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跟以前不一样了。
陆睿知道,有些事是再回不到过去了。
譬如激情褪去,她不会再像从前那样黏着他,定要依偎在他胸膛上睡去。
他坐起来,望着床帐外丫鬟仆妇朦胧的忙碌身影,心底有说不出的涩然。
陆夫人承认是自己老了。
大概人老了,便都想求圆满,年轻时候的很多心气儿和坚持,都淡了。她如今是真的只想看到儿子媳妇如胶似漆,再不想看温蕙一个人淡然了。
纵也知道他们两个不可能真正回到当年少年夫妻彼此倾心爱慕的时候,但现在这样……她也知足了。
陆夫人只想不到,陆睿在临行前,会向她坦诚一件事。
陆睿给了她半部医书。
陆夫人也和陆睿一样,略通岐黄之术。粗粗一翻,便觉出精妙。按说,应该是个神医。可再翻回封页看看署名,从未听说过的名字。
看到最后,陆夫人的眸色变了。
她就知道。
这世间,不可能只有她一个人想到。
真相就摆在那里,多少女子、多少医者,怎么可能没人想得到。
或者哪怕是男人们,也不可能不在深夜里扪心自问,暗暗生疑。
她抬起眸子,看了眼陆睿。
她想起她冲动的那一天,陆睿是如何的恚怒,他是怎么尖锐而激烈的反驳她的?
他说,世间可有哪一本医书上写了,男子身体康健却无法令女子受孕的?
原来是真的有的。
原来这医书,就在他自己的手里!
“昔年游历至此,生了场病,延请的大夫,便是常兄。”陆睿道,“医者行走世间,见过许多无常事,我正游历,便是要见识世间众生相,与他颇为投契。”
常大夫是杏林妙手。
彼时虽陆夫人未曾与陆睿说过她那些猜想,但陆家三代单传,陆睿也已经为人父,不可能不去想子嗣单薄的问题。遇到这样的高妙医者,自然与他说起此事。
常大夫听了他家情况,神情便微妙,却含糊了过去,只说了些常见的养生之道。
生育这个事本就是医道难题,陆睿也不为难他,就此打住。
但没想到,临离开时,常大夫送给他半部医书:“这是我师父生前编纂的,他未能完成便身故了。这是我誊抄的,你回去看看,或许有帮助。”
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陆睿在路上看了便懂了。
他沉默了许久,回到了余杭,便将那半部医书压到了箱底,没有与任何人提起过。
陆睿讲完这些,陆夫人望着儿子沉默的模样,也懂了。
陆嘉言的那些尖锐怒意,那些无常与反复,那些来回横跳,都有了解释。
原来,也不过是挣扎。
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啊。
从小骄傲到大。
怎么接受得了。
只女人为这事挣扎,常伴随着苦痛,难过,伤心,淌着泪水。
男人为这事挣扎,伴随的依然是女人的苦痛,难过,伤心,淌的也依然是女人的泪水。
陆夫人闭上眼睛,只觉得过去很多的忿忿、坚持、不服,都失去了意义。
便是证明她是正确的,是对的又如何?便是她赢了,又如何?
嘉言和蕙娘,终是再不复当初。
她的欣慰不复,只感到难过。
手心摩挲封皮良久,她叹:“这分明是位神医,怎杏林中从未听过他的名号?”
陆睿道:“这次回来开封,我也问了常兄。”
原来,那注定该成为神医的人,出师未捷身先死。
有一对夫妇,丈夫带着妻子来问诊,问的当然是妻子的多年不孕。
这世上,总有些践道者敢说真话。常大夫的师父也天真,竟妄想那丈夫配合自己,试试他的诊疗手段。
那丈夫是个屠户,有一对钵大的拳头,闻言暴起,三拳就打死了未来的神医。
只留了半部没修完的医书给姓常的小学徒。
陆夫人听完,长久无言。
陆睿问母亲:“母亲会告诉她吗?”
