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可惜了。”大家最终凑在了一起,在湖边点燃香烟,男男女女,神色复杂沐浴在白雾中。
纪荷手指纤细,吸烟姿势却老道,微眯眸望着湖面,“这是她和林深的初次约会地。”
“跟你说的?”宋竞杨失笑,眸光复杂的看着她。
“是。”纪荷微眯着眸,似在思考,“她跟我无话不谈,我知道她和林深在一起的各种细节。”
沈清比林深大三岁。小时候林深到外公家过暑假,在公安大院,彼此相识。
但也只是相识。
在沈清眼中,每每见到林深,都只是一个拿着篮球耍帅的小屁孩。
从八岁的小屁孩,到十八岁的小屁孩,不是他有一天晚上突然在篮球场开口,我喜欢你……沈清会一直当他小屁孩到老。
那回沈清吓到,她只是经过篮球场,当时自己已经念研究生,林深才高三,在她眼里是大逆不道。
训斥几句,让他好好高考。
林深是个学渣,让他好好高考,比直接拒绝他还难受。
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是两人在一起后,林深才告诉沈清,他说当时的自己仿佛被狠狠扇了几个耳光,沈清瞧不起他的智商。
沈清发誓自己绝对没有,她从小念书超群,所以不屑找一个学霸,就想简单点。
但两人再次产生交集时,林深已经发愤图强考进了军校。
准备炫耀一番,却踩了沈清的雷点,除了不要学霸,她最受不了的就是将自己交给国家的男人。
她父亲是警察,从小和母亲吃得苦,一言难尽。
所以对再次表白的林深的说,不要为难我。
林深大受打击,却也没放弃,一有出校机会就黏在她身后转,俗话说,好女怕郎缠,最终抱得佳人。
如果林深没牺牲,现在的春光烂漫,这湖边,一定有他携妻漫步而过的脚印。
说不定这浅滩上,有他打水漂,哄沈清发笑的回音。
世事难料。
纪荷低眸,看脚下被踩出足迹的软泥。
近年,她头发没再剪,长及腰,蓬松的一层,湖风中轻荡。
身后人群各自分散,观赏着湖色,与悼念着故人。
宋竞杨睨着她的长发、纤细的背影,始终未走远。
手指间的烟燃了一根又一根。
动了动喉结,终问,“你在想什么?”
纪荷失笑,“想这日子何时到头。”
“到不了头。除非他复活。”宋竞杨坦言,“就像我在青海遇到你那天,他的手机始终关机,十年,年年不落,回南江替你扫墓,然后酩酊大醉。”
“我做不到。”纪荷抬眸,望阴沉天际下灰色的湖面,眼角湿润,“太难了……”
江倾……
太难了……
内心默默对着湖面喊,我做不到,就此别过,来世再见,我的爱。
如果一段感情是一本有全文搜索功能的电子书。
纪荷打上我爱你,三个字。
会发现全文自己只说过一次,且是尖刀对准他的一次:
我爱你,但希望各自安好。
再替江倾搜索,句句泣血:
“我爱你。”
“我爱你。”
“吵架,有我爱你好听吗?”
“我爱你……和孩子们……”
“我爱你们。”
“分三个我爱你,够不够?”
“我爱你。”
“纪荷,我爱你。”
对不起,江倾。
重来一次,我好好说爱你,好好和你道别。
对不起,我爱你。
心中嗡鸣,他的声音和她的声音回荡,纪荷从来没听过这种震颤般的音效,最后的告别啊,痛彻心扉。
但这最后一次。纪荷允许自己放纵。
抬手摘下无名指婚戒,对着湖面,松开,坠落。
发出石破天惊般的入水声。
其实不过是她内心的声音,身后的宋竞杨甚至都听不见这细小婚戒进入湖水的微不足道声响。
瞧,感情从来都是自我的燃烧,谁都帮不了你。
再也不见,我的爱。
泪水发送。
……
第三年夏。
市公安局家属院附属学校旁的一家咖啡店里。
长条的榆木桌边,坐着一位窝在椅内玩手机的女性,妆容精致,身材窈窕。
老板娘早注意到她。
一进门,对方在前台要了一杯咖啡,看着手机,转身走去了窗边。
放学前夕,部分家长提前到,会在靠近学校旁边的店里坐一坐。
这位眼生。
盈盈并着双腿坐,深红鞋底轻勾。
持手机的左手腕内侧,一道墨黑的纹身,像戴了半截的手链。
老板娘笑了,端起咖啡,走向对方身后,“纪荷。”
对方一讶,从屏幕前抬头。
老板娘笑容更大,“真的是你!”
