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门被敲响。
是老虞。
他探着脑袋,神色严肃,“纪荷你出来一趟。”
“行。”纪荷点点头,扶着腰,留一个纤细的背影给大家。
后头有人叫嚷,“真是不公平啊,有人怀孕还这么瘦!”
“你有她心操得多吗?”
“是哦……”
议论纷纷。
纪荷习以为常,充耳不闻,跟着老虞来到他办公室,“什么事?”
老虞知道她耻骨痛,没办法坐,于是陪她一起站着,在幕窗前,可以看到雪花狂舞,一抹自己已经秃了的脑门说。
“人口贩卖案有新进展了,你知道吧?”
纪荷眉一挑,微讶,“什么新进展?没人告诉我?”
“市局宣传处突然打电话来,让我们安排人到老挝,因为老挝和我们有引渡条例,三名主犯已经抓住了,准备送回国内审。”
纪荷眉心紧拧,“为什么没打给我?”
江倾这趟出国,纪荷呕心沥血多年的资料全部奉出。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市局怎么半点风声没漏她?
老虞说,“给你,给我都一样。”眼神闪烁,“而且你怀着孕,这件事你就不要参与了,在这边指挥就好。”
“是所有行动人员都撤回了?”
“不知道。”老虞显得为难,“这次是公安部部署的统一行动,我们作为独家指定媒体,从老挝开始参与这件大案的报道,已经是破天荒头一遭了。”
一般来说,这种大案由央媒统一报道,根本轮不上省级电视台。
就算用省台,也是新闻频道掌控,他们是副频道。
老虞说,“纪荷,你生完孩子,会往上走的,抓住这个机会。”
甚至比他走得还远。
老虞点到为止,握了握她肩膀。
纪荷扯唇笑出一声,案子结束了,她很高兴,由明州台她的栏目来报道,她更加高兴,因为一切都和她自己亲自参与没两样。
获得第一手现场资料、警方配合,他们做出来的节目将震动海内外。
身为制片人和长久以来的深入关注,她切入的角度会使自己爆红。
成为全国赫赫有名调查记者,指日可待。
但是,她笑着笑着,眼角就红了,望着老虞,无声的,泪光盈盈。
“纪荷……”老虞无法直视她眼神,欲言又止。
纪荷一抬手,笑打断,“别为难。我去市局跑一趟,什么都清楚了。”
“纪荷……”她转身离去,老虞亦步亦趋跟上,神情哀痛,“纪荷啊……”
到了办公室外,老虞这样子吓到路过的下属,再一望纪荷,她目不斜视走路,神情潭水一般沉静,和老虞罕见的情绪低潮,形成鲜明对比。
“怎么了?”《法网》栏目组的成员被惊动,从工位上起身,不明所以的看着这一幕。
纪荷到办公室拿包,再出来,看到大家站在工位,挥手让他们坐下。
“没事,我去市局看看,马上有大案子。”
这意思是要忙碌了,抓紧机会休息。
平时她就这般瞩目,没什么特别,但就是哪里不一样。
这股不一样,形容不出,只能眼睛感受。
纪荷走到电梯,忽略众人的目光,老虞似乎请了救兵,电梯数字刚上来,一个男人从里面冲出。
先被她肚子惊住,动作收了收,哑声,“纪荷,我陪你去。”
是周开阳。
他辞职后,很久没来台里,忙着开公司,找地方找人工,这时候出现,还是初雪的拥堵情况下,气喘吁吁赶来。
纪荷抬眸望着他笑,挺感激,“没事,我就去问问。”
周开阳手上挂着大衣,另一臂,虚搂她进电梯,声音带喘,“我也没大事,刚好跑一趟。”
不止周开阳跑一趟,老虞也进了电梯,万妮和秋秋想进来,被眼神制止住。
后来到了市局,老虞才后悔,得有女同志在,最起码好安抚。
市局都是大老爷们,从上到下,仅有两名警花陪同,还不熟,怎么能起安慰人的作用?
