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即便这样又如何?
还不是得小安一句“可惜了”。
这银光闪烁的宝枪,与珠玉钗环无异。这苦练而来的功夫,于温蕙就和养花下棋一样,变成一种换了形式的消磨时光的手段而已。
凡用来消磨时光,排解无聊的东西,都算不得“长”。
直到这次独自出门远行,击退、擒获贼人一二,教训纨绔、地痞若干。温蕙才稍稍觉得,这一身苦练二十年的功夫,这以霍决的血淬炼而成的一杆宝枪,原来还是稍稍有些用处的。
她为此颇为欣欣然,还将这欣欣然的快乐写进了给霍决的书信里,与他分享。
而此时,温蕙手中握着这一杆银枪,握着实实在在的实质感,握着她和渔女的命运。
手心传来的坚硬的金属质感。
对面的人以渔女的性命逼迫她放下枪,温蕙却明白,如果她将手中的枪放下,就什么都没有了。
渔女受制于人,她受制于人。她们的命运,将清晰可以预见。
手心中的触感如此坚实又真实,温慧握紧了手中的枪并没有放下。
就在刚刚,她才连杀了十数人。她一生中,杀意和战意达到了从未有过的强度。
“你杀她。”她又上前了一步,盯着那男人,“我便杀你。”
男人挟着渔女,被逼得退了一步。
温蕙再上前一步,男人们又退了一步。
“别过来!”最前面这个男人又惊又怒。
“刀在你手里,我管不了你的刀。你要杀她便杀。”温蕙盯着他道,“但我可以管着我自己的枪。你举刀的时候,就是我杀你的时候。”
温蕙的眼睛一直不曾离开过男人的面孔。这眼神让人恐慌。
男人很想先杀一个渔女立立威,让温蕙知道他不是说笑的,反正渔女还有好几个。
但他的命只有一条,他若这么做,渔女或许会死一个两个,不足惜,但他这唯一的一条命可能也一起没了!
男人额上渗出密密的汗珠。
温蕙握着抢,再上前一步。
男人们挟持着几个渔女,又退后一步。
局面陷入了僵持,温蕙挟着十数贼匪的性命激起的杀意,逼着三个男人一步步地后退。
而温蕙,每再向前一步,便觉得手中所握的实质感又增强一分。
但此时,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和人声。
男人们面露喜色。
温蕙的眼睛从男人的脸上移到了被他勒着脖子挟持的渔女脸上,与她碰上了眼神。
她在村中里肯定与这个渔女见过,但她不太能分得清她们。
她们相互长得特别像,都皮肤黝黑,鼻头矮扁。相貌上很难区分。
这个渔女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刚才,她曽以石块掷中一个贼匪的脑袋,令他分神,温蕙一击杀了他。
这个勇敢的女子视线与温蕙对上。同时感受到了勒住脖颈的手臂稍稍放松。这一刻她和温蕙心意相通。
她忽然猛地咬了男人的手臂一口!
男人忽吃痛,勒人的手自然放开,拿刀的手自然举起。不怕他动,就怕他不动。他只要一动,就有破绽。
银枪如蛟龙一般攻到了眼前。
任你说什么狠话,真到这一刻,哪有那功夫先去杀渔女,自然是自己的命最重要,自然是先要自保。
男人挥刀格挡。
便是另两人,也顾不得渔女不渔女的,挥着斧头钢刀,亦围攻过来。
赶过来的男人们提着兵刃,脚程很快,已经听到了兵刃撞击的声音。于树木缝隙间,也看到了战在一起的身影。
众人加快速度奔了过去,正看到,一杆银枪似蛟龙出水,才挑破一人喉咙,又扎入一人胸膛。
那女子力未发尽,暴喝一声,枪尖穿透了心脏,自背后透体而出。这并非全靠膂力,女子的膂力难以达到这个程度。这是借着出枪之势,借着冲战之势,一贯而穿,透体尺余!
斧头挟风劈来。女子撒开银枪,捉住已死男人的肩膀,移形换位,已转到了死人的身后,推着尸体顶过去。
枪尾顶住了使斧之人的身体。这人膂力奇大,向来都是大开大合猛冲猛干,他硬是用身体顶住枪杆,向前硬冲,缩短了与温蕙的距离。
银枪被推得扎透尸体,再透体尺余。
斧头劈下来,温蕙矮身,那斧头劈进死人的肩膀,卡在了骨头里。
温蕙趁机握住的枪身,将自己的枪从尸体中拔了出来。
整杆枪都被血洗一遍。
握在手里,都滑腻了。
“杀了她!杀了她!”使斧头的男人对同伴嘶喊!
