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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房间，燕无咎挂掉了唐樱打过来的第三个语音。
他闭上眼睛，提前预演明日他该做的一步一步。
燕无咎大概是十一二岁时，才知道，坠星谷的孩子，最终归宿只是成为容器，作为天魔巩固自身的食物。而他是其中最特别的一个，只有他是魔尊的孩子，他不论受多重的伤都不会死，他越长大，魔尊本人、还有那些天魔看他的目光越怪异。
他们像在看一个比他们还可怕的怪物成长，也像是在贪婪地看精心呵护的果树上的果子成熟。
他知道，所有天魔和魔尊本人，都想要他。
而不久前，象央子和缘机仙宗宗主吴梦乾找到他，说如今与魔族斗争的形式出乎意料的险峻起来，若不除掉魔尊，人族与魔族的斗争，最终会变成旷日持久、两败俱伤的大混乱。魔族在扩张自己的队伍，关键就是魔尊。
除掉魔尊的方法，就是燕无咎站到魔尊面前，引诱他最脆弱的真身出现，在他进入燕无咎身体之前杀死他。
“真身？”燕无咎在那天之前，都不知道魔尊还有所谓真身。
“上古记载，修真界分修界、人间、暗界，”吴梦乾为他斟了杯茶，“暗界中没有生灵，只有一团团幽玄之气，与人世间的怨恨恶欲。”
“幽玄之气？”燕无咎捕捉到这个熟悉的词。
“是的，幽玄之气，与天地、灵气同生，然而过去千万年，它都只是沉寂在典籍中一个没有意义的名字，直到今日。谁人不知‘幽玄’二字？”吴梦乾笑了笑，继续说，“上古修界比如今的修真界要残忍冷酷许多，怨恨恶欲更是格外充盈，暗中酝酿发酵，逐渐有了实体，典籍中称之为‘恶欲之虫’。后来大战，三界崩塌，混为一体，如今魔渊，据说便是当年连接暗界的地方。”
吴梦乾停下没有往下说。
燕无咎呆了一会儿，问：“魔尊真身……是恶欲之虫？”
吴梦乾沉默颔首。
燕无咎眉头皱起来，他几乎憎恶得咬牙切齿：“那我……”
“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吴梦乾安抚道，“天底下只有一条恶欲之虫，它靠寄身人体而活，它寄身的人，便是魔尊，因此我们称其为魔尊真身。然而与此同时，三十六天魔、七十二地魔体内也有恶欲，三十六天魔中的恶欲，是真身分体，因此三十六天魔数万年不死不灭；七十二地魔体内的恶欲，则是魔尊分予，能提升他们的力量，但无法使他们同天魔一般。而你……你体内也有恶欲，但你情况特殊……”
半晌，燕无咎听明白了。
恶欲是恶欲，楼阔是楼阔。恶欲挑人寄身，楼阔是上一任魔尊死后被挑中的那个。恶欲分体能长久寄身在死尸上成就三十六天魔，但恶欲本身却过于强大，反倒会反噬宿主，因此哪怕没有人去杀魔尊，每隔一段时间，魔尊也会换张脸、换个身体、换个名字。
而恶欲的意识与宿主的意识是共存的，每一任魔尊本质相同，但他们都认为自己与上一任是不同个体。
燕无咎是数万年来最完美的容器，他是楼阔与燕杨柳的孩子，但也有足量的恶欲在他体内，且构成相对完美的平衡。他是恶欲之虫本身最完美的宿主。分体吞了他，能超越本体；本体吞了他，能够释放、发挥全部的力量，做天下第一尊。
“若它成功，天下生灵涂炭不远矣。”吴梦乾说。
燕无咎沉默良久，问：“那要我做什么？”
“做诱饵。”吴梦乾叹道，“当年魔渊坠星谷没能被救出来的孩子，大抵都被魔尊吞下吸收，如今他能力渐强，竟能分出更多恶欲，点化人成魔。再不想办法，天下一样要大乱。为今之计，只有你能引真身出现，到时候，我们这些大乘一起出手，定能斩杀恶欲！”
燕无咎说：“我知道了。”
*
燕无咎一夜没睡。
他这时觉出幽玄玉实在是样极好的东西来，能相隔千里、不声不响地看一看唐樱的朋友圈、微言，能翻看他曾偷偷照下的她的种种模样。唯一可惜的是，这块新用的幽玄玉里存的唐樱的相片不够多，寥寥几十张，他夜里一张张翻来翻去看了无数遍，深深将唐樱的样貌印在了自己脑海中。
来这世上活一遭，他遇到的最美好的，就是她了。
到去赴约的时候了。
燕无咎一口早饭都没吃，独自走在路上。道君们是不能堂而皇之出现的，唯恐吓跑了天魔们。
渔樵江渚给的地址是，朱雀镇。
