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什么?”
嫣儿?
这女子,与自己同名?
“回姐姐,妾烟峦,烟霞的烟,山峦的峦,公子起的名,妾也觉着好听。”
听她唤自己姐姐,沈明嫣便觉着耻辱。
她沈明嫣竟然有朝一日沦落到被风尘女唤姐姐。
“滚。”
“都给我滚出去。”
秦玉没计较沈明嫣不敬的话,他这会也颇为难堪。
他确是爱美色,但是他不喜欢别人越俎代庖,他哄烟峦时,是说过,若她也如沈明嫣这般,怀了孩子,得了母亲同意,便迎她进府,是他当时本身情之所至,脱口说出来的,他可从没想过迎这花魁进府。
他紧紧攥住烟峦的手腕,往外一推,可不曾想没推出去,她像没骨头一般,顺势便倒进他的怀里。
秦玉腿上有伤,撑不住力道,手腕伤得更重,这么一下,他便后仰摔在沈明嫣房内的地面,那女子也摔在他的身上。
烟峦支起身体,在秦玉腰腹间蹭了蹭,还未来得及跟秦玉说话,秦夫人领着人便到了。
屋里这情形,实在是一言难尽。
沈明嫣坐在床榻上,神情空洞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地上的秦玉面色泛红,手腕却已经渗了血,身上坐了个软若无骨的女子,蹭来蹭去哼哼唧唧。
几个嬷嬷一见这架势,二话不说,拧住烟峦的胳膊,将她带起来,另有旁人扶起秦玉,将这几人都领出去,那烟峦一边被架着往外走,一边呼喊着,她肚子痛肚子痛。
秦夫人终是忍不住朝着烟峦的肚子盯着看了几眼。
屋里人几息之间,退了干净,秦夫人坐到沈明嫣的床边,面上带着安抚的笑意。
“嫣儿,你放心,这事秦家定会给你个交代的。”
沈明嫣面上染上几分讥讽,果不其然,秦夫人下一句便说道:
“如今你什么都不用管,好好养胎,你的身子最重要。”
秦夫人又说了几句,见沈明嫣一句没理,她自己也挺没趣的,她拍了拍沈明嫣的手,转身出去了。
屋内只剩下沈明嫣一人,她盯着自己的手,半晌后,她用帕子,用力的擦拭着方才被碰到的地方。
沈薏环和李渭到时,秦玉的院内,正院里烟峦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秦玉一声不吭地坐在一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秦夫人和秦大人都在。
陈沅也在,他按时来看诊,倒也没想过会遇上这种糟心事。
见到陈沅,沈薏环走到他身侧,轻声问道:
“沈明嫣怎么样?”
“暂时没事,只是她心绪不宁,胎儿不稳当。”
“这胎,会很凶险吗?”听着陈沅的话,沈薏环忍不住忧虑地问道。
“不好说,若是这两个月都如今这般过,只怕是凶多吉少。”陈沅一边说,一边朝着屋内秦玉烟峦等人扬了扬头。
沈薏环没理会屋里的这些人,她径直去了沈明嫣的房间内,进了屋子还没走几步,便听见沈明嫣的声音。
“不说了都滚出去?出去!”
“三姐姐,是我。”
听见沈薏环的声音,沈明嫣没再说话了。
沈薏环走到沈明嫣床边坐下,这一看她才发现,沈明嫣用一方帕子将自己的手臂脖颈都擦的冒了血丝。
“你这是做什么?”沈薏环夺过沈明嫣手里的帕子,皱眉问道。
“你别管我,我自作孽,你们都在看我笑话吧?我都觉着我自己可笑。”沈明嫣情绪并不稳定,甚至有些语无伦次。
“我没有。”沈薏环心平气和地看着沈明嫣说道。
她用从沈明嫣手上抢来的那方帕子,轻轻擦拭沈明嫣身上那些被擦破的娇嫩皮肤。
随着她温柔沉静的动作,沈明嫣渐渐也平静下来。
“疼吗?”沈薏环轻声问道。
“疼,”沈明嫣躺回床上,张扬的眉眼这会失了神采,泪珠点点滚落,“可是我觉得好脏。”
“他们好脏,我也好脏,恶心,都好恶心。”沈明嫣越说越急。
“姐姐当初嫁秦玉,是对他有爱吗?”沈薏环轻声问道。
沈明嫣没答,她不再说话,只看着沈薏环,泪水潸然,却什么都没说、
“姐姐当时便是知道秦玉人品的,想来也不会对他抱有多深刻的爱意吧?”见沈明嫣不答话,沈薏环柔声道。
“我,我自然之道秦玉是什么人,什么琴瑟和鸣白头偕老,我从未想过。”沈明嫣说道,声音犹有哽咽之意。
“那你如今是为什么而难过?”
