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韩郎中甚至比他们还要卑微许多, 今天不仅和那些人起了冲突,还要将安神汤倒了, 真是吓死他们了。
韩成回房睡了个安稳觉。
那边孙夫人处。
房内的陈设被通通砸了个稀烂,上好的瓷瓶七零八落地成了瓷片横在地上, 屏风和架子等竖着的东西也被推倒,横七竖八地躺着。
书卷、衣衫、首饰落在犄角旮旯,整个房间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丫鬟们贴墙跪了一溜, 俯首帖耳,浑身颤颤, 不敢抬头看房中的女主人。
女主人孙夫人贺如完全没了在外的风度,高耸的妇人髻散乱,一半笼着一半披着, 发间的钗和耳上的耳珰也都不见,十分狼狈。
她手上拿着两指粗细,将近一米长的荆条, 不断地挥起挥落。
荆条随机落在跪着的丫鬟们身上,疼得要命,却没人敢出声。
出声的会被夫人拔了舌头丢到乱葬岗。
“贺如,够了。”贺太守坐在正厅,听着房内抽打的皮肉声眼睛都不眨一下,慢悠悠地端着无瑕的白瓷杯饮一口茶道。
事实上他对这些下人们的死活没有任何兴趣,但是这种行为吵到了他的耳朵,所以才出言阻止。
孙夫人手重重一挥,荆条落在其中一个瘦小的丫鬟身上,荆条和皮肤相击发出巨大的噼啪声。
小丫鬟的唇被自己硬生生咬出血来。
孙夫人冷冷盯着她,发现她强忍着一声不吭,这才翻了个白眼,将手上荆条丢在地上道了句:“都滚吧。”
丫鬟们互相搀扶着起来,逃似的离开了这里。有的跑得太快鞋底扎了瓷片也不敢出声,只想尽快逃离这儿。
孙夫人提着裙子绕过地上狼藉,一张脸上还是写着愤怒二字。
孙县令站起来接她:“夫人,手可打疼了?”
孙夫人恨恨地瞥他一眼,最后还是任他握住自己的手。
贺太守很满意二人琴瑟和鸣的模样,一字一句道:“贺如,你如今已经不是在家中时了,你是一家主母,要拿出些大家风范。”
孙夫人被孙县令牵着坐下,心中虽听不进她爹这番说教,装得还不错:“父亲,我知道了。这次我也是不知道那贱丫头的身份才这样,若是早些告诉我了,我还能那么对她么?”
“你已经把她得罪了。”贺太守陈述事实,“无论是贺家、孙家还是焕儿,都要仰仗那少女。若能与江凭攀上关系,好处大的我都不敢想。只不过咱们现在,还是想想如何不得罪那丫头吧。”
孙夫人心中不服气,但脑子还没完全坏掉,知道祝星和江凭有旧他们只能交好不能结仇。她心中不是滋味儿,下意识问:“那咱们该如何做?”
“你明日去向她道歉。”贺太守平常道。
“我?我不!我若亲自向她道歉,我像什么!我哪里还有面子……”见贺太守看向她,孙夫人声音渐渐止了。
“我去便是。可是焕儿今日该怎么办呢?我一看到焕儿如今的样子,我就恨那丫头。”孙夫人叹息。
“你和焕儿若无害她之心,又怎会如此。”贺太守这言论也算不上公正,只是祝星的身份高他才这么说。若祝星身份低微,早在见第一面时他就将她发落了。
孙夫人心中不服,莫可奈何。
“焕儿,哎。”贺太守又训起孙夫人,“若不是你上午自作主张灌安神汤给焕儿,他哪里会昏迷不醒,害得祝姑娘白跑一趟?”
孙夫人立刻沉默,这事也是她理亏。
“你好好梳洗一番,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一会儿我们再去焕儿院里看看他可好些了。”贺太守闭着眼品香茗,顺便将一切安排了。
“是,父亲。”孙夫人顶着一头乱发推门走入院子。
房中正在给彼此上药的丫鬟们皆如惊弓之鸟,立刻放下手中物,胡乱地将衣裳拢上快步向院子中去。
“为我梳妆,将房间收拾干净。”孙夫人居高临下,语气招人厌烦。
但在场者无一人敢对她厌烦,乖乖巧巧地异口同声:“是。”
月色入户。
三个人聚在一块儿吃了顿好的以享天伦之乐,然后才想起在房中躺着的孙焕,一同往那里过去。
孙焕的院子中火炉都熄灭了,煎药的丫鬟小厮们坐在房内休息,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几间房内燃了烛火,乍一看颇有些冷清。
孙县令面色顿时难看起来,推了院门,先请岳父和夫人入内,自己殿后。
孙夫人脾气最大,直接越过父亲走在最前,高声朗叫:“煎药的人呢!人都哪里去了!一群欺主的奴才,是不是看着我儿沉睡,就刻意害他!”