“许莱?”纪荷也认出对方。
两人就这么一坐一站的相视一瞬,集体惊喜失笑。
“怎么来这儿了?”许莱坐下后,请她吃下午茶。
纪荷本来只点了一杯咖啡,现在却要消耗甜点,她感谢的笑,“是你店里,不进来了,怕吃垮你,味道真不错。”
许莱腼腆,“这是我自己做的。”
“一个人忙得过来?”纪荷略抬下颚,打量这店的环境,刚才她忙着回消息,没看仔细,现在这一瞧,赞笑,“不错——”
许莱垂下眸,也许想到三年前两人市局会客室相见的画面。
那时候大雪纷飞,两位丧夫的可怜女人觉得世界末日般。
一晃三年过去。
大家看起来都挺好。
“我快要结婚了……”许莱鼓足勇气般,收敛笑意,专注瞧她,“你会瞧不起我吗?”
“为什么?”纪荷声音喃喃,眼神像两块温玉,嘴角始终带着笑。
许莱回避她目光,唇瓣抖着,似乎要解释什么。
纪荷拧眉,忽而叹息,“许莱,你没对不起任何人,现在结婚,是徐佳航烈士愿意看到的。”
许莱沉默点着头,唇瓣颤得更厉害。
徐佳航牺牲时惨烈,身为妻子,估计一辈子都忘不了。
现在有个男人重新给她温暖,纪荷对这种事向来是赞成态度。
反而有些烈士遗孀把自己给束缚了。
比如沈清。
“今天遇见你是件很高兴的事。”纪荷笑安慰,“如果可以,我可以讨一张请帖吗?”
“当然!”许莱一改愁容,喜不自禁。
两人关系是不可言说的。
许莱取来请帖,声音激动,“能得到你的祝福,我特别开心。”
纪荷在请帖上看到许莱先生的相片,笑,“很配。”
许莱先生是名咖啡师,周游过世界,眼界广阔,在明州有两家咖啡店,吃喝不愁。
纪荷听到后笑,“很安稳。”
“是的。”许莱点着头,眸中隐隐有泪光。
纪荷说,“一看到我,想到不愉快的事了?”
许莱先摇头,后又点头。
纪荷为难,想着以后接圆圆不来这边坐了,一边安慰,“没事,大家现在不挺好吗?”
又笑,“国家鼓励烈士遗孀再婚,还有婚礼补贴,祝贺你先拿到这笔钱,我再接再厉。”
许莱破涕而笑,说,“真的变了。”
当年的纪荷在公安系统出名,谁都知道她性格强悍,不见自己丈夫遗体,坚决不下葬,甚至,连上头颁发的功勋都一一拒绝。
这些功勋对死人没意义,对活人影响巨大,是取之不尽的福利,她除了逢年过节,接受领导的慰问,其他通通拒绝。
现在,竟然调侃起再婚时的补贴,令人感叹时间这位伟大的治疗师。
聊了一会,纪荷抬腕看时间,愉悦告别,“我先接孩子。有时间聚。”
“嗯。”许莱依依不舍,送到门口。
纪荷回身,让对方别送了。
许莱依然摇手、目送。
纪荷上了车,隔着车窗,看到许莱这三年的变化,由纸片人成为脸颊饱满的幸福少妇,无限唏嘘。
头往后靠,眼皮略垂,看前方往学校聚集而去的车流。
放空片刻。
手机忽然响。
举起来,认真凝视。
夕阳透过车窗,洒在她如瀑的发上,细润的脸庞微微漾起笑意。
是一段视频。
一个大孩子,带三个小萝卜丁在学校游乐场上奔跑。
时年时念在末尾。
阮姐跟在后面跑,担心的哇哇大叫。
沈局身影在镜头偶尔闪现。
明天是六一,时年时念还没有上学,但圆圆和睿睿一个在小学,一个在幼儿园,沈清离开后,沈局夫妻俩振作,专心教导外孙。
今天局长夫人出门,沈局一个人接两位分身乏术。
纪荷前段时间给圆圆买了套裙子,刚好送过去,顺便帮接人,结果和许莱一耽误,小学都放学了。
沈局也接好睿睿赶到了小学。
就是时年时念这两个小东西也跑过来,令纪荷哭笑不得。
她抬起手机,发语音:
不知道这四个玩意儿凑在一起翻天覆地吗?谁让你们带来的。
大概三分钟,那边回复:聚聚。
言简意赅。
纪荷挑眉,却没法儿反驳,对着手机摇头。
过了一瞬,那边又回复,清朗的男声笑意不止:
纪荷,你女儿坏,刚才又打我一拳。赔我。
“你这是跟我撒娇吗?”纪荷拨了语音,没好气冲那边笑,“谁让你跑我家,勾他们出来的?”
