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惑——丁律律
时间:2021-05-08 09:39:16

  医院不肯去,就找学术氛围浓厚,她平常就接触的大学教授诊断。
  好歹做完检查,送结果上门了,纪荷和周开阳却扑空。
  站在沈家紧锁的大门外,纪荷额头冷汗狂冒。
  打电话给沈清,无人接听。
  屡打屡败。
  ……
  这天是周五,沈局在年初退休,闲赋下来帮带着正调皮捣蛋的外孙。
  沈清情绪时好时坏,在外面滴水不漏,尤其是在纪荷面前,笑口常开;一回到家中行为不受控制,打砸哭骂,样样齐全。
  沈局为此操心,常瞒着女儿,为她四处求医。
  纪荷一个电话打过去时,两人正抱着睿睿在咨询一名心理医生,一听说沈清不在家,沈局当场就急了。
  “不可能!她昨晚没睡好,说了今天要在家休息!”沈局语气焦躁,透出老年人的无奈,“纪荷,这事真要麻烦你,她很不好,尤其这个月,有时候会神志不清,走着走着突然掉泪,我和你师母着急啊,又不好打扰你……”
  “说哪里话……”纪荷开着车,和周开阳分头寻找。
  “江倾没了,我对不起你,也知道你不好受,一直没让他下葬,甚至连功勋都不帮他领……”
  纪荷强颜欢笑安慰,“真没事儿!沈清是我好朋友,这段时间忙着工作和发书,半个多月没见她了,是我的不是,您不要着急,我发动了很多朋友找,你们带好孩子就好!”
  “谢谢,谢谢……”沈局颤颤巍巍挂断电话。
  纪荷在红灯前放空了六十秒,接着过红灯,打电话给周开阳,“我去趟雁栖湖,你们在市区找着。”
  周开阳似乎在一个室外地点寻找,焦急的声音被风吹断,“……纪荷……和我一起……”
  纪荷说,“我不确定她在不在那里,有可能扑空,我们最好分开。”
  “我相信你直觉。”这时候周开阳的声音恢复稳定,显然已经上车,引擎发动声从电波内传来。
  纪荷点点头,依他,“行。雁栖湖北门见。”
  雁栖湖是明州的两大湖之一。另一处叫天鹅湖,在明州台附近。
  而雁栖湖在郊区,风景秀丽。
  到达时,下午一点。
  环湖的小径蜿蜒漫长,纪荷和周开阳分开,到最后碰头都一无所获。
  纪荷已经不怎么说话了,周开阳问什么,她都似没听见,眼睛在午后日光的照射下,微微半眯,像两道横着的浅月亮,正望着湖面闪耀的星星,近在迟尺、遥不可及,矛盾难懂。
  周开阳伸手揽她肩头,安慰,“没事的,会没事的,嗯?”
  纪荷无法抑制的心慌,觉得事情很坏,但和周开阳说不清这种感觉,她和沈清之间宛如双生,别人插不进,也帮不了忙。
  此时,直觉不好后,倏地,似回应她的焦急,前方有人大叫,“那边有个女人!”
  纪荷抬眸,看到一群乱窜的中学生。
  今天周五,这些孩子提前放学,在长满四叶草的湖坡上拍照、游玩,受到惊吓后,有一位胆大的逆行,往湖坡下冲去。
  没两秒就传来惊呼:“她死了——”
  “……”
  除去那个雪天,这天阳光明媚的下午,纪荷同样深深铭记。
  沈清穿一件亚麻白裙,双手交叠在小腹,神情安宁,连发型都一丝不苟的闭眼躺着,身下的四叶草被压软,身侧放着她的手机和一瓶安眠药的空瓶。
  救护车来时,她有一瞬间的清醒,好像被打扰一般,表情不再平静,反而痛苦与烦恼。
  ……
  到达医院,下午三点。
  纪荷记得非常清楚。
  周五各中小学幼儿园提前放学,虽然家里的双胞胎没到上学年纪,但常在自己身边走动的林圆圆小朋友的放学时间,印象深刻。
  她听到医生通知让家属来,大约半小时,沈局夫妻赶到。
  沈局脱下警服后,身形佝偻,神态苍老,一点儿不似从前威风,老泪纵横。
  局长夫人强忍泪水,斥他,“不要这样——你倒下了孩子谁照顾?”
  “圆圆呢?”听到孩子,纪荷如梦初醒,从病床前抬眸,焦急问两人,“有没有人接她?”