陆夫人沉默良久,道:“告诉她能改变什么?除了让你们更离心。”
好不容易,恢复成现在这样了,别再有变数了。
“我只望你,”她道,“莫再让她伤心。”
女人的心伤透了,终有一日,将再难挽回。
陆夫人最明白的。
陆睿的目光投在桌案上。
许久,他道:“我知道她已经不在乎。”
“但我,以后不会纳妾,不会置通房,不再碰别的女子。”
“不会再让她难过了。”
陆夫人嘲讽一笑:“这些话,说与我做什么,去与她说呀。”
陆睿道:“再等等。”
“等我归来,给她凤冠霞帔,诰命加身。”他说,“再说与她知。”
这话,他在床笫间也说给了温蕙。
“你等我。”他吻着她,“今次,定给你凤冠霞帔,诰命加身。”
温蕙淡淡一笑,道:“好呀。”
陆睿听着,总觉得,她没有那么强的期待。
从前她明明,最喜欢他有学问的样子。
温蕙闭上眼,似有似无地,好像听到了陆睿的叹息。
陆睿去了京城。
陆家在开封府已经安顿下来,与人往来交际,一切步入正轨。
只十月底,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陆正来到正厅,见到那人,面色便变了:“赵大人?”
那人笑吟吟地道:“中明,数年不见,你气色甚好。”
不是别人,正是当年江州的赵府台。
赵家亦是大族,赵府台名胜时,在家中行九。
他的二兄,叫作赵卫艰。
陆正目含警惕,道:“赵大人不是应该在顺德府吗?如何到这里来了?”
赵胜时微笑:“自然是有要事来见中明。”
陆正问:“未知何事?”
“还是当年堤坝之事,”赵胜时含笑,“想向中明讨一物。”
陆正大怒,道:“我已经给了你三万两银子了结了此事!谢谷丰已经剥皮实草!连牛贵都已经死了!你还待怎样!”
被他怒目瞪着,赵胜时却只微微一笑。
……
“夫人,老爷来……”
丫鬟的话还没说完,陆正已经脚步匆匆地进来:“出去,都出去!”
陆夫人惊诧抬头,却见陆正脸色阴沉得如乌云一样。
婢女们都退下了,房中只留了他们夫妇二人。
陆正犹自站在门口,喊:“都到外面去!”
婢女们便退到了正房外面。陆正关上了两重槅扇门。
陆夫人皱眉:“出什么事了?”
陆正这形态,陆夫人只能猜是官场上出了事。
陆正却不说话,背着手,在房中快步地踱来踱去。这么多年,陆夫人都没见到他脸色阴沉成这样过。
陆夫人沉住气,也不催促,只看着他。
陆正走到圆桌前,自己倒了杯茶,咕咚咚灌下,咬牙道:“夫人,我家祸事将至!”
陆夫人凝眸:“你说!”
……
……
“所以,江州堤坝一事,你拿了一万两银子?”陆夫人听完,只气得胸口怒火翻涌,咬牙问,“一万两银子,买剥皮实草,值吗?”
当今皇帝严打贪腐,监察院拿下的贪官,动辄剥皮实草。百姓拍手称道,官员们却都胆战心惊。
做官的,哪有手上真正干净的?只要监察院查你,定能查出问题来。
一万两,可以剥皮实草了。
陆正强辩道:“岂是我想不拿就不拿的!”
一地官场时间久了,便抱团成铁板一块,同贪渎,共进退。
没人能独善其身,这等事你想抽身事外,旁人还怕你告密,踩着众人上位。自然有的是办法拉你下水,让你再也洗不白。
陆夫人忍住怒火,问:“那后来呢?怎地你没事?”
陆正神情颓然,道:“江州溃堤的消息一出来,我就知道不好,立即派人去联络赵胜时和谢谷丰等人。他们亦派出人来联络我……”
这个事,必得有个人出来扛鼎。
一群有背景的世家子中,只有一个耕读出身的。连谢谷丰自己都知道,只能是他。
那些日子负责联络的人跑断了腿,众人达成了协议。
“谢谷丰把这个事扛起来,我们保他妻子儿女。”陆正道,“为了平这个事,我拿出来三万两。”
陆夫人更怒:“怎地成了三万两?”
“因当时吞下去的银子得拿出来补亏空让牛贵能交差。”陆正苦笑,“牛贵那里疏通尤其花钱。他拿的,比我们吞得还多。他胃口太大了。”
怪不得在余杭得知牛贵倒了,他骂了个痛快。
陆夫人只觉得许久没疼过的额头,血管又突突的!
她做了个深呼吸,问:“既然已经拿出了银子平息了此事,怎地又有祸事?”
