢喃些什么,但她知道,在见到她之前,唐枕一定经历了非常可怕的事情。而在那种情况下,他却还强撑着,直到将她找回来,直到确定她没事了,才肯放心倒下。
听着婉婉的话,唐枕愣了一愣,似乎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说什么,“是,我是做了噩梦,很可怕的一个噩梦。”
婉婉睁大眼睛盯着他。
“我梦见我去找赵四,我问他,为什么石啸的兵马还未到,你们就急着逃走?”
“为什么明明有兵马,却不肯守住城池……”
“为什么明知石啸贪婪成性,还要烧毁粮仓。”
唐枕每一句话都说的很慢,因发热而嘶哑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叫人难过。婉婉眼圈红了起来,“然后呢?赵四说了什么?”
唐枕看向她,双眼却毫无神采,似乎并没有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只是继续缓慢地跟她描述梦境,“然后赵四说,那你呢?你明明有武功,你明明可以守护一方,你明明……有能力镇压石啸。为什么……你要躲起来?”
“他说,那些百姓,其实……是我害死的。”
“如果我没有为了一己私欲远远避开,如果我能承担起责任,那么石啸根本不敢进犯安州。”
“是我太自私了,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不!这只是一个梦罢了!梦都是假的!假的!
婉婉很想这样告诉唐枕,可是当她看见唐枕被泪水洇湿的鬓角时,喉咙像是突然被一团棉花堵住,她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因为她已经明白,这噩梦源自唐枕的内心,梦里逼问唐枕的那个赵四,其实就是唐枕自己,是他自己将这罪责揽在了身上。
于是婉婉双手包住了唐枕的右手,在他手背上轻轻咬了一口。
唐枕眉头微动,他目光移向自己的手,又慢慢落回婉婉身上,湿润的双眼看着她,似乎在问,你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