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可惜,这在海上响当当的名号,冷山的妹子显然竟不知道。
她听了这名号,明显没什么反应,只颔首:“章大当家。”
她伸手一指:“大当家看看,那是我的马。”
众人顺着温蕙的手看去,才看到一匹雪白的马正在林间悠闲地吃着草。那马骨骼俊健,四腿修长,皮毛白得闪闪发亮,真是漂亮极了。
男人没有不爱马的,当即便有数人喝彩:“好马!”
“是大宛马,纯血的。”温蕙道,“千金难求。”
大家都以为她接下来要说,以此马换诸女。
不料温蕙道:“今日与章大当家初见,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宝马配英雄,这马就送给章大当家了。”
众人都见过冷山这妹子刚才要同归于尽的气势,没想到她居然也能忍下这一口气。马易人几个互相对视一眼,都在心中暗暗点头。
温杉也讶然。
自景顺五十年一别,十年未见,他心里温蕙还是那个又顽皮又死倔的小丫头。
有多倔呢?他娘用棍子打,她若认为自己没错,都梗着脖子不认错的。
可岁月荏苒,时光难挡,他的妹妹已经长这么大了,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
章东亭叉腰笑起来。
“冷家妹子真是爽快人。”他道,“那我就腆脸收下了。这几个黑不溜秋的,冷家妹子想留下,就留下吧。”
两方的人都把刀又推回鞘里。
温蕙道:“还有一事,要麻烦章大当家。”
章东亭道:“你说。”
温蕙上前一步:“我的一个朋友,被你的人捉去了。”
章东亭看向二钱。
二钱道:“冷娘子一追来,跑了一半,剩下的都在这里了。”
但是刚才逃了的那些也都是岛民,蕉叶并不在其间。温蕙道:“她不是岛上的人。她是个江南女子,皮肤要白得多。”
“那没有。”二钱道,“就没见到这样的,都是黑不溜秋的。”
他想了想道:“我们一去,就有些人直接跑了,也有藏起来的。”
这人看着也不像说假话。温蕙从跃上岸到现在,精神一直在紧绷状态。此时才反应过来,竟也有这种可能。
她整个身体都松了下来,竟晃了一下。
众人都看得分明。
章东亭赞道:“原来冷家妹子是为了朋友。”
温蕙此时,再不想跟这个人说话了,只看了他一眼。
章东亭其实很明白她这一眼的含义,挑了挑眉。
徐阔看看天色,问马易人:“马大当家,今天还谈不谈?”
马易人道:“天已经晚了,冷大当家又兄妹重逢,明日再继续吧。”
徐阔和任达都点了点头,同意了。
温杉冲他们抱了抱拳。
这几人先带人回去了。
章东亭使人牵了温蕙的马,又看了温蕙两眼,也带人回去了。
温蕙对渔女道:“你们能先回去。”
语言不通,还得比划。
眼前的情形虽不知最后怎么会这样,但也知道危险解除了。渔女们明白温蕙的意思,点了点头。
温蕙又说:“回去告诉蕉叶,蕉叶,我,晚些,再回去。告诉蕉叶。”
她比划着,强调重点。
然而渔女只听得懂“蕉叶”这个名字,其他的,有些茫然。
温蕙也没办法,只得让她们走了。
几个渔女一步三回头,朝着村子去了。
林中昏暗下来,也只剩下温蕙、温杉和温杉的人。
温蕙送走渔女们,转过身来,看着温杉。
当事情突发之时,温蕙全凭本能行事,那时候脑子根本无暇去思考。
等危险过去,她才能好好想。
那个叫章东亭的手下,杀人劫掠。
什么样的人会在海上在岛上杀人劫掠?
温杉又怎么会和这样的人在一起?
从刚才许多对话中可以听出来,温杉和那个章东亭一样,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吃饭”的。他们做的,该是一样的事。
昏暗林中,兄妹对视了很久,都想从对方身上找到从前的影子。
却只发现,彼此变得太陌生。
许久,温杉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三哥。”温蕙忍住眼泪,“你……可是从了贼?”