陆正恨道:“因我万料不到,谢谷丰……竟留了后手!他竟留了证据。这事,赵胜时知道,这事原就是他牵头的,银子他吞得最多。后来也都是他的人与谢谷丰谈的,只这混账东西,并没有将此事告诉我们。他……他对谢谷丰的妻儿下了手。”
那证据在谢夫人手里。原说好的,等到了流放地,赵胜时便想办法把她捞出来,给她们母子女改换身份,安顿生活,重新做人。
谢谷丰才肯一人赴死,扛起了所有。
赵胜时却食言,在流放路上对谢夫人下手,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对上,报了个“路染时疫,暴病身亡”。
贪官犯妇而已,谁个会在意她,死得悄无声息。
如今,那些东西便在赵胜时的手上。他找来开封,以此为要挟,向陆正勒索!
听到这里,陆夫人反倒松了一口气。对方有所求,此事便有救。
她问:“他要什么?是银子?还是什么东西?不管是什么,能破财消灾,便不要在此时抠索。”
陆家富庶,除了银子和产业,库房里还有许多珍宝,有些是传世的,或许也因此引来了旁人的觊觎。
陆夫人如是想。
只她料错了,旁人的觊觎的既不是银子也不是珍宝。
竟是一个活人。
第150章
“啪”的一声,一个茶盏狠狠摔在地上粉碎!
“陆中明!”陆夫人气得浑身发抖,“你再说一遍!”
“她反正也没生出儿子。”陆正眼神躲闪,“不过一个百户之女……”
话音未落,又是“啪”的一声!
这次是陆夫人抡圆了手臂,狠狠给了陆正一记耳光!
陆夫人优雅了几十年,从没做过这样的举动。她的掌根磕在了陆正的颌骨上,都青了。
但她顾不得疼痛,只感觉怒火要将自己炸裂!眼前气得阵阵发黑!
什么样的人,能说出来把儿媳送人!!
不是妾,不是婢,不是伎!是明媒正娶的儿媳妇!正经的当家少夫人!
一个读过圣贤书,进士出身,名门望族之子,怎能无耻到如此的地步!
自古献妻献女的,哪个不是遗臭青史,为世人所鄙!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陆夫人只觉得血管都要爆了,咬牙切齿,“她是我亲自相过,明媒正娶抬进家门的媳妇!她是嘉言的妻子!”
“你的廉耻呢!你读的圣人书呢!陆家百年的清誉呢!”
“你敢对陆家列祖列宗说,你要把儿媳送与旁人吗 !你敢吗——!”
“陆中明,你给我滚出去——!你自己做下的事,自己去担当!”
陆夫人此时此刻,只觉得光是看着他都脏了眼睛。
陆正却“噗通”跪在她面前,抱住了她的腿:“玫娘!玫娘!你是要我死吗?”
“今上借整顿吏治树威,监察院手段狠辣,动辄剥皮实草!”
“赵胜时敢威胁我,自然是有办法把他自己择出去,把我坑进去!”
“到时候,我死就死了,你们沦为犯妇,充配军营,一样保不住媳妇!还不是任人揩取!”
“牺牲她一个,保我全家!玫娘!你好好想一想!”
陆正说到此处,仰着的面孔狰狞了起来,放开了陆夫人的腿,捉住了她的手腕:“她怎么都是保不住的!你若不愿出面……我来动手!”
身前如同盘踞了一头吃人的兽。陆夫人的手腕被捏得生痛,她的脑子清醒了起来。
陆正说的都是对的,若到那种情况,一样保不住蕙娘。
陆夫人咬牙,问:“你打算怎么办?你打算怎么瞒过众人?”
陆正捉着她手臂站起来,道:“就说她暴病而亡……”
好狠的心哪。
她的昔日良人,她的枕边人,她儿子的父亲,竟是这样一个无耻阴狠之徒。
陆夫人狠狠闭上眼睛!
再睁开,已冷静。
“你出手动静太大,易惊动旁人,若泄露出去,陆家再没有颜面立于世间。”她说,“我来办这件事。她最听我的话,我好好与她说,定叫她听话,安静不闹。”
陆正大喜,握住她的手:“玫娘,我就知道,你是识大体的女子!”
陆夫人目光只幽幽,眸子深处,有陆正看不到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