  “有……”沈局音落,软倒在沈清床前,“清清……清清……爸爸对不起你……”
  他夫人的反应却与他南辕北辙,坐在床侧,握着沈清手说,“女儿不痛了,马上就不痛,妈妈不怪你,你是妈妈的好女儿……你不舒服了,才伤到妈妈和宝宝……我们都不怪你……”
  沈清似乎听到呼唤,眉心微微动了一下。
  仅此而已。
  药物过量,回天乏力。
  如果早到一点,早到一点……
  或许还有救。
  纪荷内疚,在病床前久久不肯离去,等到沈清回光返照,和父母眼神告完别,倏地手指动了动,呼唤她。
  她们是情同姐妹、患难与共的关系。
  但是纪荷不能原谅她,对上对方快要涣散的眸子,纪荷表情痛彻心扉,“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沈清闭了闭眼,好像在以此回应,接着,眼角落下两行泪。
  沈局夫妻俩压抑的哭声瞬时放大。
  沈清太苦了。
  身边的人都知道她的难处,可以原谅,又无法原谅。因为他们可以代表自己,但不能代表孩子。
  睿睿被沈家赶来的亲友抱着,在床前送别,他一无所知,喊着妈妈起来玩,眼神天真。
  圆圆是个七岁的小姑娘了,聪明伶俐,外公外婆哭倒一片,她很安静站在床侧,和纪荷一起握着沈清的一只手。
  纪荷没撑住,眼泪啪嗒啪嗒落在好友手上,也沾湿了圆圆的手。
  江倾牺牲,她都没这么哭过。
  “沈清……怎么可以这样……”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她很抱歉让沈清在最后时光承受了自己的眼泪,这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沈清带着不属于自己的重量弥留。
  纪荷想说对不起,出口的却是愤怒,“你还有父母,有孩子——怎么可以这样!”
  “纪荷……”有人在后面拉她,阻止她。
  纪荷泪光迷蒙,看不清一切人的脸,对沈清乞求,“为了孩子撑住好不好?他们还那么小……”
  “求你……”
  “求你……”
  沈清却摇摇头。
  她无法说话,她用眼神和轻微动作展示了义无反顾的离去姿态。
  纪荷痛不欲生。
  这个下午是真正的灰色。
  纪荷感觉自己也灵魂出窍,剩肉.体在世。
  沈清遗体被送走时,她负责照看圆圆。
  圆圆从头到尾没掉一颗泪,纪荷牵着她,在医院楼下的超市停留,问她想要吃什么。
  圆圆摇头,说不饿。
  “你想和我聊聊吗?”纪荷眼眶红肿,看似是自己照顾小姑娘,实则是小姑娘牵扶着她。
  感到欣慰,“圆圆长大了,什么都懂。”
  圆圆点点头,拉着纪荷走到一排银色长椅坐下。
  “我爸爸怎么了?”直到离世,沈清都无法和圆圆开口林深牺牲的事。
  面对小姑娘澄澈渴望的眼睛,纪荷再三哑口,终是发声,“牺牲了。”
  “什么是牺牲?”
  “为国捐躯……”纪荷泪眼模糊,仿佛看到时年时念站在自己面前,问江倾去哪儿了。
  “和捐款一样吗?”圆圆这么领悟,纯真的大眼睛期待的看着纪荷。
  小姑娘或许早就想有个人能明明白白告诉自己,爸爸去哪儿了,妈妈为什么病了,此时眼神才期待,又退缩、怕纪荷讲到一半停止。
  纪荷伸手摩挲小女孩的鬓发,泪光颤动,“差不多……”
  圆圆这样回,“那我能捐掉储蓄罐的钱,把爸爸退给我吗?”
  “不能退……捐就捐了……”纪荷哽咽。
  “我不想捐爸爸。”圆圆固执,“我要捐钱,我不要捐爸爸!”
