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娘便整理了衣襟,到大议事厅来相见。
铁线岛的人的确古怪,所有人一身黑衣,看着便一股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感。
海盗哪有这般整齐的穿戴,两方相遇厮杀时也不过系个同色的巾子好区分敌我罢了。
见到英娘,对方的领头之人便站起来行礼:“可是冷夫人?”
他道:“在下姓秦,乃是铁线岛统领,奉我家当家之名,特来拜会冷大当家和……咳,四娘子。”
他刚才已经听堂主喊过“四娘子”,知道温蕙在这里没有表露身份,便也跟着这样喊。
英娘问:“秦统领如何与我小姑相识?”
“嗐,何止是相识。”秦统领脸上露出笑容,“四娘子和我们铁线岛渊源深着呢。”
这秦统领热情地道:“四娘子可还在?我紧赶慢赶地赶过来,她可别已经回去了吧?若还在,请出来相见。”
英娘与留守的几个堂主相视一眼,道:“她不在岛上了。”
秦统领有些失望:“哎,到底没赶上。她已经回陆上去了吗?”
还想着亲自接温蕙回陆上,算作一份功劳呢。
英娘犹豫了一下,说了实话:“小姑……成亲去了。”
黑衣的秦统领愣住了:“成什么亲?”
一个堂主炫耀道:“我们东崇岛和当南岛就要结为亲家了。”
温杉和章东亭都是这几年才崛起的青壮势力,他二人若结了姻亲,从此二岛结盟,在这东海就能横扫一片。
铁线岛的秦统领愣愣地:“谁跟谁成亲?”
另一个堂主道:“当然是我们东崇岛的四娘子,和当南岛的章大当家。”
这事,不是当作温杉温蕙的私事,而是当作东崇岛的大事来议的。男人都知道。
只温杉说:“四丫头死倔的,先不告诉她。”
又怕英娘嘴巴不严泄露了,也瞒着英娘。以至于英娘是等他们都离岛了,才从旁人那里听到。
秦统领,哦不,秦城,天灵盖都要裂了!灵魂都要出窍了!
他以为自己是来立功劳来了呢,没想到自己是来领死来了!
夫人若嫁了旁人,他就不用回去了!直接跳海自喂了鲨鱼,死得比较痛快点!
东崇岛诸人眼睁睁看着铁线岛秦统领的笑脸消失,一张脸变得苍白没有血色,又转而狰狞。
他跳起来,直接拔了刀!
他一动作,黑衣人们也极迅速,咔哒咔哒,后腰抽出手弩,弩箭就上了膛!
弩比弓要复杂精致得多,杀伤力也大。但它是成本极高的武器,少有人配备。那箭头闪着幽幽的金属光泽。铁线岛装备精良一说,果然名不虚传。
东崇岛的人也是久经战阵,秦城一拔刀,仓啷啷也是一片拔刀声。明晃晃的刀光反射了一片。
议事大厅上瞬间变得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嫁什么人!谁敢把四娘子嫁人!”秦城一刀砍断一张几案,发了疯,“先问问我们铁线岛同意不同意!”
东崇岛诸人懵了,面面相觑!
他们一直都以为温蕙是寡妇的。
冷四娘独自一人行走在外,只有没了男人的寡妇才能这样。所以大家都默认她是寡妇。
温杉更是默认了大家的默认。
待他说章东亭求娶,他已经想好决定把四娘嫁给章东亭,大家还觉得挺好的。
因东海上掌一方势力的,以章东亭和温杉最为年轻。他两个人这几年势头也猛,因此颇有争锋。
当南岛章东亭和东崇岛冷山的妹妹,这么看竟是门当户对,又郎才女貌,十分地般配。
英娘到此时,怎能不怀疑。她上前一步,问:“秦统领,话说清楚。你们铁线岛,和我小姑,到底是何关系!”
秦城强迫自己冷静。
他道:“夫人是亲戚,我也不怕让夫人知道。贵岛四娘子,便是我们铁线岛的当家夫人!我们大当家,便是你们四娘子的夫婿!”
“四娘子无事,铁线岛和东崇岛便是一家。”他森然道,“四娘子若是有事,对不住了,亲戚也做不了!别怪铁线岛刀下不留活口。”
第260章
温蕙在船上也懵了。
船行了几日,冷业忽然跑来说:“姑姑,他们在往船上挂红绸。”
温蕙诧异,出了舱房一看,果真是在挂红绸,搞得跟要办喜事似的。她奇怪地问:“这是干什么?”
