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宦心头朱砂痣——袖侧
时间:2021-05-06 09:28:10

  温蕙被叫到上房的时候,心情十分轻松。
  因她家的婆婆,不同于别家。她来这上房,也从来没有别家媳妇的紧张压抑。上房对她来说,从来,都是轻松和谐的。
  但今日不同,婆婆特意使人将她唤来,不知所为何事。只日常里,后宅能有什么大事呢?
  说不定就是得了什么新的名品盆花,又或者什么古画,唤她来一同观赏呢。
  但当温蕙真的带着轻松的心态进了正房,喊了声“母亲”之后,当陆夫人在榻上抬起眸子,温蕙便怔住了。
  她嫁进来多年,便是最近几年陆夫人脾气变得不好,对公公大发雷霆的时候,她也未见过她神情如此阴沉。
  那眸子如乌云一般晦暗。
  “母亲?”温蕙收起了轻松的心情,上前问,“怎么了?”
  陆夫人抬眸看她许久,百感交集。
  从当初跳脱坐不住的小姑娘,到今日沉凝端方的少夫人,她在这个孩子身上,花了多少的心血,又收获了多少的快乐啊!
  曾多少次庆幸,她不是她的女儿,是媳妇。她来到这个家,再不会离开,将伴她走过余生,为她守灵送终。
  每这么想的时候,便老怀弥慰。
  只万万料不到,便是婆媳,竟也有分离的一日。
  陆夫人站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蕙娘,你冷静听我说。”她道,“陆家将有祸事。”
  作了这么久的当家夫人,便不能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多少也得有点处惊不乱的本事。温蕙虽吃惊但并不慌乱,神情凝重起来,沉声道:“母亲请说。”
  安静等陆夫人告诉她究竟。
  陆夫人却不告诉她是什么祸事。
  她将一张纸塞进她手里,用力握住她的手:“这是我写的休书,我已经休了你。待明日,我安排你带着璠璠走!”
  等明日,陆老狗去了公房!就将蕙娘和璠璠送走!
  做人,得有担当!
  不能蝇营狗苟,为了苟且活命,作出令祖宗亲族都蒙羞的事!
  百年世家啊!岂可如此!
  温蕙愕然。
  “你听我说!”陆夫人语速急而不乱,冷静且坚定,“我大弟在金陵,你知道的。你不能回温家去,这事温家挡不住!”
  能让赵胜时出面奔走,背后想要温蕙的,定是个有权势的大人物。温家小小百户,温蕙便是回去了也没用,定护不住她。
  她已经想好了:“明日我安排你去金陵投奔你大舅舅。他是虞家长男,很有担当,定能护住你!你带着璠璠,改名换姓也行,依着你大舅舅,好好过日子!”
  “母亲!”温蕙捉住她的手臂,沉声道,“你先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么羞耻,怎么告诉她啊!
  陆夫人想都不愿意去想!光是想起,都觉得污了脑子,污了心!
  她咬牙:“别问了!你别问了!问也无用!你只管带着璠璠走!听话!”
  温蕙眸光沉沉,忽地将那张休书唰唰撕烂!
  “我既是陆家媳妇,大难来时,怎可自己苟且逃脱?”她道,“母亲,你知道我的。若不说清楚,别说陆家,我连这个上房的门都不会出!”
  望着她坚定的目光,陆夫人捂住脸,后撤一步,坐在了榻沿上。
  流下了羞耻的眼泪。
  ……
  “是赵胜时?他想要我?”温蕙问。
  “该不是他,当是他为着什么人索你。”陆夫人道,“陆正猜是因你美貌,在外面被什么人相中了,赵胜时只是做个马前卒。只陆正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赵胜时只不肯说。”
  温蕙垂头,陷入沉默中。
  “蕙娘!”陆夫人主意已定,“我把你送走!等你走了,我就让大家都知道,我把你休了,陆家和你已经恩断义绝。这样,便是赵胜时真个动手,事发了也不怕,陆家的事,陆家来扛!你和璠璠,可以抽身而退!”
  温蕙凝视着她,问:“若我走了,真事发了,你们会怎样?”
  陆夫人冷笑:“若从重,一家子陪着一起死。若从轻,陆老狗一个人剥皮实草。我和嘉言,革去功名诰命,流配充军。”
  “你公爹……陆正,陆狗!无耻之尤!”她牙齿咬了又咬,恨得直笑,“他怕你不答应,他想让我跪下求你,让我这做婆婆的跪下求媳妇,求她以身饲虎,救我全家。”
  笑得眼泪都流下来。想到陆正恳切地告诉她可以这样做时的模样,陆夫人便觉得恶心。
  “蕙娘,蕙娘。”陆夫人的牙齿都快咬碎了,“我竟嫁了这样一个人!”