  又哭,“妈妈也捐掉了吗……”放声猛哭,“妈妈——我要妈妈——”
  纪荷泪崩。
  这一晚,回到家中,阮姐和周开阳担心她,一直在门外敲门。
  纪荷让他们不要担心,并且拜托周开阳到沈家帮忙,沈局上月退休,沈清的公婆因此得闲去了美国大女儿那边,得到消息赶回来最起码三天后。
  沈局夫妻受到重创,卧床不起,沈家需要人操持丧礼,与照顾老人孩子。
  明州市局肯定有人参与,但人越多越好。
  纪荷拜托周开阳,一定帮忙照顾好圆圆。
  小姑娘缺乏父爱,此时需要温和的男性多加爱护,周开阳是孩子王,正适合这个角色。
  “我去……你先早点休息好吗?”门板咚咚响,周开阳的声音隔着门板,显得焦急又闷沉。
  纪荷点点头,收拾着江倾的衣服和私人物品,倏地想起点头外面人看不见,于是抬头哑声,“好……你们各忙各的吧……”
  时年时念已经会走路,家里除了阮姐还请了一个保姆,这会全关在门外。
  纪荷仿佛终于得到个人的空间,找了八只收纳箱,将柜子里男性的衣物装起,包括皮带、领带、袜子、袖扣等一系列。
  直到步入式的衣柜属于男性的东西全部清空。
  她将沉重的收纳盒塞进最里、最底层,并且用被套盖住,不露出一边一角。
  接着出衣柜,将房里江倾的一切通通收起。
  他之前用的、现在她在用的充电器;浴室里被放在抽屉的剃须用品、洗面奶护肤品、他的香薰、拖鞋、毛巾……
  全部收拾完,天露微光。
  最后纪荷累倒在床前,凌乱的齐腰长发棉絮般铺在背后、肩前。
  她苍白的巴掌脸,露出冰山一角,唇瓣白着,和脸融为一色,除了眼睛黑蒙蒙的有一点点光,其他死水般寂静。
  手里是一本书,叫《尸体变化图鉴》。
  在溺亡这一章节,书的原主人反复阅读,以至页脚褶皱。
  这些褶皱,似乎使她眼前浮现江倾穿着睡衣,夜夜临睡前翻阅的样子。
  他的时年时念长大了。
  他的十年一去不复返。纪荷也不想铭记了。
  唇亡齿寒。
  她感到痛彻心扉。抱着溺亡这一章,哭到天明。
  ……
  丧礼结束前,纪荷和沈家堂哥,到民政局优抚科询问,能否让沈清和林深合葬。
  对方回复明确。
  “沈清不是烈士,无法葬入烈士陵园,抱歉。”
  “可以将林深迁出。”纪荷提出第二种解决办法。
  对方面露难色,“这当然不可以。”叽里呱啦一大堆。
  纪荷冷笑,“我找林深领导,如果对方同意了,麻烦这边手续办快一点。”
  “部队同意我们可以。”对方一副静候佳音的样子。
  这是他们的工作,轻巧的三言两语打发访客。
  也确实没大错,但就是让人不舒服。
  到了林深生前所在单位,接待的领导们更是让纪荷不服,她几乎当场流下泪。
  江倾牺牲,她确实没怎么哭,整个人麻木,为了两个孩子撑到现在,沈清的离开,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陌生人面前,肆无忌惮流泪。
  肩上扛着高级军衔的空军某部领导表示为难:“你别这样。”
  江倾牺牲,部队这边众所周知。
  他是英雄,然而英雄只保卫了国家与人民,愧对妻儿。
  身为他的遗孀,纪荷站在这里就是功勋章,就是鲜血淋淋的事实,她泪光盈盈问,“为什么不可以迁遗骸?”
  “规定上……”
  “规定?”领导话没完,纪荷哽声,“死了也要交给国家?”
  领导哑口。
  纪荷一直流泪,似乎要将这间办公室淹没,最终她成功了。
  对方答应,立即走程序,将林深骨灰从烈士陵园迁出,但一个前提是取得林深父母的同意。
  林深当时牺牲,沈清肚里孩子才五周,林家父母的意思是把遗腹子拿掉,让她以后轻松更自由一些。
  但是沈清不同意,给林深延续下第二个血脉,撑了近三年,撒手人寰。
  惨烈。
  林家父母悲痛欲绝,当天就随纪荷指导,在同意书上远程签字。
  林深的骨灰顺利迁出,和沈清合葬在雁云山公墓。
  雁云山公墓有个雁字。
  和雁栖湖同在明州东郊。
  明州气候温暖适宜,每年都有大雁南飞、停留休憩。
  雁云山、雁栖湖都是观雁圣地。
  尤其雁栖湖,是明州数一数二的自然风光佳地。
  如果部队那边不同意,纪荷打算征求沈家两老同意,将好友骨灰撒在雁栖湖。
  现在不用了。
  从山上下来,纪荷避开人群,一个人去了雁栖湖。
  碧波万里,本该平静,一回头,身后来了一大堆人。
  以宋竞杨为首的朋友们,神色复杂遥望她站在湖边的身影。
  想过来,又怕打扰她。
  纪荷不经失笑。
  大家都想到来这边悼念沈清,不约而同。
  天色微阴,春光被蒙上一层悲暗滤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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