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临洮这次又立功,陛下是愈发倚重他了。”陆侍郎道,“这是又一个牛贵啊。”
“倒也未必。”陆睿道,“报上来的名单我在御前看了,没什么攀扯。”
陆侍郎不以为意:“光是周王一系就多少人哪,再攀扯,河南要血流成河不成?”
且周王不似当年潞王,潞王是真的起兵谋反了,周王是想谋反没真干。
陆睿道:“废了周王这一系,河南的赋税都轻松了。”
“周王府二百余年了,积攒了多少财富,怕是除了霍决再无人知道了。”陆侍郎道,“陛下很高兴吧?”
监察院经办的案子,罚没的财产都不入国库,入皇帝的私库。这也是历任皇帝为什么这么纵容监察院的原因之一。
皇帝说是富有四海,其实想从户部手里抠钱出来,也挺难的。
“驱动监察院,不失为一个削藩的路子。”陆侍郎道。
“终不是正途。”陆睿道,“且得有这么一个人,敢为陛下去做这个事,还得做好准备,等到宗室的怨气沸腾的时候,替陛下做宗室的祭品。”
“那不是正好吗,霍临洮就是现成的这个人。”陆侍郎道,“宦官就是这么用的。”
陆睿不置可否。
待喝完茶,陆侍郎道:“你伯母想璠璠了。”
陆睿道:“明日让她过来给伯母请安。”
陆侍郎道:“等出了妻孝,赶紧完婚,让璠璠有人教养。”
陆睿点头:“好。”
陆侍郎又道:“你母亲的事别跟你父亲争了。知道你的孝心,只你父亲说的也对,哪有儿子拆散夫妻的。”
陆睿眼神微黯。
离开陆侍郎府回到自己家里,便有人来禀:“青州来信了。”
他前阵子给青州写了第三封信,终于等到了回信。陆睿丢了缰绳便往书房去了。
只这回信还不如不回,竟只有八个字。
【善待璠璠,不必回信。】
陆睿沉默许久无言。
直到夏青家的带着璠璠来书房找他,璠璠唤道:“爹爹。”
陆睿回神,把信纸折了塞进抽屉里,露出微笑,将女儿抱到了膝头。
夏青家的把一叠纸交上去:“这是大姑娘今日的描红。”
陆睿检查了,夸奖了一番。告诉夏青家的:“明日让璠璠去给她伯祖母请安。”
夏青家的道:“是。”
翌日带着陆璠往陆侍郎府去。
车子穿过繁华的主干道,拐了几拐,进入了另一条路。
路两旁没有店铺,只有院墙。这条路其实是两户人家宅院之间的间隔。往陆侍郎家去走过许多次了,往常里也会有行人车马,只今日,马夫驾着车一拐进去就觉得静。
静得诡异。
陆璠出门一前一后两辆车。有妈妈,有丫鬟,有小厮,有马夫。
车在这路上行了一半的时候,对面响起了马蹄声。
马夫觉得不对,想带住车子,对面疾驰的烈马已经冲到了眼前。那马浑身乌黑,四蹄踏雪。危急时刻被骑士急勒,前蹄抬起,人立嘶鸣!
虽没撞上,但陆璠所乘之车的马匹已经受惊,也人立起来,车子便翻了。
夏青家的脑袋撞在了车壁上,猝不及防,手中滑脱。
一个小小的身形便从车厢里滚了出来。
霍决按下马头,盯着那个孩子。
陆璠倒没有受伤,只是突然被甩了出来,在地上滚了好远,坐起来,扶着脑袋,觉得头晕晕的。
正在这时,有很大很大的影子笼罩住了她。
陆璠放下手,抬起头来看。
对坐在地上的小孩子来说,那个人实在太高了。他把太阳都挡住了。
陆璠抬头看去,那人几乎是一个黑色的影子。只这黑影生了一双特别漆黑的眼睛,正低头盯着她。
陆璠打了个寒颤。
现在正是北方最舒适宜人的秋日。
陆璠不能明白为什么会觉得冷。
因她小小年纪,虽感受到了,却还不能理解什么叫作杀意。
也不能明白,天子脚下,青天白日,监察院的人就敢封街杀人。
作者有话要说:五军都督府,195章误写作五城兵马司,已修。
第201章
爱屋及乌这种事的前提是,乌不能影响了屋。
或许于有些人,在乌影响了屋的时候,依然可以接纳容忍,甚至看着屋因乌受损,依然容忍。
但霍决不是这样的人。
霍决是一个习惯于解决问题而不是包容问题的人。
他也没有那么多的爱给温蕙以外的人。