  “余杭陆家,乃是百年大族,书香世家!出过能臣、直臣、纯臣!”
  “有三元及第,有登阁拜相!有权倾一朝,也有文名天下!出过多少有风骨的人!”
  “便是我公公,也是因着景顺乱象无可治,又耻于与众阉同朝,才称病致仕,归田园,话桑麻!”
  “这才是读书人啊!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陆氏以阖族之力,供养族中子弟,让他们读圣贤书,是为了继往开来,为民立命,不是为了让他们尸位素餐,刮着民脂民膏,苟行于世!”
  “只恨陆氏百年风骨,不肖子竟半点都未承继!列祖列宗若知道陆正这狗贼竟为了自保无耻想要献出媳妇,怕是爬也要从坟中爬出来打死他!”
  “我虞玫,竟嫁给了这样一个男人,实是——毕生之耻!”
  原来婆婆的闺名叫作“玫”吗?还是“梅”?
  这等时刻,温蕙竟恍惚想这个。
  梅,凛冽严冬盛开之花。
  玫,红色的美玉。
  无论哪一个,都适合她。
  “和离太难,还得有中人,还得过衙门,瞒不过陆老狗。休离简单,我是嘉言的母亲,我写一封休书便可以休了你!让你脱身。你明日就走!带着璠璠往金陵去!”
  陆夫人说着,站起来袖子一拂,大步走入了梢间里。
  这是她作画的画室,笔墨纸张齐备。兰花纹的银水滴子滴数滴清水到砚池,松烟墨快速磨动几下,管不了那墨匀没匀,柔不柔,有无光泽,笔尖快速地舔舔墨,便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一行字: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吾子陆睿嘉言之妻青州卫百户女温氏,仅出一女,今以无子……】
  一个“出”字最后那一竖还没拉到底,横空里一只白皙的手捉住了陆夫人悬笔的手腕。
  陆夫人抬头。
  温蕙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腕。
  两个女人的手腕都很纤细,但温蕙的手远比陆夫人的有力。她紧紧地捉住了陆夫人的手腕,陆夫人那一笔便拖不下去,硬生生停在那里。
  “若我带着璠璠走了,你们,你和嘉言……”她眼睛发红。
  陆夫人眼睛亦通红,但她依然道:“我们自有我们的命。”
  温蕙盯着她:“你便是认了自己的命,可也认他的命?”
  陆夫人感到痛苦。
  因陆睿是她怀胎十月,抚养二十余年的亲儿子。
  温蕙和她,本是世上不相干的两个女子,她们的人生因着陆睿被联结在了一起。
  若人有软肋,则陆睿是她们两个人共同的软肋。
  因她们,都爱他。
  陆睿陆嘉言啊……
  他像是一个被上天特别宠爱的人,隽美无暇,才华横溢。无论是母亲还是妻子,都为他感到骄傲。
  他当然不是完美的,他有着世间男人的通病,有无法动摇、根深蒂固的男子思想。
  可他,的确是一个孝顺的儿子,温柔的丈夫,慈爱的父亲。他尽自己的努力,给母亲、妻子、女儿他认为最好的。
  他是一个,陆夫人和温蕙都无法放弃的人。
  他此时正在京城,信心十足地等待春闱,等着博一个功名,好给女人们更高的荣耀,更多的富贵,更强的保护。
  一想到他的期望、憧憬、志向,乃至于他的整个世界都将坍塌,这一个谪仙般的人将被黜落凡尘泥泞中遭践踏,陆夫人和温蕙同时感到了不能承受的心碎。
  陆夫人流下眼泪:“要怪,就怪他投胎不好,有这样一个爹!”
  那么陆睿的这一生,就这样付诸流水了吗?
  他的才华,他的抱负,他的意气,还有他温柔的笑,甚至他的凉薄。
  【傻子,不过一个伎子。】
  【这次就算了,我不和你计较。】
  【是我不好,是我的错。别哭,乖,别哭……】
  【蕙蕙,抱我。】
  【蕙蕙,蕙蕙,别生气了……我已经把落落送人了。】
  许多次,她心惊于他的凉薄。
  可陆嘉言,其实是世人眼中的好丈夫。
  他一直希望她能成为一个符合世间期许的好妻子,同样的,他也努力做一个符合世间准则的好丈夫。
  他只是以他认为是对的方式去做。譬如予以妻子正妻的尊重和内宅的权力。
  就像这天下许许多多读了圣人书的士子一样。
  那一晚他一身红衣,在夜风中尴尬问她:好看吗?
