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宦心头朱砂痣——袖侧
时间:2021-05-06 09:28:10

  冷业微诧:“啊?”
  温蕙道:“因他身上有些残缺,为世道所不容,寻常人都鄙贱他。”
  冷业薄薄的嘴唇抿紧。
  他这副神情,更是神似霍决。
  “但他不怕。”温蕙摸摸冷业的脸,“他很厉害,他凭着功夫和头脑,坐上了很高的位子。哪怕那些人心里再鄙贱他,看不起他,到了他面前,都一样要低头,要陪着笑讨好他。”
  冷业的眼睛亮起来:“姑父好厉害。”
  看起来,对“霍姑父”又多了几分向往。
  温蕙揉揉他的头,两个人一起往外走,待到了要分开的地方,冷业忽然叫住她:“姑姑!”
  温蕙站住。
  冷业道:“姑父更可怜呢。”
  温蕙凝目。
  “我并没有为世道所不容。”冷业道出了事实,“不容我的,只有我娘。”
  岛上,混血的孩子有不少,混血的大人也多。混血在这岛上,并不稀奇。
  同一个女人生出来的孩子不同父亲,也是常见。反正岛上的规矩,女人归了男人,孩子就也归男人。女人们并没有对不同男人的孩子便不同对待。
  所以,并没有许多人不容他,不容他的,就只有英娘一个人。
  “姑姑,明天我们骑马,我带你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冷业说。
  温蕙静了片刻,才道:“好。”
  冷业开心起来,冷峻的小脸难得露出笑容,跑走了。
  温蕙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
  温蕙在岛上,一直都是冷业陪着她。
  他带她看了最远骑马半日路程的地方,再远便没去了。
  岛上的事,温蕙不懂的,也都是冷业解释。他出生在这里,对这岛没有不知道的。
  但他也向往岛外的地方。
  “大陆到底有多大?”他问,“别人说很大,有东崇岛两个那么大吗?”
  温蕙道:“一百个都不止。你去看你爹的海图,你看到的只是大陆的边沿罢了,往里,很深很深。”
  冷业悠然神往,他道:“我要快点长大,等到十岁,就可以跟船了。”
  岛上爹娘都没有的孩子,就统一养在山脚的大屋里,给他们饭吃,教他们功夫,从小干活,十岁就能跟着上船了。
  跟船去干嘛呢?去劫掠吗?
  温蕙沉默。
  因她这几年学会的最大的道理就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温杉落草为盗,他的生存之道就是如此。冷业,还有两个更小的孩子,未来都是要做这个的。
  这些天在岛上,她看明白很多。
  岛上的土质可以种稻米,温杉在岛上屯田。他用管理军堡的模式管理东崇岛,颇有成效。
  但温蕙也看明白,这岛上是明显的男多女少。
  住在山腰以上的男人大多有女人,但山腰以下许多男人都没有。因为女人生孩子是很容易死的,特别是在缺医少药的地方。这个岛上真正会看病的大夫只有两个,其他只是些会包扎外伤的,或者医个头痛脑热的。
  山脚下有许多联排的房子。
  有些里面有孤儿聚居,有些里面都是女人。
  那些没有女人的男人们暮色时分便结队往那里去。
  温蕙从那里走过的时候,正好是暮色时分,男人们看她的眼神都不太对。
  冷业喝道:“都滚!这是我爹的妹妹!”
  男人们才畏缩着收回目光。
  温蕙去问温杉:“岛上的女人,都是劫掠来的吗?”