诚如温蕙都知道的,他是一个坏人。
或者从皇帝和高等级的官员的视角来看,当然不能简单地这样定义霍决。但从万千普通人的视角来看,“坏人”两个字,足以定义牛贵和霍决这样的人了。
他能将他最温柔的柔情捧给温蕙,对别的人,他始终都是人鬼避忌的监察院霍决。
甚至连牛贵都死在他手里。
当他想杀陆璠的时候,决定亲自出手。
监察院杀人的手段有千千万,但当霍决要亲自出手杀人的时候,甚至不需要使什么诸如投毒、推下水塘之类假作意外的曲折委婉的手段。
霍决的权与势就是可以当街杀人,却瞒天过海。
这条路已经封了,连冲洗地面血水的水桶都准备好了。
一个活口都不留,让她们自人间消失。
温蕙那里,她想听到什么样的结果,霍决就可以给她什么样的版本。
温蕙知道他是个坏人,但终究不曾亲眼见到过他一步步爬上来的过程,不知道他的刀下都死过些什么人,便想不到他的坏与普通正常坏人的坏,究竟差了有多远。
温蕙的认知,到底还只是对正常人的认知。
早先温蕙刚到霍决身边的时候,霍决其实还曾想过,若温蕙愿意将陆璠从陆睿身边抢到自己身边,他可以视这孩子为己出。
可当他真的亲眼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车里滚出来的时候,他看到她小胳膊小腿,会翻身坐起,会捂着头,是个活生生会动的小生命的时候,他才感受到了发自内心里的对这孩子的憎。
霍决不憎陆睿,却憎陆璠。
因陆璠是他永远失去,不可实现的存在。
是他心底最黑的黑色。
他对她的杀意便强到了小小孩子都能感受到的程度。
然后陆璠放下了手,抬起了头。
一双眼似琉璃。
一张脸……明明肖似她的父亲,可……
真是奇妙。
霍决看到了月牙儿。
她坐在廊凳上,晃悠着小短腿,吃着松子糖。
糖吃完了,她贪婪地舔着沾了糖粉的胖手指。
月牙儿才不丑,她哼哼。
那些碎而短的记忆是霍决小心收藏的宝藏。如今活生生地在他的眼前。
霍决蹲了下去,阳光从他的肩头泻过去,打在了陆璠的脸上,照得那皮肤净透。
无需怀疑,陆璠长大,绝对是个美人。
霍决伸出手,摸了摸陆璠玉琢般的脸蛋和熟悉的眉眼。他手心的茧刺得陆璠皮肤疼,陆璠伸出手来,攥住了他的衣袖,两臂伸直,用力抵住。
这是反抗的姿态。
纵眼前的黑衣男人,看她的目光中带着眷恋,甚至给了她一个堪称温柔的笑容,陆璠依然打心里对他感觉到恐惧。
恐惧第一眼看到的高大、黑衣、挡住了阳光的肩膀和带着杀气的眼睛。
小孩子说不出大道理,却有最敏锐的直觉。
但陆璠根本反抗不了霍决。
夏青家的捂着头从车厢里爬出来,见到眼前的黑衣人们,顿时明白了一切。
她当然不知道包括她自己在内的所有陆家人刚刚死里逃生,但依然恐惧得说不出话来。
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穿黑色蟒袍的男人,将陆大姑娘举了起来,抱在了怀里。
陆璠看见了夏青家的,喊了声“妈妈”。
夏青家的不敢动。作为官宦人家的体面妈妈,她在京城已经生活了大半年,又有着自己的隐秘,当然知道穿着黑色织金蟒袍的男人是谁。
“陆大姑娘的车坏了。”那男人道,“我送她去陆侍郎府。”
夏青家的呆住。
陆侍郎夫人在家里等着璠璠上门,没想到等到了监察院都督霍决,大惊。
丈夫去衙门当值去了,家里只有她。这本不该出垂花门的妇人,只能亲自到外院去迎。
她也不是第一次见到霍决,同生活在京城,总会偶尔看见,只一直都是远远的,从未这么近过。
那男人站在那里,真是高大,一看就是北方人。倘若不是个阉人,也是能让女子偷着多看几眼的英俊郎君。
只可惜。
陆侍郎夫人一眼看到了他怀中抱着的璠璠,这画面真是违和,监察院人鬼避忌的霍决,怀里抱着他们陆氏的女儿。
她唤了一声:“璠璠!”
陆璠回头,看见她,也唤了声:“伯祖母!”