温蕙不想相信。
可明晃晃的事实摆在了眼前。
人人都以为死在了海盗手中的温杉,他……当了海盗。
第253章
温杉沉默。
因从贼,是连坐全家的大罪。
温蕙便明白了,为何他这些年明明活着,却都不回来。
因为他已经回不来了。
昔年最跳脱顽皮的三哥,她看的那些讲游侠的话本子其实都是他买的。
他们两个常爱斗嘴,可其实和年长的哥哥们比,她与他的共同话题才是最多的。
因他们二人的连梦想都是一样的。
都做梦仗剑走天涯,都做梦当大侠,或者将军。
人生啊,真是太难料了。
当年她在家门口坐上了车,他站在车外与她告别,眼圈是红的。她猜她走后,他一定躲起来悄悄哭过。
谁想到再相见会是这样呢?
也不是谁都如她,在人生的大转折之时,能遇到霍决。
当年海盗登岸来袭,温杉带着寥寥几个人去营救未婚妻英娘,这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有多少无力?有多少挣扎?
温蕙的眼泪终究是落了下来。
“三哥……”她泪眼模糊,“活着就好。”
温杉这大汉也流下了眼泪。
她问:“三哥,英娘姐呢?”
温杉垂泪:“她活着。”
这真是意外之喜。温蕙欢喜得抹了把眼:“贺家莞莞呢?”
温杉道:“她死了。”
意料之中,温蕙点点头。
温杉抹了把眼睛,终于有勇气问:“爹娘可好?”
他什么都不知道呢。温蕙抬眼看他,轻声道:“娘,当日力战而死。朝廷给她颁了义烈的旌表。”
这个情况,温杉也早就设想过无数遍了。虽然这是他许多种设想中最坏的那一种,可毕竟十年间也反复在脑海中过了无数遍,此时接受起来,也没那么难。
他垂下头,又问:“爹呢?”
温蕙道:“娘去了之后,他摔下马受了伤,撑了几个月,随娘去了。”
温杉怔怔地又落下泪来。
许久,他问:“你怎会在这里?陆嘉言呢?”
这一次,换作温蕙沉默了。
温蕙会出现在这里,就充满了古怪,必是发生了什么事。
只她人无恙,还好好站在他面前,那旁的就都好说。
天色暗下来,温杉抹去脸上泪水,道:“走,船上说。”
温蕙跟着温杉去到海边,看到了早先她在海面上看到的大船。这些船就如泉州港口的那些船一样,单从外表上,并不能分辨得出它是商船,还是海盗战船。
到了船上,先让温蕙洗漱打理了一番,还拿了件衣裳给她换。她的衣裳已经被血浸透了。当然都是旁人的血。
又有热饭食上来,填了肚子,才慢慢说话。
“那年我没能赶到徐家堡,路上就遇到了人杀起来了。”温杉回忆道,“我们人少,打不过,被擒了。邓七的窝在琉球,许多事都是凑巧了。正赶上山东空虚,正赶上他有一支船队刚走了倭国和高丽返航,沿途补给,听说了。带队的人是他一个义子,便决定趁机上岸做一把……”
温蕙默然。
人生多少事,都是个“巧”,许多巧叠加,就成了不可抗。
温杉的讲述很简单。
被擒了,想活着,就从了。
因有他,英娘也活下来了。
“吴秀才也活着。”他道。
又是一个意外之喜。那年吴秀才也失踪了,也都以为他死了。后来家里的庶务账本,都是温柏亲自打理了。
“四年前邓七死了。”温杉道,“我们几个义子争斗了一番,最后是我拿下了东崇岛。一转眼就又过去好几年了,真快。”
冷山如今也是东海的大盗了。
只对于内陆居民来说,海盗是一群太过遥远的人。内陆的人一辈子能看到海的,太少太少了。
说说京城,说说江南,也不会有人说海事。温蕙一直在后宅,更没有人与她说过海事。
陆睿倒是早早就知道冷山的名号。但温夫人死于海盗登岸,他也从不在温蕙面前提起海事,以免勾起她的伤心事。
温杉感叹几声岁月飞逝,转而道:“说说你的事吧。妹夫是死了还是怎地?”
他想当然地,觉得温蕙是当了寡妇。否则以陆家,怎会让儿媳来到这种地方。
“他活着。他金榜题名了,点了探花。”温蕙平静地道,“只现在,他不是我的夫君了。”
温杉大怒。
因这话一听,谁都脑补一出“升官发财换老婆”的大戏来。
“不是那样的,不是他。”温蕙苦笑摇头,将事情大致讲了一下。
温杉更怒,一掌将桌子拍出了裂痕:“陆正老狗!”