一间会客室中,带盖儿的茶杯老干部一样规规矩矩蹲在茶盘里。
绿植高大简约。
背后是整面墙的江山多娇图,如果不是在场领导都穿白警衬,提醒着这是公安局,猛一扎进来仿佛到了市委。
纪荷来时,从下车就备受瞩目。
办公大楼里各个窗口涌着人,争先恐后瞧她。
可当她抬头,大大方方迎接他们的视线时,这些人却猛地缩回去,像无法面对她似的,场面滑稽。
纪荷想到当时乔景良离开时,她到市局找DNA室的黄大姐,要自己和对方的亲缘对比结果。
黄大姐推三阻四,最后派了助手,拖延了一个多月才将结果给她。
什么叫人走茶凉,透彻体会。
江倾被开除时问题不算大,后来和卓世戎“狼狈为奸”,市局上下同仇敌忾,她身为家属,被冷落理所当然。
当时纪荷并不委屈,因为知道江倾不是队伍里的害虫,他是一名战士,总有一天,众所周知。
这一天,似乎今天到来……
“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们一定竭尽所能帮助。”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诺大会客室中,除了纪荷,还有另一波家属。
一名和纪荷年龄差不多的女性,挎着一只抽象图案的帆布白包,指间有没来得及洗净的油彩,对方是一名插画师,在微博有几万粉丝,生活单纯,没事儿就分享作品。
纪荷来前不认识对方,现在从领导口中得知那位的工作岗位与其他兴趣爱好。
女人只是哭,用手掌捂着脸哭。
一位副局长开口,“你也可以从警,我们内部有对牺牲干警遗孀特招入警的条例……”
纪荷满耳朵的“遗孀”,其他一字未听清……
“穿上警服的那一刻,就做好流血牺牲的准备,每年倒在战斗一线的干警有四百三十多位,我们对此表达遗憾和崇敬的敬意……”
“我要小孩爸爸,我们家小孩才六岁……”那位遗孀哭嚎,“求求各位领导,让他回来吧——”
牺牲的禁毒支队情报调研大队大队长徐佳航同志,年仅三十岁。
妻子、孩子、双亲在会客室哭成一团。
场面惨烈,难以挽回。
靠另一边墙坐着的人,气氛明显窒息了。
周开阳和老虞脸色难看到,比地毯花纹还灰白。
纪荷往后靠,腰尽量绷直,等了大约三十多分钟,民政局优抚科的同志接手徐家人。
白衬衣的领导终于来到她面前。
“纪制片,你要节哀。”室内没了哭声,静逸异常。
纪荷沉默抬眸,一时不知说什么。
沈局叹一口气,背手回到自己座位。
这段时间,纪荷常到沈家走动,和沈清关系又好,很多场面话都不用说,他直接“没有找到江倾的遗体”……
纪荷眼泪断线珠子般,串了两行。受到冲击。
但没有声音。
沈局停顿,一旦不说场面话,词汇量就显得匮乏。
他无话可说了。
“小纪……”宣传处孙处长迎难而上,和老虞一唱一和,“他牺牲了,我们很悲痛,也留下宝贵资料给你。我已经交给老虞。”
“是是是……”老虞接话,“关于我们一直做得人口贩卖大案,江队拍摄到详细画面,有一个G那么多,拿回去,咱们就能好好完成这个案子,不枉费八年来的辛苦。”
纪荷无回应。
孙处再接话,“这次行动,我们警方打掉一个跨国犯罪组织,明州旅行团上次失踪的十名人员救出八位,另有两名遗体找回,这里面涉及到的方方面面,你都可以报道……”
“够了。”沈局猛地发火,“你们都出去!”