  好看啊。
  世间怕是没有人穿红衣比他更好看了。
  温蕙闭上眼。
  这一生……终究是逃不过,陆嘉言那一双多情眼。
  温蕙睁开眼。
  “让我去。”她说。
  陆夫人想都不想,脱口而出:“不行!”
  随即她的手腕感到疼痛。
  温蕙紧紧握住她的手腕,盯着她,眸光幽深:“让我,去会会这个人。”
  陆夫人这时候终于想起来了。
  她的媳妇,不是普通的妇人。
  她是一个武者。
 
 
第151章 
  陆夫人和温蕙是两个内宅妇人,她们两个实是并不精通什么权谋计策之类的东西。
  温蕙的主意很简单粗暴,不知道幕后之人是谁,但那个人肯定就是看上了她,想索取她的人。她计划亲身去见这个人,以武力挟持,逼迫对方将能够要挟陆正的东西交给她,或者当场毁掉。
  因为江州堤坝案其实早就结案了。只要那落在别人手里的证据没了,陆正就可以抽身。
  这么简单粗暴的计策,陆夫人同意了。
  因为,陆夫人也不想死。
  世上谁想死呢?但凡有一条活路,有一线希望,有一点支撑,就都不想死。
  若不能两全,陆夫人绝不会如陆正一般苟且,牺牲温蕙保全自家。
  但若有可能两全,既能保全陆家,又能保住温蕙,陆夫人愿意铤而走险一把。
  但她们两个都明白,这个事,陆正不可能同意。
  因为铤而走险,就意味着有风险。这个风险就是陆正被剥皮实草。
  对陆正来说,在牺牲一个出身不高也没生出孙子来的儿媳妇,和自己被剥皮实草这两件事之间,他绝对会选择前者,而不允许后者出现一丝可能性。
  在“安安全全”和“可能会死”之间,陆正自然选择“安安全全”。
  而陆夫人,是在“慷慨赴死”和“可能会活”之间,选择“可能会活”。
  两个人面对的选项就根本不同。
  而同意这个简陋计策的前提,是温蕙一再地向她保证自己的功夫有能力脱身。
  “没有别的办法了。”她说,“但母亲能有一条别的计策,我们也不必出此下策。可是没有了啊。”
  “母亲,我想你活。”
  “我想嘉言仕途平安。”
  “我想我和璠璠能尽孝膝前,伴着母亲长长久久。而不是一家零落,孀妇孤女独活!”
  陆夫人最终点了头。
  当年相看,嫌她舞枪弄棒,粗鄙不文。
  谁料到有朝一日,要她刀尖作舞,替全家人去挣命!
  陆夫人紧紧地握着温蕙的手,落下了眼泪。
  陆夫人与陆正道:“蕙娘已同意了,只她难过,我安慰她几日。”
  陆正同意了。
  过了几日,陆夫人又道:“她身体康健,突然暴病而亡,如何与身边人交待,还是得缓着来。叫人看不出来才行。”
  陆正深觉得有道理。
  因献媳这个事,若真叫人知道了,的确如陆夫人所说,余杭陆氏都没法立足世间了。只怕陆氏族长震怒,将陆正这一房逐出宗族也不是不可能的。
  的确得小心。
  便让温蕙先“病”倒,“病”了七八日,借口照顾主人不力,把温蕙身边的大丫头都调走。
  温蕙“病”中,叫人唤来了刘富家的。
  刘富家的如今已经不当差。她是个勤快实在的女人,当初便知道自己在温蕙这里其实管不了什么事,陆家的丫鬟们个个都能干,根本用不上她。只她记着温夫人的吩咐,一直占着坑,不叫温蕙身边全是陆家丫头,怕她年纪小被哄了去。
  但时间渐渐流逝,温蕙在陆家站住了脚。
  温蕙开始主持中馈时,她请辞过一回,温蕙没许。她便还一直就在温蕙的院子,干拿个月钱。
  等到这次跟着过来开封,她又请辞了一回,温蕙知她诚恳,便许了。
  如今刘家父子三人都跟在陆睿身边,都有月钱,还常有打赏,家里过得挺好,也不差刘富家的这一份月钱。她退下来,还可以专心照顾绿茵——到了开封,绿茵便发嫁了,成了刘富家的儿媳。
  刘稻父子三人都跟着陆睿上京了,绿茵忽然开始胸闷干呕,一切脉,果然是有了身子了。
  温蕙这日将她唤来,给了她一个裹得严实的包裹,告诉她:“这个是给银线的。你先收着,先不必给她。”
  刘富家的便问:“那什么时候给?”
  因陆家的产业都在江南,开封陆府和余杭陆府之间,不定期的有人过来或者过去。需要的话,让人稍过去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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