韩成刚将方子写成,便闻此声。他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将方子折起收在掌中,向着门外去。
他想了一想,还是如之前一般低微地垂着头,将门打开。
“是我让他们下去休息的。”韩成很诚实道。
零零散散出来的下人们均感激地看他一眼,虽然是韩成让他们去休息的,但敢在老爷和夫人面前担起责任,也实属不易。
孙夫人见了他面色稍微好看了些,依旧诘问:“郎中,你怎么让他们都休息,不给焕儿煎药!”
韩成摇摇头,恭谨道:“公子不必喝安神汤了。下午我……翻阅医书,找到了对公子症状的药汤,喝那个就好。”
三人一愣,均欢喜:“那还不煎新药汤来!”
韩成苦笑:“我……”
“如何?”孙夫人是三人中最着急的,若药汤能愈孙焕的病,她便不去登门找祝星了。
“没有药材,夫人。”韩成叹了口气。
“胡说!府上怎会没有药材?”孙夫人冷脸。
“贺大人、老爷、夫人,我这几日熬安神汤花了太多自己的私钱,已经拿不出钱来去讨好那几位大爷了,所以当真拿不出药材了。”韩成苦笑,十分惭愧。
“谁要你用自己的钱来买药材了!府上有私库,缺什么去那里支取就是。你为我儿治病,我难道还能薄待你,要你的钱来买药!”孙夫人哭笑不得。
韩成一愣,抬起头,清秀的脸显得无比正直:“我就是在府上买的药材。”
“什么府上买的药材。”孙县令眉头紧皱,越听越糊涂,“你把话说明白些。府上药材都是支取的,怎会用你银钱来买?”
韩成愕然,实际上都是假的:“老爷夫人竟然不知么?咱们府上库里的东西,要经过几位大爷才能用。只有用银钱贿赂那几位大爷,他们才肯高抬贵手帮着去库中拿东西。”
孙县令和孙夫人脸齐齐拉下,被气得胸口憋闷,直要哆嗦起来。
尤其是孙县令,遭这一气眼前甚至发黑,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还是韩成眼尖,快步上前扶住他,虚伪地问:“老爷,您怎么了,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孙夫人慌张地惊叫:“老爷!”
向来成竹在胸的贺太守也难得皱起眉,侧首略带忧虑地看着自己的女婿。实际上他对孙县令的满意程度也只是一般,但他与孙县令利益相关,也不想让女儿做寡妇,所以眼中的担忧还算真实。
韩成纵然厌恶孙县令,却也不能让他死在自己这里了。
孙县令被韩成这扶了一下,脑子才渐渐清明,只是窒息感依旧挥之不去。他甩了甩头,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与你无关,多亏你扶了我。”
他扭头看向众人或惧怕或关切的眼神,更是感激韩成扶他这一下。他若不搭这把手,他仰面落地,只怕要摔到脑袋。
“大约是最近事务繁忙,有些累着了。”孙县令现在恢复过来,也没大在意。
众人方松一口气。
韩成低头道:“一会儿进房间,我替您把把脉。”他自小在市井长大,如今要变幻地讨人喜欢,简直太轻而易举。
孙县令点点头:“也好。”顿了顿又锐利地看向他,“还有你方才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不敢欺瞒大人。”韩成沉声将几人的恶行痛诉,又道,“院内众人都可以为我作证。”
孙县令听了气得要炸开,胸口那堵闷气又哽在那里。他面上不显,在黄澄澄的光中目光掠过众下人:“韩郎中所言,可是实话?”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咬了咬牙齐声:“韩郎中所说句句属实!”
今日韩郎中在老爷夫人面前担下休息之责,他们也该回报韩郎中。何况这一次若成功,他们日后取东西也不用拿自己的银钱贴补;若失败,主要责任也是在韩郎中身上,法不责众。
“之前为何不报!”孙县令的牙根都在打颤。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在外面拼死拼活,家中竟有内贼从他府上抢钱!
孙县令问完,蓦然想起前些年是有人告发过此事。但他听从老仆所言,处置了那些告发者,后再无告发之事。
“我原先还以为您知晓此事,毕竟他们说是经过您同意的。”这就是韩成信口胡诌的了。但这个时候他说真话假话都一样了,因为孙县令已经信了他的话。
果然孙县令从牙缝中挤出声音:“拿人来!”