他刚刚经历了同伴一个接一个死去的恐惧,此时哪管温蕙美貌不美貌,既来了援军,一心只想让同伴杀了温蕙,才能缓了这恐惧。
然而章东亭、冷山等人一赶来,便看到的是温蕙挑杀二人的精彩。
众人皆惊。
之前报信的人说硬点子是个女人。其实每个人脑海中浮现出来的都是个母大虫的模样。谁也想不到她是这副模样。
日头比之先前更加西斜。
穿透树木之间斜斜投下的光是橙金色的。
那个女人枪尖指地,面对着众人。渔女们躲在她身后,她一杆枪护住了她们。
她腾出了右手,在肋间抹了抹。
大家都知道她抹什么。他们都看到了那杆银枪是怎么穿透一个人的身体的。
名唤二钱的人对章东亭道:“当家的,就是她!”
章东亭本来怒不可遏地赶来,是为了看看什么硬点子竟让他在旁人面前失了面子。只万料不到,硬点子会是这般模样。
斜斜洒下的橙金光幕中,众人都震惊温蕙的枪与杀意,也震惊于这浑身杀意的女子的美貌。
章东亭吐出口气,呢喃:“乖乖……”
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一个女人。
众人中只有冷山怔然。
他看到的不是女子的美貌,而是刚才他第一眼看到的,她枪挑二人的那两招。
那招式……
渔女们缩在温蕙身后,温蕙银枪斜斜指地,抬眼面对着眼前密麻麻赶来的男人们。
少时,母亲跟她说过什么来着?
一个人的功夫若练得好,可以是一人敌,十人敌,十几人人敌,甚至可以是几十人敌。
但绝不会是百人敌。
一个百户所也才百名兵丁,百人以上,那是打仗了。
面对着密麻麻的盯着她的男人,温蕙知道,今日她可能要交待在这里了。
奇异地,并没有后悔。
力有不逮,死便死了。但拼却了性命,这个“拼”字,是她自己本心作出的选择。
只,对不住四哥了。
温蕙抹去手心湿滑的血渍,又握紧了枪。
章东亭喝道:“把她给我拿下!”
章东亭的人得令,暴喝一声,围攻了过来。
温蕙银枪暴起迎战。
章东亭越看眼睛越亮。
冷山却越看越震惊。
这女子生得美貌非常,他并不能通过面孔辨识她。
但,这套枪法他是决不会错认的!
甄家枪!
便在这时,温蕙一招使老,她右脚斜撤,准备换招。
这一步斜撤,冷山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都跟娘学的是后撤,便于发力。只有小妹妹,膂力不足,避开硬碰,取灵动变幻之长。她这一步,变形为斜撤,只为了好换招。
“住手!”
人群中,忽然响起暴喝声。
“快住手!”
与温蕙厮杀的男人们纷纷后撤,温蕙亦后撤,两边分开。都向人群望过去。
旁人亦惊诧望去。却见喝止几人的,是琉球冷山。
对温蕙来说,这是个一脸大胡子,额头到颧骨还有一道贯穿了鼻梁的刀疤的粗犷大汉。
这大汉越众而出,神情激动。
“月牙儿!”他喊,“月牙儿是你吗?”
第252章
这世上,能叫得出“月牙儿”这个名字的人,本就不多。
温蕙震惊看去。
人若是分别很多年,大多是很难通过容貌去辨认,特别是从少年时便分离的这种。
温蕙若是直接与冷山相见,的确是无法认出他来的。
但温蕙两年前见过了温柏。
温柏就是一个模子,冷山虽然一脸大胡子还有刀疤,可他的体型、眉眼、额头的形状,太鲜明有温柏的模样。
他又不可能是温松。温松和温柏一起在青州呢。两个月前温蕙才谴人去问过,只大哥不肯再见她。
眼前的这个人能是谁?
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一个大家都以为死了快十年的人。
温蕙不敢相信。
她嘴唇动动,声音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喑哑:“……三哥?”
冷山热泪盈眶。
“是!”他上前一步,大声道,“是我!”
冷山,即是温蕙失踪了近十年的三哥温杉。
景顺五十年,山东空虚,大盗邓七登岸,温夫人战亡,温杉、英娘、莞莞还有许多温蕙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人都失了踪,不知生死。
温柏兄弟等了温杉足足五年,才死心,相信他是死了。将他与英娘完了阴婚,作了衣冠冢。
如今,温杉却活着出现了温蕙的面前。
他既然活着,为何这些年竟不回家?英娘呢?莞莞呢?她们又在哪里?