  温杉叹了口气,道:“自我当家,没有去岸上劫掠过女人。只采买过一些,找的都是正经的牙人。”
  “月牙儿。东崇岛一万两千人。”温杉道,“我一个人,不可能改变整个岛上几十年的规矩。”
  “我尽量将军堡里的规矩搬过来。不叫他们打这些女人。”
  “若有打女人打得狠的,若女人告到堂主那里的,就给这女人换个男人。”
  温蕙沉默许久,点了点头。
  随着年节将近,陆续有船只回到东崇岛。
  凡是有头面的人回来,温杉都带温蕙见人。
  温蕙其实觉得没有必要,她不过一个探亲的人罢了,看完了英娘和孩子们,过完年,她就要回京城去了。
  她抓紧时间把霍家刀教给冷业就是了。
  但温杉似乎很看重这个事,回来的堂主都郑重地介绍给她。让他们知道温蕙是他的亲妹子。
  他态度如此,温蕙也只能郑重以待。
  莫名想起跟霍决成亲拜堂那日,霍决把他心腹的兄弟们都叫来,让温蕙与他们认识。
  总觉得温杉好像也是一样的心态。
  虽然其实,温蕙觉得待自己回去京城之后,与这些人再不会有交集了,但温杉这片心,温蕙心下还是暖烘烘的。
  本就临近年关,有喜庆气氛。温杉又为温蕙摆了几场酒。大家难免就切磋较量。温蕙尤其喜欢和更多的、真正的练家子们切磋。
  一场一场切磋下来,堂主、舵主们再喊“四娘子”,态度就不一样了。
  她一个人挑杀了章东亭十数人的事也传开了。走在寨子里,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喊她“四娘子”。
  温蕙的感受也是很奇特的。
  她曾被称作少夫人。
  她曾被称作嫂嫂。
  但被称作“四娘子”的时候,感受完全不一样。
  人们看着冷四娘的眼神是不一样的。
  过年的时候热闹了一场。
  岛上也准备了烟花,大人小孩都开心了一番。
  冷业特别地来拉温蕙,到一个他知道的特别好的位置,能眺望海岸上放的那些烟花。
  趁着热闹,冷业牵着她的手假装忘记放开。
  温蕙识破小孩子的心机,但不说破,就和他一直牵着。
  但到最后,到所有的烟花都灭了冷了的时候,冷业还是放开了她的手。
  “姑姑,过完年就要回去找姑父了吧?”他问。
  这些天,温蕙教他刀法,他陪温蕙去了解海岛上的生活,两个人之间的亲密度突飞猛进。
  温蕙仿佛暂代了母职。
  这姑姑给了他温暖的拥抱,头顶的亲吻,会带着微笑摸他的脸,对他温柔地说话。
  冷业深深地痴迷于这些温度,可也知道温蕙终会离开,因为这是温蕙自己告诉他的。
  “你姑父在家里等我呢。”她告诉他说,“过完年我就要走了,走之前,你一定要把霍家刀学好。”
  冷业也想过,要不然假装学不好拖姑姑几日。
  可又怕拖不住,没学好姑姑就走了。不是谁都会给他这样的机会,不是谁都会这样认真投入地、手把手地教导他。
  爹爹虽然没有薄待他,但是他更看重娘。还没有一个人像姑姑这样,把他看得这么重。
  冷业想好好地学霍家刀,想像霍姑父那样厉害。
  如此,才不负了姑姑。
  温蕙看到了他蓝色眼睛里的难过。
  温蕙摸了摸他的头。
  冷业低下头去,许久,却又抬起头,跟温蕙说另一件事。
  “姑姑,山脚下的排屋里,有很多没有爹娘的孩子。”他说,“你和姑父没有孩子,可以带几个走,做你们的孩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浑身紧绷,直直地看着温蕙,湛蓝的眼睛里露出了渴望。
  带几个孩子走。
  能不能,也带上我?
 
 
第259章 
  淳宁七年的伊始,温蕙便做了一个决定。
  因是过年,她等到初四才去与英娘说。
  “我和四郎,不会有孩子。嫂嫂有三个孩子,两个是儿子。”她道,“嫂嫂怜我,将阿业给我吧。”
  英娘问:“你认真的?”
  温蕙道:“怎会拿这种事说笑。”
  “他的眼睛……”英娘迟疑道,“走到哪里都会被人看不起吧?”
  大周是天朝上国,礼仪之邦,百多年来,四周小国都来朝拜。大周的人是看不起外国人的。倭国、高丽的人,形貌相似倒也罢了。大周人尤其看不上红毛番,因其形貌似鬼。
  温蕙道:“所以这就是缘分。”
  “他这样与众不同的人,在别处都会被人视为异类,但在监察院不会。”她道,“嫂嫂不知道的,监察院里,实在有许许多多的‘异类’。”
  温蕙告诉英娘这些的时候,脑海里情不自禁的描绘出冷业穿上监察院的黑色曳撒、黑色披风的模样。
  她想象着霍决和冷业,一大一小两张冷面,一身黑色骑在马上的模样,情不自禁地竟露出了笑意。
  英娘凝视她,能感觉到她是真心想过继冷业的。
  英娘道:“好。”
  但温蕙和英娘都万万想不到,温蕙下的这个决心,竟促使温杉也下了一个决心。
  当温杉从英娘口中知道这个事,拍着大腿道:“你看看!我就说吧!你看,她想要孩子!”
  英娘道:“哪对夫妻不想要孩子。”
  温杉道:“所以啊,找个正经男人不就能有孩子了!一个阉人,哪来的孩子!只能抱别人的!”