燕无咎到了之后，入目是荒废多年的断壁残垣，与新鲜翻出的土壤，好像有人把整个镇子翻了个底朝天。
有三三两两的魔族在不像样的街道上穿行，见到燕无咎，认出他的都一脸震惊。
“楼凌，”一个少年叫住他，眼瞳是骇人血色，“你怎么会来这里！”
燕无咎说：“我来找……我爹。”
“魔尊大人？”少年歪着头，“你不是在云山学院与那些懦弱学生厮混么？怎么又想起魔尊大人了？”
燕无咎垂眸，回忆着道君们教授的说辞，他唇角勾起冷笑：“都是些废物。”
少年大笑起来。
“你爹呢，”燕无咎盯着他，“我看到他发在微言上的视频，真好笑啊。”
血魔之子恼怒道：“好笑不过你！放着少主不当……”
“成儿，”血魔倏然出现，打断少年的话，转而对燕无咎笑，“未曾想，你会自己来找我们。”
燕无咎漠然道：“当日在云山东峰，你的一爪穿心我还记得，现在朝我笑得这么和气做什么？滚。”
“出门游历一趟，倒是锐气不少。”血魔不恼，反而抚掌而笑。
“寒暄”完了，血魔便带燕无咎去见魔尊。
第108章 杀魔尊 不难
楼阔高大英俊, 模样与燕无咎有两分相像。他比燕无咎更邪肆冷峻，望向亲生子的目光都无温情，只有居高临下：“还知道回来？”
燕无咎垂头道：“父亲。”
“来得正好。”
楼阔踱步走下阶梯, 身上的玄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沉声道：“随我来。”
燕无咎跟在他身后。
朱雀镇有一处新搭起来的台子，秋风在并州格外凛冽，其上有十几二十人, 黑白分明的眼中勃发出渴求、欲望和不合时宜的野心。
一路走过去，土腥气一直缭绕在燕无咎鼻尖。
他状若不经意地问：“你们把这儿翻了个底朝天, 在找什么吗？”
楼阔没有瞒他：“你那个小同学，在这里镇杀了琴魔。我们掘地三尺, 没有找到琴魔尸身。”
听他提到唐樱，燕无咎心中便是一跳。
他外表还是很冷静：“所以镇杀是假, 琴魔未死？”
楼阔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你整日腻在你那小同学身边，会不知这镇杀是真是假？”
燕无咎：“……”
他只觉得心咯噔一声, 瞬间一背冷汗，手脚冰凉。
楼阔淡淡地说：“镇杀自然是真, 没有尸身不是琴魔未死，而是他不仅死了，还是灰飞烟灭的死。”
燕无咎笑了一下。
楼阔停下步子, 回头道：“你很开心？你娘有你的时候，琴魔还弹过曲子给你们听。”
燕无咎冷笑：“一首曲子, 我便要对他感恩戴德？”
楼阔寒声道：“你是装不知还是真不知？现在修士有了对付天魔的办法，迟早是要赶尽杀绝——赶尽杀绝就包括你这样的身上沾着魔族血脉的！你天生与我们是同一立场，不要妄想能融入那些自诩替天.行道的正派修士之中！”
说着, 两人到了那搭起来的台子上。
血魔现身，朝那些人说：“谁先来？”
那些落魄修士彼此间面面相觑，眼中的光亮了又暗, 都有些畏缩不前。
气氛僵持了一会儿，很快，有人咬咬牙站到前面。
那人身形颀长，很有几分丰神俊朗，只是身上落魄狼狈比其他人更甚。他走到魔尊和血魔面前，像江小韩一样，仿佛迷茫、踟蹰不定地问了几个问题。血魔一一作答。
那人得到想要的答案后说：“好。”
他闭上眼睛，将自己交出去。
楼阔抬手，要点到他额头时，脸色忽而一遍。
那人身周空气一荡，整个人气势大变，袖中滑出一支长.枪，正中楼阔心脏！
他身后本就有些不安的修士顿时惊呼起身，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变故。
那人大喝一声：“退后！”
燕无咎知道这是对他说的，当即向后退去。只有和楼阔的距离拉得足够远，之间的空隙和时间才有利于道君们灭杀恶欲。
眨眼之间，血魔的爪子已经扼住那人脖颈，神情恐怖地问：“你是谁？”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那人笑，“在下陈此夜。”
陈此夜手腕一抖，将长.枪从楼阔胸口抽出，带出飞溅的血。楼阔面无血色，更显得他阴郁无情，他道：“好，好。”
血魔锋利的五爪在陈此夜脖颈上划出狰狞血痕，血沫从他嘴里溢出，他却始终保持微笑。
正在这时，天空响起巨大“嘭”声，天魔在朱雀镇布下的阵法告破。
