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谢诗宛被这短短的一句话震得没缓过来。她费尽辛苦,找了兄长一年多,终于有消息了?
谢诗宛挣扎着跪坐在床上,才刚能抵到顾言的衣口处。她也忘了自己与阿言正闹着别扭,双手不自觉地抓向顾言两边的袖子,激动道:“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这么剧烈的动作下,谢诗宛有些气息不稳,刚问完,双手还抓着顾言的袖子,头却低下重重地咳了几声,胸/膛还在剧烈起伏。
“宛宛!”顾言单臂托起小姑娘的背,让她不这么费力地抓着他,另一只手拉起滑落的被褥,披在她身上。
见他怀中的小姑娘病未全好,咳得面上涨红,心疼地蹙起眉,轻轻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
谢诗宛咳了几声后,觉得喉间疼痛,但她现在顾不上这些,压着喉咙的不适,急急抬起头,却看到阿言皱眉的模样。
阿言这皱眉,难道兄长真的遭了不幸?她辛苦找了一年多只换来兄长真实的死讯?一时间,她脑中飞过无数念头,她不信兄长的死,只是想与天一赌,明知希望很渺茫,但她还是不想放弃。
可现在,是她要面对现实了。
她浑身感到一阵寒凉,手指死攥着顾言的衣袖,指尖用力到发白。眼泪早已在她没有察觉的时候就在眼眶里打转了,她带着哭腔,声线颤抖,几分害怕又几分忐忑地问道:“阿言,你就告诉我,阿兄他到底还在不在这世上。”
面前的小姑娘眼尾通红,露出些一直压抑着的脆弱。顾言怕他再迟一点说,阿宛就要撑不下去了,平生第一次那么急快地说道:“在!在!我们找到他的踪迹了。”
在他说下“在”这个字的那一刻,谢诗宛的眼泪应声滑落,她抓着顾言袖子的十指也渐渐松开,全身的力气卸下,这时才感受到从四肢百骸传来的酸软。
她死咬着自己的唇,想逼着自己不要掉眼泪,可眼泪就像止不住一样往下掉,她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他不忍看小姑娘这样,稳在她后背的手稍稍用力,放纵自己片刻,将阿宛紧紧抱入怀中。那份力道,就像要融入骨血之中。
谢诗宛十指握成拳,锤着他的肩,带着浓浓鼻音和不经意对亲近之人的撒娇,嗔道:“快吓死我了,快吓死我了……”说到最后,却又笑了出声。
没有谁比她更想知道这个消息。
顾言受着她的拳头,依然不肯放手。一向沉稳的声音也难得带了明显的笑意,应道:“以后不吓你了。”像沉闷雨季过后的一抹悬于瀑布之上的彩虹,让人从心底感到愉悦。
她费了这么多气力,就连爹娘都认定阿兄已经死了,有很多人都说她执念太深,阿兄往日的战友都来送丧了,她怎么还不信呢?
可她就是不信,不见阿兄的尸首,绝不信当年那个教她明事理读四书的阿兄死了。
皇天不负有心人,她的阿兄真的还活着。
这一刻,两人都忘记了彼此该有的克制,也忘记了两人间说不清也道不明的事情。女子衣上的红梅与男子外裳上的青竹相互碰撞又分开,像是互相缠绕而生一般,难以分开。〔依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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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灯前,江浙巡抚王龄脸色凝重,看着手中的这封出自谢家的信。信是由谢家长女的夫君顾公子千里迢迢送来,足以看出这封信的重要。
信是谢家长女谢诗宛所写的,他对谢凌的这个妹妹印象不是很深,只知道谢凌非常爱护他这个妹妹。
因此收到这封信着实令他意外,他以为好友谢凌去世后,谢家群龙无首,乱作一团。谢家女下嫁护卫之事他也有所耳闻,他原以为谢家从那时起便走向了没落,却没料到这谢诗宛还能撑起谢家。
信中的这个提议也很胆大冒险,先是分析了目前市面上关于药材生意的利弊和江浙一带的近况,再是引出了写信来的目的。
谢诗宛虽是女子,但落笔分析之处似利刃割开遮掩幕布,直指出其中可图之处,不由得让王龄称奇,这究竟是个怎样的女郎。
他不难看出,谢家这次是要做个引线人,帮范家与他搭线。范家看上他这个江浙巡抚,一个大原因就是江浙这边是药材种植的中心,可市面上的药材生意都是零散的商人在做,若是官府和商人联合做药材生意,中间的利润可想而知。
官府还能有人一路将药材护送到他们范家,对这生意的持续又多了一份保障。而官府这边同样也能有更充足的银两去妥善安置流民,而不是做一个贫穷地方官。