陆璠虽然坐在霍决的手臂上,但没有像被父亲抱着时那样柔软地贴在对方的身上。她的小手揪着霍决的衣襟,手臂一直是伸直的,使自己的身体和霍决的身体保持距离。
她看到陆侍郎夫人,才放开手,向她张开手臂。
陆侍郎夫人忙过去伸手接。
霍决将陆璠给了陆侍郎夫人。
“路上冲撞了陆大姑娘的马车。”他道,“还好人无事。”
陆侍郎夫人能说什么呢,只能道谢:“劳烦都督了。”
霍决点点头,摸了摸陆璠的头发,走了。
陆睿家的两辆车坏了一辆,夏青家的挤在另一辆马车上跟在后面来了。
陆侍郎夫人问她怎么回事。
夏青家的道:“我们坐在车里,只听到马蹄声,车突然就翻了。我爬出来一看,是监察院的人。刚刚他们走的时候,还赔了修车的钱。”
陆侍郎夫人不免抱怨:“城里头跑什么马,真是,幸好没伤着我们璠璠。”
夏青家的道:“得亏我们的车子走得慢。”
但陆璠的手上还是有些搓破了皮的地方,难为小孩子竟一直不哭。
陆侍郎夫人心疼得不行,叫婢女们小心地为陆璠清理伤口,又给陆璠换了干净的衣裳,将她抱在怀里,柔声安慰。
又问她:“那个人跟你说什么了?”
陆璠道:“他问我在家里怎么称呼爹爹。”
陆侍郎夫人:“?”
陆璠道:“我说‘爹爹’。”
这是什么傻问题,陆侍郎夫人莫名。
是夜,霍决与温蕙面对面相拥而卧,轻轻摩挲着她的后颈。
“蕙娘,”他道,“我想要个孩子。”
“好呀。”温蕙道,“我们去善堂抱养几个。”
她一说便是“几个”。
因她的爱落不到具体的某一个的身上。若他抱养了孩子,让这些孩子姓霍承继香火,她一定能善待这些孩子,好好抚养他们长大。
但她的爱,只能给她自己的孩子。
这都是上苍造人时便刻在人类的骨子里的东西。
如男人要留下自己的骨血,如女人经历过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血肉相连,便与这一块从自己身上分离出来的血肉有着与旁人不同的牵连。
霍决也不想要旁的孩子。
他想要一个像陆璠那样的孩子。
一双琉璃似的眼睛,那样的好看,那样像她。
喊“爹爹”的声音,让人心里想化掉。
温蕙不知道白日里霍决的心态经历了怎样的冰山熔浆两极般的变化,也不知道陆璠曾经生死一线。
她在霍决怀中沉沉睡去。
睡梦中一直能感觉到霍决的手抚着她的小月复,热力透过了皮肤。
周王案后,陆睿与陆侍郎曾在散值后饮茶闲谈,点评时政。
陆侍郎由周王案而发感慨,觉得不失为一种削藩的手段。
陆睿不能赞同。
因手段终究只是手段,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皇帝驱使宦官为其卖命,做见不得光、会招致民怨的事,然后在民怨沸腾时推这宦官出去顶罪,一杀了之,百姓还要额手相庆,歌颂皇帝英明。
这是帝王手段,这手段在施行时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宦官的专权、擅权。
这等手段,历朝历代的皇帝都在用。淳宁帝登基时间还短,已经有了一个霍决。
景顺帝时期,不知道多少权阉沉沉浮浮,用性命填了皇帝的欲望。
而宗室繁衍过盛,给国家财政造成巨大负担这件事,积弊已有百年。
削藩这个事,已经是好几任皇帝和许多臣子的未竟之志。
只做起来太难。
因皇帝们常恨亲戚们吸国家的血,但当轮到他们分封自己的亲生儿子时,又怨怪好地方都被亲戚们占了,不能给亲生儿子们更丰腴的封地。
便用手段一时解决掉如周王这样繁育得过于庞大的亲王支系,也改变不了这个循环怪圈。
陆睿的志向是从制度上解决这个问题,从根本上改变宗室的分封制度。
只这个事对他来讲,也如其他的文臣一样,只是“志向”。
要等到他有资格去做,且得二三十年之后,登了阁拜了相再说。
但这场闲谈点评中有一点的确被陆侍郎说中了。
皇帝自己,觉得这种手段很好。
因他尝到了甜头,既得利益者,总希望能将这种模式维持继续下去。
他对霍决道:“宗室们对朝堂无甚贡献,却靡费甚巨,实令人无奈。若是民家,有些血脉已经远到可以分宗了。”
不需要说更多,霍决已经提炼了这里面的信息。
远支宗脉,已经令皇帝有想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