郑如笙的剑如同一道银色的闪电，呼啸之间，洞穿血魔的肩膀，将他整只手臂都斩断！
陈此夜摇摇晃晃靠在简陋台柱上，摸索着把爪子拔走，丢在地上。血汩汩而流，他一边咳嗽吐血，一边手中凝聚灵气为自己的伤口止血。
十数位大乘期和渡劫期围在此地，气势凛然。
景泓蹲在陈此夜身边，看他伤势。
陈此夜眼睛微微一眯，对景泓说：“道君伪装之术了得，若非我出手，魔尊还发现不料。只是蛮霓为我挑的这衣服着实寒酸，日后要在天下传唱我这一杀魔壮举，少了几分英武。”
他嗓音喑哑，喉管像是在嘶嘶漏气。
景泓拿了药膏，替他抹在伤口，叹道：“你都这样了，少说两句吧。”
“怎么能少说两句，”陈此夜尚算完好的喉结滚动，声音反倒朗然起来，“诸位可要记得我的名字！陈此夜！陈词滥调的陈，‘从此无心爱良夜’的此夜！上次大战没赶上，总算赶上了这次。鄙人著有修真界一百三十三秘境游历记，已经完成，来前交给了信得过的朋友，过不了多久大抵就能发布，众位有幽玄玉的可以下载那叫‘微言’的应用，关注我的账号……”
景泓忍无可忍，一道禁言符贴在陈此夜嘴上，令他闭了嘴。
陈此夜：“唔唔。”
景泓冷漠道：“我不想你是自己把自己说得失血过多而死的。”
两人这边稍稍安静，那边对峙的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
楼阔身上的魔气正在为他治愈伤口，此时这边只有他和血魔，但道君神识覆盖之处，能够看到寒冰魔、媚魔、毒雾魔和狂魔在来的路上。
楼阔看着人群外的燕无咎，冷笑连连：“好儿子，原来你终究还是要跟着这群道貌岸然之辈，对付你的父亲！你就不怕他们杀了我，转头就卸磨杀驴，将你也杀死吗？你身具魔族血脉，天下人人唾弃，除了我们魔族，还有谁会真心待你？”
燕无咎面色古怪：“你们真心待我么？”
楼阔厉声道：“蠢货！你与他们同流合污，是会死的！站过来！站到我们这边来！”
燕无咎朝他走了两步，许杨花握鞭子的手一伸，拦在他身前：“别过去。”
“现在护你，是你对他们有用！做个求仙问道的凡人有什么意思？在场的几位渡劫期，谁有自信能渡了那劫，成为大乘？在场的大乘期，又有几位能有信心飞升大道？凌儿，只有父亲真心待你，到我身边来。这样浩浩荡荡的阵仗，我今日必死，不过无妨，待传功给你，你就是新的魔尊，你就是天下第一人！”
温清影说：“他在拖延时间。”
话音一落，苗刀出鞘，刀声如啸，她杀过去！
血魔护到魔尊身前，然而双拳难敌四手。
然而好的形式没有保持多久，其他几位天魔就到了。
媚魔一袭红衣，手中粉色的粉末混着毒雾喷向众位道君，在阴阴暗雾里，陈此夜跌跌撞撞站起来，给那些看呆了、怕得动不了的、为成魔而来的几人一人一脚，催道：“愣着做甚？还不快跑！”
反应快的人站起来就跑，陈此夜看着他们仓皇模糊的背影，还不忘道：“活着出去以后，帮我多多宣传！”
说完这句，他似是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丹田内的灵气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外泄。他被甜腻有毒的粉雾熏得头疼，模模糊糊地想，这就是缘机仙宗宗主所说的大劫了吧。
好在他的毕生事业已经完成，这时候，也应当由游苑守门人交到唐樱手上了。
另一头，道君和天魔混战，就是上君也帮不上什么忙，蛮霓和惠虚主要任务是保护燕无咎，密切关注，一旦有疑似恶欲的东西靠近燕无咎就向道君们示警。
惠虚一块满是药香的帕子捂住燕无咎口鼻，低声叮嘱：“捂紧了，这帕子浸了明心谷的药，能滤掉媚魔的粉和毒雾的雾气。”
燕无咎接过帕子，然而头脑还是昏沉起来。
兵刃交接，天地震颤，之前魔族搭起来的台子不仅倒塌，材料还都尽皆粉碎。
雾气渐渐散去，燕无咎睁大眼睛，发觉这两拨人打起来的动静是真的大，左一个洞，又一道坑，不远处的一座小山都被不知谁的剑气削平了山顶。
天魔死死生生，道君伤而复愈。
楼阔身上的致命伤又添了好几处，他阴鸷的目光最终还是转向了燕无咎。
“凌儿，你让我很失望。”楼阔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