这听上去是双方共赢的好方法,可王龄动了心却没有冲动下决定。
油灯落下的阴影正遮着信纸上的一角,正好盖着了四个字——“范家范逸”。
王龄用他有些横纹的手指点在这几个字上,眉心拢起。
这事看上去是落了好处,但若这范家不能控制自己的贪欲,利用这机会抬高价位,这将会带来隐患,祸及百姓。
他为官,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百姓,若不能确保万无一失,他不敢轻易冒险。
不过,谢家长女聪明也聪明在这个地方,她虽然用了他与谢凌的交情,但没有以这交情相逼,整封信读来并未给人带来反感,反倒是有一种为他而着想的舒适。
甚至在信的最后,也考虑到他现在所犹豫的事,愿为他与范逸再引线,约两人相见。
信中态度诚恳真挚,他也没有理由回绝这封信,便喊人备上纸墨回信一封,特叫贴身手下将这封信亲手交到谢家女谢诗宛手上。
几日车马奔波,谢诗宛收到信时,已是五日之后,她即刻前往鸿运酒楼,留下字条交给范逸。
她算是做完了她该做的事,剩下的就该由范逸和王龄二人相谈了,她相信按范逸那狐狸一样的性格,想必是没多大问题。
她留下字条的最重要的目的还是提醒范逸他应该做的事。谢家钱庄在大掌柜的调度和她的几番演戏下还能勉力支撑,她不希望在兄长回来后看到她把谢家整得一团乱。
谢诗宛留下字条,就从鸿运酒楼折回。在回去的路上,鼻尖突然感到一丝冰凉,她抬起头,看到天边落下的漫天雪花,呢喃:“下雪了啊。”
第32章 初雪 我家小姑娘
在他们这边, 初雪要与心爱之人一起看,则会同对方白头偕老长长久久。每到初雪的日子,心有所属的年轻男女会早些回家, 与自己心仪之人共赏雪景。
谢诗宛低头看着手心上的雪花,细细捻搓, 化成冰晶子从指尖流逝,眉间有些落寞。
上次自从她和阿言闹了别扭之后, 她莫名觉得顾言对她愈发止于礼了,她连他的衣角边都碰不着。
虽然他依旧记着之前的约定叫她宛宛, 也和往常一样和她吃饭睡觉,但他不会像之前那样抱着她, 两人共枕时也隔得远远的, 甚至连拉着她的手都没有了。
顾言告诉她兄长的消息那天后, 他们就再无比这个更亲密的举动了。
谢诗宛郁闷地踢了踢脚边的石子, 撇着嘴抱怨道:“真小气。”
可她也没法挑出什么不对,顾言那样冷冰冰的人, 对她总是尽可能的温柔体贴, 除了不肯告诉她那件事和不靠近她之外,做的事是尽了他作为夫君的责任了。
拿他没办法才是最要她不爽的……
“怎么了?生闷气呢?”大老远刘简就看见下雪天,路上的男男女女都走快了些步子,唯有这个熟悉的青衣姑娘反倒停下低着头, 脚还踢了踢。
“哎?刘简?你怎么在这?”谢诗宛听到兄弟熟悉的声音,扭头好奇地问道。
刘简撑着伞上前,自然而然地站在谢诗宛身边, 替她遮了即将落在身上的雪,朝西南方向扬了扬下巴,说道:“你忘了, 回刘府就要经过这条路。”
谢诗宛跟着看向西南角,那边刘府的府邸露出了一角,她又低下头看着脚尖的白雪:“好吧,我给忘了,你也得和你喜欢之人去看雪。”
刘简一怔,很快又用手肘搭在谢诗宛肩上大笑道:“和兄弟说啥呢,我哪有什么喜欢之人,倒是你,你都成亲了,怎么不回府和你夫君过?”
谢诗宛抖抖肩,把刘简的手肘甩开,低头几分不快道:“别哪壶不开提哪壶,阿言和我闹别扭了。”
刘简也不恼,指了指前边的酒肆,说道:“我们坐下说,我是男子,说不定能帮你解了这困惑。”
“真的吗?快和我说说该怎么办?”谢诗宛抬起头,杏眼微动。
两人收了伞,在酒肆坐下。刘简举高手,招着小二,说道:“来上好桂花酿。”
“喝酒不好吧。”谢诗宛迟疑道。
刘简解释道:“这来到了酒肆,不喝他们最好的酒也太可惜了。这桂花酿可是新出的酒,不易醉,你放心好了。”
谢诗宛点点头,小二才退下备酒。她期待的目光看向刘简,说回正题:“我和阿言虽然成亲了,但我却总觉得他只把我当妹妹照顾,该如何是好?”
“客官,酒上来咯。”小二热情地把桂花酿端上来,初雪的日子客人少了很多,几乎可以立刻将酒酿端上来,寻常日子可都要等好一会呢。
刘简起身给谢诗宛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说道:“来尝尝,这家的桂花酿可是出了名的。”
刘简坐下抿了一口,杯中的花酿稍倾,问道:“那你喜欢你的夫君吗?”
“嗯,喜欢,不然也不会为这个事犯愁。” 谢诗宛也端起酒杯试探地喝下一口,桂花的清香冲淡了酒味,她紧锁的眉也舒展了一些。
刘简用袖子掩着面,苦笑着一饮而尽杯中的酒,说道:“那你有和他说过你的心意吗?”