大家的神情都有些异样,支支吾吾。
温蕙察觉不对,直接去问温杉。
温杉把腰一叉:“我决定把你嫁给章东亭。”
温蕙呆住,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温杉又说了一遍:“章东亭,先前见过的那个。你杀了他十几个人。”
温蕙无语半晌,问:“你傻了?我有夫君的。”
一想到温蕙和霍决竟做了三年夫妻,温杉就膈应。
“你才是傻了!霍四根本不是男人,你还心甘情愿跟着他!”温杉恼怒道,“月牙儿,这里是海上,霍四本事再大也追不来的。什么陆家、霍家,都忘了!你重新开始好好过日子!”
“东海几方势力,除了我,就是章东亭最年轻。他桀骜不驯,却是如今东海唯一敢与我正面争锋的人,是个人物。”
“人你也见过了,长得也不丑。”
“会盟之日,他诚心求娶。我也是考虑了很久,也看过了咱自家岛上的人,终究是没有比得上他的。”
“不说咱自家岛上,便说整个东海,比他年轻好看的,终究能力不如,不若他一人独掌一方势力。手中势力可与他相抗的,都是些老家伙。”
“月牙儿。”温杉道,“哥真的是好好给你看过了。你是东崇岛的大小姐,若论门当户对,与你相配,最配的便是章东亭。”
“我跟他谈好了,他把身边清理干净,迎娶你做正妻。”
“你看看外面的船,装的都是我给你的嫁妆。你嫁过去,有东崇岛给你撑腰,不会让你受委屈。”
“当年陆家,错就错在高攀二字。陆家敢这么对你,还不是欺负咱家是小门小户。结亲,还是得门当户对!”
温蕙终于相信,温杉竟不是玩笑,他竟是认真的。
温蕙只气得脑子轰轰的。
“我再说一遍。”她咬牙道,“我有夫君!”
“什么夫君,谁承认了!”温杉怒道,“大哥叫你去死虽过分了,但他有个话说的没错,你和霍四,一没有父母之命,二没有媒妁之言!不过是无媒苟合罢了。呸!苟合他都合不了!”
“只有你这傻子,让陆家和霍四给哄了,真认他!告诉你,老子不认!”
“让姓霍的姓陆的都去死!我妹妹好好一个女人家,得正经嫁个正常男人!过正常日子!”
温蕙怒道:“你凭什么嫁我!”
“凭我是你哥!”温杉大声道,“大哥二哥不认你,我认你!爹娘不在了,我给你做主!”
温杉说的原也没错。
温蕙和霍决这桩婚事,温家人未曾同意,的确是苟合。倘让李秀娘代温杉去打这官司,定能将官司打赢,判这婚事一个无效,温蕙发还娘家。
温杉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女人若没了夫家,不说亲哥哥,便是娘家叔叔伯伯,甚至于近亲没了,族中长辈也有权将她再嫁。
女人的婚事女人自己没有资格参与,男人将事情定了,再告诉女人一声就行。
温杉顶多只是更霸道些,临到这时候了,才叫温蕙知道。
只他实是知道温蕙是个脑子一根筋的倔货。她若自己不想明白,十匹马也难拉回来。
当年爹娘怎样说,一个错眼,倔丫头就一个人跑到长沙府去了。
但她只要绕过这个弯子来,就又会听话。
她从长沙府回来,想明白了,就乖乖听话了。认了错,任爹娘给她重新订亲,爹娘选哪家,她便认哪家。
他想着,等她去了当南岛做了当家夫人,有了正经男人,她就会明白哥哥为她的一片心。
温杉说的有道理吗?
自然是有道理的。还是人间至理。
他讲的是礼法!一个女人在没有夫家时,自身的归属权。
只温蕙觉得,最荒谬的就是这个道理!
她笑起来。
“化外之地,从贼之人,竟跟我讲起礼法来了?”温蕙只觉得滑天下之大稽,“真真……是可笑之极。”
最后几字,已经咬牙切齿。
精光一闪,她拔出了腰间的匕首!
温杉大惊:“月牙儿!”
“你慌什么?”温蕙讥讽道,“你以为我要自尽?”