第90章 两杯茶
几个小厮本在一处商议着该如何弄死韩成。虽然韩成今日让他们下不来台, 但他们都觉得韩成会躲在公子院中好一阵子,因此又商量着商量着就喝起酒赌起钱来。
孙县令的小厮过来拿人时几个人成了醉鬼,一滩烂泥般倒在地上起都起不来。
想起盛怒的老爷, 孙县令手下的小厮们硬生生将人四仰八叉地抬了过去。
这些人回来时掌管库房的曾副管家以及其余几个孙家老仆已经跪在地上嘴硬已久,声称不曾有此事,他们是被冤枉的。
韩成低着头站在祝县令身后, 存在感几近于无,让人完全看不出事情是他挑起的。
曾副管家几人见到这几个酒鬼, 心里一沉,完了。
孙县令坐在偏座上, 主座上是面无表情的贺太守。
醉鬼们倒在地上,口中还直呼要酒。没一会儿便溺味、呕吐味传遍了整间房。
“老爷, 他们几个不知今日老爷有召,还请老爷恕罪, 恕罪啊!”老仆们头磕得晕出血来,“但我等真是被小人所害, 我等从不曾贪墨府上一笔啊!还请老爷您将那小人叫出来,让他与我等对峙!”
孙县令越看越厌恶,几年前他就是被他们这副装可怜的嘴脸蒙骗了。今日他绝不会再上当!
他冷冷一笑:“数年前尔等就是这副嘴脸!今日!还以为本官会上同一次当么!”
几人不见棺材不落泪, 齐声:“老爷,我们真是被冤枉了!”
孙县令吼完这一番话眼前发白, 还是紧紧地握住椅子扶手才慢慢缓过来。
韩成看着孙县令顿住的背影一愣。他刚才虽然并不诚恳地给孙县令号了脉,但脉象并没有什么异常。
或许真的是他最近缺觉。
孙县令也就是顿了一瞬,很快又恢复正常。他深吸口气, 痛恨极了:“冤不冤枉,很快就知道了。”
几个老仆心头一颤,心瞬间虚了下来, 不敢再接话,生怕孙县令真做了什么到最后让他们自扇嘴巴。
地上该不省人事的还是不省人事,这时候什么也不知道反而成了一种好事。
房内气压低的让人有些呼吸不上来。
孙县令今日明显是真动怒了,唇紧抿着一动不动,面色黑得仿佛锅底。
大约半个时辰过去,一队衙役竟然从院子入内,二人一组合拎着一大兜子东西,装了八兜,地上跪着的和醒着的加起来也正好八人。
四个老仆看到这八袋子东西心中已经隐隐猜测到其中装的什么东西。
“大人,这是从这八人房中搜出的东西。加起来将有五千多两银子了。”衙役将袋子轻轻放在地上,张开开口,只见其中珍珑华美,应有尽有。
孙县令真是没想到自己在外冒着那么大风险捞银子,家中竟然有内贼在他府上敛财!而且敛了不知道有多少年!
孙县令越想越急越想越气,急火攻心之下他硬生生呕出一口血来,喷了下方几个老仆一脸。
他喉头一股腥甜,扶着凳子咳嗽个不住,血迹溅在地上好生可怖!
“老爷!”孙夫人长腔惊呼,扑了上来,摇晃着孙县令,心中又害怕又惊异,于是她扭头看向贺太守,“父亲,夫君他晕倒了!”
主座上贺太守的风平浪静终于被打破,他眉头皱成了“川”字,看向低头的韩成:“郎中,还不给他瞧瞧!”
韩成恭顺到了夸张地步般听话地过去给孙县令望闻问切,依旧不曾发现什么异常,压着眉头低着头道:“大人只是一时之间急火攻心,我开两贴清心去火的药来。”
贺太守心中松了些,点了点头。
没什么大碍就好,只是被这些杂碎气成如此,贺太守多少看不上他。
酒鬼还在地上倒着,没醉的都已经意识到他们完了!
……
“后来孙焕喝了一副药好起来,局面才慢慢好看下来,不过昨日的孙府热闹到好晚,一夜鸡飞狗跳,落了一地鸡毛。”零七啧啧赞叹,夸孙府的一场好戏,“实在太精彩,几个骗了孙县令的老奴求孙县令饶命,可惜孙县令吐了那一口血后就昏倒在床上不省人事了。”
“这孙府,怎么总要有一个人躺着啊。”零七感慨万千。
青椒咯咯地笑:“这事儿听着好生解气。那孙县令在外干恶事敛财,却被府上的恶人钻空子。怎么听怎么都觉得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他活该!”
祝星听着他兴高采烈地描述,眉眼含笑,手上不停,用铁匠铺特质地钢梳给熟睡的黑猫梳毛。
黑猫的皮毛本就生的乌黑发亮,加上祝星的精心保养,在日光下竟然像是会发光。
零七看着喜欢,不由得夸:“姑娘,您这猫养得真好。”
祝星用帕子从梳子上擦了一大把毛下来,抿唇一笑:“他确实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