谢诗宛点点头,又摇摇头,在刘简投以困惑的目光之前,先说道:“我明里暗里提示了许多,但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心意。”
想到最近顾言那疏离的眼神,和总是避开她的样子,她就气打不过来,也仰头把酒饮尽。又拿起酒罐子豪爽地满上了,打算再喝,却被刘简拦下。
“这酒虽说不易醉,但你这么猛喝还是会醉人的。”刘简按下谢诗宛要举起酒杯的手,说道。
谢诗宛皱起眉,但还是听进去了,小口小口地抿着酒酿。
刘简又问道:“那你明里暗里提示的时候,他有何反应?”
谢诗宛支着脑袋,回想起之前的种种试探,又郁闷地喝下一大口酒酿,说道:“说不清,可多半都是我主动些,他总是无动于衷。”
想了想,又补充道:“反正就是没有说过喜欢我。”谢诗宛较劲一般地用手指搓着木桌子,发泄着自己的气愤。
刘简见往日洒脱的好友如今一脸被情所困的模样,心中有所不忍却还有些卑劣的庆幸。若是顾言真只把她当妹妹,他是不是还有机会?
不过他也非趁人之危的人,中肯地说了自己的建议:“你或许可以试试向他直接说明自己的心意,你可是谢家谢诗宛,是我刘简见过最快意人生的潇洒女子,直接问清对方不就好了。”
“可是……”谢诗宛垂眸看向酒杯中的桂花酿,犹豫道:“他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不矜持的女子?”
刘简闻言,笑了笑,说道:“你不懂,作为男子,若对方是他真心喜欢的,是绝不会认为对方不矜持的。”
“那若他……不喜欢这个女子呢?”这才是她纠结所在,她怕阿言不喜欢她,而她又擅自说了这些话,让他难以回答,那他会不会因此讨厌她?
“若这个男子是君子,自也不会觉得这个女子有什么不矜持的,难道你还信不过顾言的品行吗?”刘简思索片刻,反问道。
谢诗宛眼珠一转,想想也是。她举起酒杯,与刘简手中的酒杯相撞,下了决定:“好,正好也在酒肆,能喝些酒壮壮胆。”
“为我干杯。”谢诗宛眼中总算有了笑意。
刘简白俊的脸上也有了笑意,说道:“你谢诗宛天不怕地不怕,还需要壮胆?”虽是这么说,还是将手中的酒饮尽,又给两人的酒杯满上。
酒肆外的雪越下越大,已成了一大片一大片如鹅羽般大小的雪花。街道上已没有几个人了,酒肆前的大红灯笼映得地上的雪也带了暖色。
酒肆里面坐着的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喝着,不知不觉间已到了夜色降临之时。
“回去吧,你还得做大事呢。”刘简站起身来,看了看桌边那喝完的四五罐桂花酿,暗觉不妙,催促着谢诗宛要走了。
谢诗宛已喝得有些微醉了,伸出手,半眯着眼,说道:“刘简,你扶我一把。”
刘简也够义气,一把拉起谢诗宛,看她走路有些不稳,问道:“还能走吗?要不要我扶着?”
谢诗宛蹙着眉摆摆手,说道:“不用你扶,我还能走,我们走吧,我今日还要干大事呢。”
说到“干大事”的时候,她夸张地高举着手,歪着脑袋。
刘简默想:完了,人喝醉了。
不过谢诗宛不让他扶就真不让他扶,每次走得快摔时,只要他要伸手扶,她又莫名地走正了。
明明是个醉鬼,但还挺有原则。
就出酒肆的这段路,饶是走了好久,刘简撑着伞也被迫跟着谢诗宛走得弯弯绕绕,还是难免有不少雪落到了谢诗宛的头上,肩上。
雪地上的脚印也是这边深,那边浅。刘简无奈地陪着这祖宗瞎走。
“刘简,为什么这阳光这么刺眼啊。”谢诗宛用手捂着眼睛避开酒肆前的红灯笼的灯光。
“哪有什么阳光啊,都晚上了。”没想到小祖宗坐在位子上时看上去还挺正常,可走起路来,这醉得是越来越重了。
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漫天飞舞,给周围装上白色的幕布。街道的另一头一个黑衣男子撑着伞,四处走着正找着人。
小姑娘这么晚了,还不回来。又是下雪的日子,她风寒刚好,再着凉该怎么是好。
他已找了一个时辰了,正要继续往前找时,却看到了远处的两个熟悉的身影。
女子歪歪扭扭地走过来,男子在旁边尽力为女子撑着伞,但两人身上还是落了不少雪花。在他眼里两人说说笑笑,好不默契。
顾言停下了步子,就站在雪中。握着伞柄的指骨攥得发白,微黄的纸伞在他脸上落下半边阴影,面上的表情喜怒难辨,不动声色看着前面这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