温杉正是怕她想不开,不错眼珠盯着她。
温蕙却道:“这柄匕首,是四郎给我的,我一直带在身上,可不是为了让人逼得了断自己。”
她手一甩,“咄”地一声,那匕首射入了木地板里,齐根没入,只剩刀柄,可见其锋利。
“我随身带着它,是为了当有人逼我时,可以以它反抗!”
她盯着温杉,“这里不是大周领域,礼法管不到的地方,你想摆出兄长的身份就要我任你摆布,那是做梦!”
“我只跟你说最后一遍,我有夫君。”
“你觉得四郎不是男人,”她道,“可他是我的男人。”
温杉气道:“他……”
“他自然不是完人,甚至算不得好人。他身有残缺,但我一路行来,见的男人愈多,愈知道他的好,愈知道他对我的可贵。”
“想要我离开四郎改嫁旁人?那,三哥,咱们就试试看!”
她盯着他道,“我难道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吗?咱们试试看!”
“或者你有本事现在就挑断我的手筋脚筋,让我像排屋里的女人一样,任你安排。或者你看看,我的枪够不够锋利!”
温蕙转身离开。
温杉吼她:“厉害得你!你有本事跳海自己游回去!不然我看你能往哪里去!”
死倔的妮子!
他气得叉着腰转圈,一抬腿踢翻了一张桌子。
盯着地上那匕首,呼呼喘气。
许久,他喊了人来:“现在到哪里了?”
手下报了方位。
温杉恨得挠头。
虽知道以温蕙的脾气,知道了一定会闹,但也没想到她这样决绝,死活认定了霍四。
真不知道霍四一个阉人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一个阉人不好好地守着皇帝,非要祸害他妹子!
实可恨!
他问:“附近我们有几支船队?龙虎堂、恶风堂的船都应该在附近吧?”
他下令:“把他们都调过来。”
手下神色凝重起来:“大当家?”
温杉长叹一声:“四娘执意不肯,我再劝劝她,看能不能劝得动。只万一劝不动,只能跟章东亭反悔了。”
手下道:“章东亭可不是个好相与的。”
“是。”温杉道,“所以把船队都调过来,预防个万一。”
海上一言不合翻脸相杀的事也很多。
章东亭不是好相与的。
但冷山也不是心慈手软的。
正所谓,慈不掌兵。
冷业敲开了温蕙的房门,看到温蕙正在沉默地磨枪。
温蕙一直对他温柔慈爱,他还没怎么见过她这样冷脸的模样。
“姑姑。”他进来道,“爹让我把这个还给你。”
温蕙瞥了一眼,放到桌案上的,正是她那柄匕首。她没说话,继续磨她的枪。
房中安静了片刻。
冷业道:“姑姑,爹爹就是这样的,岛上的人都是听他的话的。不听话的人,是必须得杀了的。”
温蕙是知道的。因在岛上她便发现了。
大当家之下,有十二分堂,每堂又分数舵。
堂主们地位高于舵主,年龄却比舵主们年轻。堂主年纪最大的也就是三十来岁,舵主却都有五十来岁的。
温蕙不懂就问。
问了才知道,因为邓七死时候,岛上分裂,后来温杉夺了岛,也要整顿人员。
不听话的肯定要杀掉。老家伙们资历深,在岛上经营得时日久,自然是不容易听话的。都杀光了。
所以后上位的人才年轻。
温蕙冷笑:“跟他说,我就是不听话的,叫他来杀了我。”
冷业道:“他自然不会杀姑姑,他现在正自个发脾气呢。”
停了停,他安慰温蕙道:“姑姑,不管姑父是姓霍,还是姓章,回京城还是去当南岛,我都跟着你。”
温蕙被气笑。
“别胡说八道。”她道,“你姑父姓霍,你只有这么一个姑父,不会有别的姑父。”
“我和你姑父约定过同生共死,他哪怕死了,你也只有一个姓霍的死姑父,不会有别的姑父!”
“那怎么办呢?”冷业发愁,“姑父在大陆上呢,我们在海上,姑父再厉害也没办法吧。”
“难说。”温蕙却道,“且看着吧。就算他现在一时没办法,大不了我先死,也不受这鸟气!”
“我若死了,你且看着,你姑父会怎么发疯!”
温蕙以前厌恨霍决发疯。
可此时,她深深感觉到,人要是落到一定的境地,逼到一定的程度,原来真的不疯一疯是不行的。
冷业又回到温杉那里,学舌:“姑姑说,她跟姑父约定了同生共死。哪怕死了,我也只有一个姓霍的姑父,不会有别的姑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