恨不得立即上岸,宰了他全家。
好不容易怒意稍平,他问:“那你现在又是怎么回事,你怎会在这里?”
温蕙道:“我还没讲完,我到了京城里,见到了那个人,却是霍四郎。”
温杉道:“霍连毅吗?我听到他的名声了,我知道他在京城出息了。唉,他是个有本事的。”
这样一个人,倘若当年不出那样的事,好好的,妹妹嫁给他,该有多好。
岂料温蕙道:“他现在是我夫君了。”
温杉再次大怒!
“霍四想干什么!”他怒不可遏,“他自己是个啥样他没个数吗!”
当年为什么退婚,不就是因为他做不了男人了!
无论是从情感上还是脸面上,谁家的女儿、妹妹嫁给阉人,都是个无法接受的事。
除非是这家脸都不要了,卖女儿。
“三哥不必动怒。”温蕙道,“四郎与我或与别的夫妻略有不同,但我们两个在一起,日子过得挺好的。”
温杉怒道:“那你怎又在这里,霍连毅又在哪?”
“他在京城。”温蕙道,“我想出来走走,就来泉州看朋友了。”
“放屁,少拿这话蒙我!”温杉根本不信,“霍连毅是疯了,让你‘出来走走’?京城到泉州有多远?你一个妇道人家……你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我说的就是实话。”温蕙无奈,“我想出来走走,四哥也让,我就出来了。我有银子,我有武功,我一路有监察院照拂,怎地就不行了?”
然而即便是有银子有武功有监察院照拂,温杉也不接受这个其实是真话的事实。
小时候梦想仗剑走天涯,终究只是小时候而已。
成年男人,接受不了女人走出内宅,独行千里这种事。
小时候温蕙千里走长沙,家里也把这个事摁得死死的,生怕外人知道。
这要是真的,霍连毅不止是下面没了,脑子看来也没了。
温蕙很无力。
果然这世上,能纵容她至此的,亲哥也不行。
只有霍决,只有他敢说敢做敢放手。只有他相信,她虽是女子,也可以单枪匹马,行走在外。
也只有他,不在乎她一个人行走在外,能安心在家等她。
她长叹一声,放弃了说服温杉。
“行,我也不与你吵了。”温杉道,“既你都到这里了,与我去东崇岛看看你嫂子和孩子们吧。”
温蕙其实很想见见亲人,只温柏不愿再与她往来。
且温柏见她活着,便想叫她去死,以全了名节。
温杉却没有。
温杉恼怒的是霍决身有残疾,算不得男人,不该再与温蕙做夫妻。却并没有觉得温蕙该去死。
她点头:“好。”
兄妹二人这一番契阔,说的事情太多,已经入夜。
温杉将自己的舱房让给温蕙住。
这条船乃是温杉的座舰,他住的舱房十分奢华,若不是还能听见外面的海浪声,单看房间里,竟想不到这是在船上。
温蕙躺在柔软的床上,慢慢消化着温杉就是冷山,冷山是东海大盗这件事。
许久,在叹息中才闭上眼。
待明日,先回村落里看看蕉叶是否无恙,与她交待一声,给监察院留个话,再随温杉去琉球,见见英娘和孩子们。
她今日身心消耗都极大,一闭上眼,就沉沉睡过去了。
岛上,自温蕙一跃登岸,小梳子就趴在船舱里,只露半个脑袋。
她眼瞅着温蕙执着一柄匕首,行云流水一般便又杀了一人,随即一路往村落里冲去。远远地,能听见厮杀中男人的大吼,常半路突然就没了声音,吓人。
温蕙身形消失了,等她再出现,刀换成了枪,显然回过自家的石头厝了。她很快往另一个方向,钻进林子里去了。
小梳子又趴了半天,确定村子里应该是没有匪人了,才爬起来,跳上了岸。
她飞奔回石头厝里,大喊:“蕉叶!蕉叶!还在吗?”
蕉叶不是那么容易死的人,小梳子只怕她被掠走了。
幸好,她一喊,蕉叶就出声回应她了:“在……在这儿,快帮我,我出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