沈薏环语气真诚,半分嘲讽皆无,她声音柔软,轻轻握住沈明嫣的手,掌心温度交错,沈明嫣抿唇想了想。
“我也不知道。”沈明嫣这般答道。
她真的想不通,昨日和今日这些场面,她在婚前决定嫁给秦玉时,心中便早有预料的,便是这些来的比她想的还要快了些,她也并未有多意外。
可她仍是恶心,仍是难受。
沈明嫣十分确信自己半分都不喜欢秦玉,她对秦玉仅有的几分幻想,也早就消磨殆尽。
她看着沈薏环,自己便罢了,为何沈薏环婚事也这般不顺当。
“环儿,你当日为何要和离?”
“姐姐早些年也是在京中吧?坊间那些难听的传言,姐姐不清楚吗?”沈薏环没甚所谓的答道。
“可是那些外人的话重要吗?我看将军便是如今也待你极好。”沈明嫣有些不解地说道。
昨天李渭掐着秦玉的手腕单手捏断的那副画面,沈明嫣今日想来都觉着解气。
“外人的话,我本是不介意的。”
“可是当我身边所有接触到的人都在说我不配,时间久了,连我自己都觉着我不配了。”
“后来我腿伤了,我整日都在想,我本来就配不上他,如今腿伤了,我岂不是更加配不上了?想的多了,我自己也不大明白,我为什么不配,将军自己求娶的,陛下亲旨指婚的,凭什么都说我不配?”
沈薏环如今说起这些格外坦然,她淡笑着,神色颇有些嘲讽,“如今我离开了,也想通了,不是我不配,是京城那些人拜高踩低,他们欺软怕硬,该羞愧的是她们,不是我。”
沈明嫣看着她,有些敬佩她心境之豁达。
“环儿,那如今,没了那些说三道四的人,我看将军对你也仍是上心的,你如今作何想?”
“将军他,确是极好的一个人,只是如今,我再也不想被人圈在后宅,日日盼着男人的疼爱过日子了。”
沈薏环本是随口感慨,沈明嫣却听得有些怔愣。
被人养在后院,日日盼着男人的恋爱,看着婆母的脸色,这日子,确是无趣。
可是若不这般,还能做些什么?
“环儿,你日后,会离开江州吗?”她随口问道。
“会吧,前几日陈大哥与我说,让我有空去随州,看看陈家商会,听说随州很多铺子都是女子自己管着,我想着,若是日后经营个商铺,再雇几个小少年给我跑堂,应该也算是舒服日子吧?”
沈薏环笑着开玩笑,可沈明嫣听得却十分神往。
若是如沈薏环说的那般,那真的是,舒服极了,既没人管着,没人逼迫,又不用看人脸色,猜人心思。
沈明嫣心思活泛起来,她拉着沈薏环的手微微用力。
“妹妹……”
“三姐姐,”沈薏环安抚地拍拍她,她方才那番话虽是有几分真心,可确是说给沈明嫣听的,“方才我问过陈大夫,你现在身体的状况其实算不得好。”
沈明嫣方才还有些雀跃的神情,一下子熄了,她身子其实她自己也清楚,从昨天开始小腹就一直胀痛着,她心里清楚,这孩子只怕是要保不住了。
她其实对这个孩子是有些期待的。
“陈大夫说,若是你接下来的日子里,也像之前这几个月这般,重思虑,少活动,不仅孩子保不住,你自己都会很危险。”沈薏环轻声说道。
她与沈明嫣算不得贴心的姐妹,可是她对沈明嫣的性子多少还是有些了解。
这种事如实说与她,效果要比隐瞒欺骗好得多,事关她自己身体,她不是娇气的女子,定会自己调整过来。
沈薏环俯身抱住沈明嫣,贴在沈明嫣的耳边,“三姐姐,待你身子好了,我们可以一同去随州游玩。”
她起身朝着沈明嫣眨眨眼,沈明嫣双手握住沈薏环的手,闭着眼睛,哭得声息皆无。
不知过了多久,她止了哭意,松开了沈薏环。
“我们说好了,一起去随州。”
*
窗边屋外的檐下,李渭站定如木雕般,动也不动。
“……时间久了,连我自己也觉着不配了……”
“……如今我离开了,也想通了……”
沈薏环的话,他断断续续听了个大概,这会心中痛意丝毫不比昨日被她误解时轻。
甚至更甚昨日。
心疼她,且悔之不能。
第61章 错过 “我此生不会再有旁人了。”……
从沈明嫣屋内轻手轻脚地退出来, 关上房门,沈薏环轻舒口气。
她对沈明嫣其实有些心疼。
早几年她来江州,那时沈明嫣还是江城沈家最张扬的姑娘, 只要是她想要的, 沈家都会满足她。
那时沈薏环看着她,不是不羡慕的。
虽然高调又张扬,可一言一行都透着被人宠爱的底气。
后来沈明嫣去京中拜访远亲,一住便是几年,待她回江州时其实也有许多难听的传言,便是那时, 沈老太太待她的态度也仍是亲厚的。
想必沈明嫣也没想到,从小看着她的祖母, 给她十几年的疼宠, 都是有条件有价格的, 看似心里念着,眼前哄着,可背地里是淬了毒的。
沈薏环心中叹息。
她其实对沈明嫣的态度颇为复杂。
一方面觉着她咎由自取,一方面又确实觉着她被祖母百般拿捏, 实是别无他法。
难道就因为沈明嫣生得好看,又是女子,沈家人便将她当做一件漂亮贵重的筹码, 送与他人赏玩后谋取利益吗?