还活着吗?
温蕙心中全是疑问。
温杉已经大步走过来,对她伸出手。温蕙也伸出手。
众目睽睽之下,十年未见的两兄妹握住了手。
温杉却握了一手的湿黏。
温蕙的手掌心,是汗和血混合着。她虽在衣服上抹过,那指缝还都是血。
黏腻的触感刹那间将两兄妹从生死重逢的喜悦激动中拉回到现实里——温蕙的枪尖上还滴着血,地上还躺着数具尸体。
而温杉,他是和这些贼人的援军一起来的。
温蕙瞬间被打入现实。
她看了眼密麻麻的男人们——每个人的身上都带着兵刃,其中有一些人对她杀气腾腾。
“三哥,”温蕙手上用力,抓紧温杉的手,“你……”
她想问的话,问不出来。
若是从前,当岁月还静好的时候,她是会将什么事都往好处里想。
可经过了这许多,如今温蕙早学会了,将事情往最坏里想。
“冷大当家!”章东亭在这时开口道,“这怎么着?这是唱哪一出?”
今日的事稀奇。这海上边缘之地,竟有这样一个厉害的女子,冷山竟还认识她。像是许久未见的模样。
众人都好奇。
温杉抹了把脸,倏地转身,又是冷山了。
“叫各位见笑了。”他道,“这是舍妹,分离多年,刚刚竟一时没能认出来。”
竟是冷山的妹妹,章东亭心下遗憾,扬扬下巴,道:“既是冷大当家的妹妹,这笔账冷大当家跟我算算?”
他下巴指的是地上的尸体。温蕙一人击杀了他十数人。
温杉冷笑:“章大当家是第一回 出门吗?我们这等脑袋别在腰带上吃饭的人,区区几条人命,章大当家也要计较?今日我若不在此,我妹妹还不知道会怎样,我还没提要跟章大当家算账呢。一群大男人围攻她一个女子,败就败了,死就死了,有脸说算账?我们东崇岛的人要是死在女人手里,早就自己挖坑自己埋了。”
温杉的人哄堂大笑。旁的人也嗤笑出声。
因刚才在树林的另一端,冷山之所以发怒,就是章东亭的人竟劫掠了大家补给淡水的岛,这本就是坏规矩的事。
坏规矩的事做就做吧,居然还叫人反杀了,居然还是叫个女人反杀了。十几个男人战一个女人,最后这结果,章东亭说让冷山给他算账,的确脸大了。
章东亭噎住。
的确今日冷山若不在,他这妹妹势必要落在他手里。他刚才都想好要怎么对这个女人了,只可恨突然冒出什么兄妹认亲的戏码,想的都不能做了。
因着旁人嗤笑,章东亭的人便叫骂起来。旁的人,不管是谁家的,哪个是任人骂的,当下便对骂起来。
不动刀只叫骂,对这些人来说都是斯文了。这等情形太过寻常,当家人们都不管。
只章东亭哼了一声,吩咐:“把弟兄们带回去葬了。”
他的人才气哼哼地过去拖尸体。
章东亭看了眼温杉,再看看温杉身侧的温蕙,再看看温蕙身后的渔女,冷笑道:“那几个是我们的,带过来。”
便有人朝着渔女走过去。
银光一闪,温蕙那杆银枪又动,森寒带血的枪尖对着来人。
那漆黑双眸含着杀意的模样可真好看。怎么就是冷山的妹妹呢?狗日的。
“冷大当家,管管你妹子。”章东亭道,“她杀我的人我就不计较了,抢我的货可不行。”
温杉看了眼渔女们,道:“几个岛民而已,你开个价,我买了。”
章东亭冷笑:“你想买我就卖?什么时候,我们当南岛改姓了冷再说。”
他喝一声:“去!”
他的人便要上前。温杉的人自然要拦。
两边人一对撞,顿时响起仓啷啷一片拔刀声。刀都半出鞘,斧子狼牙棒都举到胸前。
“哎呀!”年纪最大的马易人恼道,“今天是谈不成了是不是?都忘了这次为了什么了?”
温杉和章东亭都哼了一声,没人先低头。
他们两个不发话,手下人就继续对峙着,气氛剑拔弩张。
温蕙忽地收了枪,跃上一步:“这位……”
众人都向她看去。
她看的却是章东亭。
章东亭眼睛发亮,道:“冷家妹子,我是章东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