就好像说这些江倾拿命换来的“优待”,会令纪荷高兴似的。
“这他妈是牺牲,你们用点脑子!”沈局拿手捂住心口,表情痛苦。
他的随行人员立即拿了药,端水给他。
“明年我就退休了,最后日子送走我的得意门生,没法跟小纪交代,也没法儿向我自己交代,”沈局没有吃药,站起身,再次来到纪荷面前,要说什么,突然身形一晃,捂着心口倒下去。
“沈局!”一室人惊慌。
纪荷微骇,想起身,但耻骨剧痛,平时在家里都得阮姐拉,在外有万妮和雁北,现在孤军奋战,沈局发生意外,自己也无法站起。
颓然落了手,孤坐着。
“我现在就去问白厅……到底哪个环节出错……他怎么就死了呢!!”沈局有心绞痛的老毛病,这会儿悲伤过头,身子骨不经用的倒下去,被人一扶,完全没领导高高在上的做派,甚至比家属本人还能闹。
白厅这会指定在省厅打喷嚏。
沈清闻讯赶来,将自己老父亲按住,接着到会客室找纪荷。
沈局的能量大,不仅将自己女儿惊来,也将白厅长白宪臣嚷来了局里。
这次行动由公安部部署,沈局提供人力支援。
白宪臣是典型的文臣上位者,作风和沈局天壤之别。
他情绪内敛,神态又恭和,和乔景良有相似之处,只不过一正一邪。
对纪荷说,“这次真的抱歉,他来明州是受我命令,本来要调去南江历练从政,毕竟是自己家乡,可他坚持要帮我办了明州鸿升这块顽疾,对不起,家国两难全,你要保重。”
纪荷已经没有眼泪,她发现自己早知道结局,哑着声音,只对白厅提一个要求,“我要见尸,否则不下葬。”
“你为难我。”白厅眉头拧地死紧,忽然朝外,对门喊了一声,“沈清,看看江倾他父亲到了没。”
沈清藏在门外没进,今天这“通知家属”环节,她一年前经历过,此时历历在目,颤巍巍应了一声,不敢面对纪荷,转身下楼。
江昀震乘坐一辆七座商务。
早上得到消息,顶风冒雪,在此时刚刚到达。
接待烈士家属的部门早早等待,将人嘘寒问暖着同时表达节哀的迎进来。
江昀震一言不发,冷峻的脸庞写满生人勿进,咚咚进大厅,身后带的人马好像要把白厅炸了似的。
到楼上,看到纪荷挺着大肚子站在窗前,和白厅聊,强作镇定的样子。
江昀震立时剧痛,气怒道,“白宪臣,你让我孙子没爸爸——”
说完,让人将会客室砸个稀巴烂。
“我不要任何补偿,你把儿子还给我——”本人亲自上阵,纪荷是真真见识到了自己公公年富力强的一面。
白厅嘴角被打豁,倒在地面,让门外下属们别进来,“让他发泄,这是我们私人恩怨。”
打累、骂够了,江昀震跌坐进沙发,眼睛悲痛发直,“完了,完了,完了……”
连三个完了,仰面痛哭。
这是江昀震第一次在纪荷面前暴露软肋。
她投去一眼,又静静收回,继续看窗外。
不知过了多久,白厅才问,“你公公来了,我们是不是要问问他意见,江倾后事怎么安排?”
“安排你妈的!”江昀震握着拳,眼角红着,衬衣扣子都气崩开几颗。
下雪天,隆冬,火力旺盛的江董事长只着薄衬衣一件,从车内气势冲冲下来,外衣没披一件,一通活动手脚后,嘴仍不饶人。
“——他毛都没留下一根,你要给安排后事,安排衣冠冢啊!”
白厅试图和他理论。
纪荷抬手揉自己额,卷翘湿润的睫毛轻颤,外面大雪纷飞,她想,自己一辈子忘不了这个冬天。
混乱、清晰……
混乱的场面、人群……
清晰的来路、去路……
都说大雪无痕,可一切都在江倾心中有因有果。
“他说……”窗外树头的绿色逐渐被覆盖,纪荷一出声,那两人似乎就停止了。
她不在意,低头,拼全力扯出一个笑,“……说殉职了……不要乱七八糟的人碰他……全部由我处理……”
音落,江昀震怒火滔天,不能忍受被自己的儿媳妇指桑骂槐说是乱七八糟的人。
白厅好心好意劝他,反被骂得狗血喷头。
纪荷静静倚窗看雪,就算整个世界末日了,都与自己无关。
她没有撒谎。
江倾确实一开始,就知道他们的重逢没有好结果,各自的信仰与使命,让他们冲突中融合,融合中又分开。
是纪荷一个人不清醒。
只有前期坚持住没和他在一起,后期得意忘形。
而那时江倾在想什么?
想殉职以后,谁来处理他的身后事……
许多画面和言语,只当他是赤诚所致,其实每一次都在诉说爱意和告别……
她,后知后觉。
……
一个月后。
新年将至,明州张灯结彩。
英雄魂归故里,在万家团圆时。
烈士徐佳航的遗孀叫许莱。
穿着黑羽绒服,身形纸片般出现在镜头中。
一个小男孩捧着黑白遗照,走在最前列。
送殡的群众排出两条街。
警方这次的跨国行动和上次明州旅行团被血洗的事件联动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