越想心里越堵。
沈薏环心事重重, 也没注意周遭, 还没走几步,便觉着不对。
她转头看向窗檐下。
李渭一身儒衫,宽大的袍袖随风微摆,正定定地瞧着她。
见她看过来, 他薄唇微动,似是想说些什么,终是作罢,什么都没说。
沈薏环看他一眼,见他也望着自己不说话,便觉着有些莫名,两个人在人家府中相望无言,实在是有些傻气。
她转回头抬步往外走。
李渭三步两步追上,跟在她的身后,默不作声地一同往外走。
秦府这边,那个自称有孕的烟峦还没走,秦大人本是想让陈沅一道为烟峦看看,陈沅径直拒绝了,他本就算不上医者仁心,做事全凭自己心意,除了给李渭几分薄面,旁的人还真使唤不动他。
最后秦大人让人去外面请了大夫来为烟峦搭脉,确是喜脉无疑。
秦夫人瞧不上烟峦的出身,想让她在外面把孩子生下来,到时换到府中,记在沈明嫣名下,便说是妾室所出。
但秦大人觉着不大放心,秦府如今子孙福缘极浅,外面养着总是不大放心,偌大秦家又不差这一碗饭,最终做主安置在了秦府秦玉的院内,跟沈明嫣隔了几个院落。
这边安置着秦家这位新晋且有孕的姨太太,这花楼出身的女子脾气秉性本就很难应对,如今有孕更是有恃无恐,秦家人焦头烂额,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沈薏环和李渭二人,一路直至走出秦府,都没有什么人过来搭话寒暄。
从秦府出来,沈薏环往自己住处回,李渭一言不发地跟着她,她有些无奈,停下来侧身看他。
他神情自如,眉眼温和,见她看来,面上有几分无辜,“怎么了?”
“你跟着我做什么?”
一句话问出来,沈薏环也觉着没劲,心里想着,他肯定是说什么他只是顺路之类的话,她正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便听见李渭说道:
“就想跟着。”
“……?”
她险些觉着自己是听差了。
可这会街巷小路间只有她二人,他话音清晰落进耳畔。
沈薏环被他一句话堵得说不出旁的,只加快了脚步往回去。
“环儿,你要去随州?”李渭沉默了一路了,快走到她住处时,他骤然出声问道。
“嗯。”她没问他如何知道的,只应声答下。
“去找陈暄?”李渭强压心头的酸涩,轻声追问道。
这便是那天陈暄说的他们之间的约定吗?
她答应了陈暄,连江州都不留了,要去随州吗?
她就这般相信陈暄?
“也算是吧,若非是陈大哥跟我提及,我确实不会想要去随州。”沈薏环想了想,认真地说道。
李渭心中涩意难言。
眼见她对自己越来越疏离,愈发地相信旁人,他万般情意皆滞在心口,实难言明。
“随州……有什么好?”
“只是去看看罢了。”
沈薏环确实有自己的打算,但是她也不想对李渭细说。
陈暄说随州那边许多商铺皆不排斥女子,若他没有夸张,那随州定是要比江州还有京城更加适合定居。
她自觉着她这前二十载,过得虽说算不得跌宕起伏,可于她而言,实在是心累,再不想折腾了。
只是这些想法没必要对李渭说,他多半也不会明白自己的心思。
难道要他这般征战沙场军功累累的将军承认是她这种深宅闺门的姑娘家过得更为辛苦吗?
当世的大部分男子都理解不了,她也不求李渭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