  英娘垂头,道:“阿业要能跟月牙儿走,也算是一场缘法。”
  于他们母子俩,都是解脱。
  温杉道:“既你也这样觉得,那就让阿业以后跟着月牙儿走。”
  只他没说,跟着温蕙走,走到哪里去。
  这件事,促使他下了一个决心。
  夫妻乃是人伦基本。一个阉人如何能完人伦。
  温蕙想要孩子,是因为她是一个正常的女人。她就该有一个正常的男人。
  于是新年里,有一艘船,在温蕙不知道的情况下,带着温杉给的任务,悄悄出港。
  而这边,当温蕙和温杉一起告知冷业过继的事时,冷业差点被这喜悦砸晕了去。
  “以后,你就跟着姑姑。”温杉道,“姑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
  冷业压住激动,大声地应道:“是!”
  过完十五,温蕙向温杉提出回家的要求。
  温杉道:“咱两个一别十年,你就这么急着走?”
  温蕙道:“天下宴席终有散,从前你不是老装模作样地踩着椅子念这句吗?”
  温杉脸上火辣辣:“那时候才多大,话本子看多了,别老提了行不行,我都没提你喝洗澡水的事!”
  温蕙道:“好吧。我该回家了,你弄只船送我。”
  温杉却道:“再等几日。”
  他给了她一堆关于风向、洋流和船只、人员调配的借口。
  温蕙终究是不懂这些的,她信了。
  温杉是她亲哥,是三个哥哥里她最亲近的那个。从小她就不怕温杉,敢追着他打。
  再重逢,温杉知道了她的遭遇,也没有认为她就该去死。
  这样的哥哥,能有什么坏心。
  温杉没有坏心,纯是一片为妹妹好的好心。他下定了决心,给温蕙选了一个男人。
  他将温蕙拖到一月底,终于启程。
  温蕙看到送她的竟有好几只船,很是吃惊。
  温杉道:“只是一路罢了。”
  温蕙看到东崇岛的人往那些船上搬运许许多多的东西,要将那些船装满。
  温杉道:“都是货,送完你顺便把东西拉去大陆上卖掉。”
  温蕙信了。
  冷业以为是要去京城,跟霍姑父团聚,快乐地收拾了个小包袱,跟着温蕙上了船。
  温蕙与英娘作别。
  相隔这样远,交通不便,身份又都特殊,这一别,可能未来不会再见了。二人都垂泪。
  又别过了小侄子小侄女,温蕙登了船,看着海岛渐渐退后,愈来愈远。
  温杉道:“别哭啦,以后想见还是能见的。”
  温蕙只当他是安慰。
  温蕙离开东崇岛几日,英娘忽从别的妇人口中听到了漏出来的口风。
  “什么?”她大惊。
  那妇人的男人是个堂主,她忙道:“我也只是听男人说的一句。”
  英娘几被温杉气死,跺脚:“他不知道月牙儿是个什么脾气吗!”
  英娘还记得,小时候月牙儿有多倔。
  然而船已经离岛数日了,便是追也追不上。或者便是追上了,又能改变温杉的决定吗?
  温杉这些年一路走到今天,早就从当年跳脱的少年郎蜕变成说一不二的当家人了。他决定的事轻易不会改变。
  英娘只能干着急。
  在这时候,铁线岛忽然来访。
  温杉虽然不在,但岛上还有堂主舵主留守。英娘识文断字,对内协理岛上的后勤事务,但对外的事务,轮不到她插手。这些事本该是男人就处理了的,但留守掌事的堂主却特特跑来通知了英娘。
  英娘诧异:“铁线岛?”
  铁线岛是东海一个特殊的存在。
  如温杉与马易人、章东亭等其他人,多多少少会有交集,或有交情,或者梁子,彼此之间总有些往来。
  独铁线岛是独来独往,从来不搭理旁人的,甚至没人知道铁线岛的大当家到底是什么人。
  然而大家都忌惮他,因铁线岛这股势力存在了十多年了,竟无败绩。凡在海上与铁线岛对上的,几都死无葬身之地。
  偶尔活着逃生的,都道,铁线岛的人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与旁的岛不同。到底有多不同,也说不上来,只想起来便打寒颤。
  让英娘吃惊的是,铁线岛的人突然来访,不仅是来拜访温杉,还问了“冷大当家的妹妹”。
  那不就是温蕙嘛!怎地连铁线岛都知道温蕙了?
  “是,甚是古怪。”那堂主道,“但对方十分客气。因涉及到四娘子,我想着,要不嫂子出来见见?”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