周开阳说,“找你有点事,碰到这俩小东西,叔叔长叔叔短的不忍心。”
周开阳是孩子王,对时年时念关系好到宛如亲生。
纪荷不傻,心里明白着呢,“你小心血本无归,别怪没提醒你。”
“听不清。”周开阳转移话题有一套,笑喊,“你先过来吧,你女儿在抢人家木马,我按不住!”
“来了。”纪荷没绷住,乐到肩膀抖,“活该啊!江时念是朵霸王花!别让她欺负人家。”
周开阳为孩子叫屈,说了护犊子的话。
纪荷挂断,权当没听见。
如果不是周开阳毫无原则对待两个孩子,她兴许答应他了。
“慈父多败儿。”这么叹了一声,又扬唇轻笑,夕阳照亮她左手腕内侧的纹身,特别古老的一种文字,说不清道不明含义。
发动引擎,打方向盘离开,咖啡店在倒车镜里一闪而逝。
纪荷默默瞧了一眼,往前开着时想,沈清如果像自己和许莱多好啊,想开了,世间豁达。
第78章 蛊 “天啊,江先生活着!”……
下午四点半。
学生大多数离去, 仅少部分散在操场踢球、玩闹。
临街的游戏区有两座滑梯,零散着一些小玩具。
是低龄学生的天下。
时年时念这对兄妹混在里头尤其扎眼。
奔跑、嬉戏、尖叫。
无忧无虑、纯真。
“看谁来了——”周开阳穿了条米色长裤,白上衣, 整个人清爽,笑容令人舒服,他混在这对兄妹身后, 仿佛就是他们的爸爸。
任何人不会怀疑。
江时念这个霸王,抢木马惹得人家孩子哭, 孩子妈妈便找周开阳理论。
周开阳是个性格很温和的人、彬彬有礼,孩子妈妈说了两句就不好意思了, 将自己娃娃一抱,“算了儿子, 我们去旁边玩!”
“看看你女儿,这是她赶走的第八个了。”见纪荷走来, 周开阳立马打小报告。
江时念骑着一只红色小马,看到纪荷, “妈妈——妈妈——”欢快吼了两声。
脸上表情得意,大摇大摆。
纪荷无奈,“我听你语气挺自豪, 周开阳?”
兴师问罪口吻。
周开阳转头偷偷笑了,接着连木马带小孩, 拎到清净无人的一角,自己直起身,和孩子母亲对峙。
“我看你要说什么。”纪荷环抱双臂, 夕阳打在她铁面无私的脸上,似镀着一层金色,有些梦幻和遥不可及的瑰丽。
周开阳凝视她, 声音不自觉轻,“也没有……”
“公共地方要分享,我只看到你护着、不准任何人接近江时念。”纪荷蹙眉,“女孩子霸道,以后婆家难找。”
周开阳惊异笑,“说什么呢,念念才多大。”
不以为意,低喃,“反正我养的起,大不了不嫁。”
纪荷没回应他以孩子父亲自居的语气,转身去寻找儿子。
周开阳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的方向许久,久到江时念和一个来争木马的小孩打起来,浑然不知。
等一片哇哇哭叫响起,才打醒了鬼迷心窍般的周开阳。
“念念!”
江时念霸占木马不肯起,付出高昂代价。
对手是大班小朋友,她这个小不点连小班都没开始,哪里弄过得人家。
平时在家里由阮姐宠着、惯着,揍哥哥也不手软,弄得自己好像很厉害,其实外强中干。
大人一旦不护,被掀翻在地,仰面朝天,咧嘴哇哇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