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打下一个地方,第一件事就是去寻找她的踪迹。
最后他攻入了长安。
长安也没有她。
从辽东到中原,从漠北到江南,万里河山,都不见她。
那是顾珩最绝望最艰难的一段时间,他曾苦苦用以支撑的希望,终究还是破灭了。
他心中充斥着毁天灭地的欲望,恨不得将自己和这世间一起毁去。
何竹文就是这个时候凑上来的。
他噬人的目光森寒地望着那梗着脖子不愿低头的老头子。
他明明,明明已经拼命往上爬,他明明已经是这世上最有权势之人,可他为什么还是不能如意,就连一个酸腐文人也敢违逆他的命令!
顾珩毫不犹豫地成全了他想死的愿望,并且买一送百,让他十族的亲朋都陪着他一起上路。
而现在......想起当时的心境,竟已恍若隔世。
“李德福,”他说,“去把左都御史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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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日京城最大的新闻,就是皇帝陛下查纳雅谏,采纳了左都御史林有德的谏言,把何竹文十族都放了,就连何竹文本人,也只得了个贬为庶人这么个不痛不痒的惩罚。
这可真是石破天惊头一遭!
谁不知道当今陛下是个狠辣固执的主儿,已经做好的决定任谁劝说也从无更改。四年前他硬是不顾手下一干文臣武将的劝阻,执拗地非要用自己的三万人马和黄义山的十万大军硬碰硬,哪怕因此叛了两个将军也没有动摇他一分一毫。
当然,最后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那一仗打得惨烈至极,可最终顾珩斩下了黄义山的首级,打散了他的十万大军,收割了他麾下的势力,一举取代黄义山成为了南方最大的一股势力。
也从此拥有了逐鹿中原的实力。
这样一个人,居然会收回成命,让许多人一时大为好奇左都御史那封奏章写成了什么花儿,居然打动了这个暴君。
是了,这个时候已经开始有人偷偷叫顾珩暴君了。
朝中大人们自有办法去找来奏章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百姓们没有这些渠道,但这也不妨碍他们八卦谈论此事。
“还真是神了奇了,”一个小茶馆里几人窃窃私语,一个瘦高个小声道,“这暴君这是转了性了?改当仁君了?”
“陛下也称不上暴君吧。”一个身材圆墩墩的小胖子不满道。
“哎呀刘田你不是长安人你不知道。”另一个黑面大汉压低了声音,“你是没见到他攻进长安的那一天,嘶,我想想就害怕。”
大汉啧啧地摇头晃脑:“那一夜长安城中尽是火光和喊杀声,那些达官贵人们死了起码有一半!”
他手指向菜市口:“就那天之后,也是日日都有官老爷被送去砍头哩!”
“你也说了,死得都是些达官贵人,我相信陛下杀得必是些狗官!”小胖子刘田坚持道。
“得了吧,”瘦高个不屑地看他一眼,“你就是太年轻天真了,你要是和我们一样在这皇城根底下多见识见识这些贵人争权夺利的戏码你就知道了,狗不狗官重要吗?重要的是这些阻着他做皇帝了!那何大人是狗官吗?皇上还不是要杀他。”
“所以这不是已经把何大人放了嘛。”小胖子反驳道,“我虽不是长安人,但我是青州人,正毗邻陛下的湖州。青州乱了这些年,我见过了好多军队,我敢说再没有比陛下的军队更秋毫无犯的了!”
他这话让瘦高个和黑脸大汉若有所思,仔细想想顾珩确实从未纵容过士兵在长安烧杀抢掠过。
要知道,这时候士兵欺压百姓才是常态。
士兵的地位极低,大部分人也没什么文化大字都不识几个,心中更是并无什么忠君报国的思想。想要让这些人卖命杀敌,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给他们足够的利益。
而这个利益的代价,往往就由百姓们承担了。
一般将领率兵攻破城池后,对士兵们抢掠钱财□□妇女之事大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要闹得太难看是不会管的。
不让他们捞到好处,日后还有谁为自己卖命呢?
至于军容肃整不犯秋毫的精兵,那是极少见的。
小胖子见他们动摇立刻得意起来:“要我说陛下虽然杀得人是多了那么一点,但对我们来说极好的。有他在那些贪官污吏就都不敢造次,自从陛下接管了青州,我的日子可就好过多了!这不?现在都有余钱来长安做生意了。”
“这么说来到也有点道理,”黑脸大汉讪讪一笑转移了话题,“不过那个左还是右什么的御史大人到底说了什么才让陛下改了主意啊?”
这个疑惑也萦绕在朝中诸位大臣的心中。
柳元轲把左都御史那封奏章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觉得就是一篇平平无奇的文章,里面大多数道理他不止一次地磨破了嘴皮子去劝谏陛下,陛下也没有多看他一眼,怎么这封奏章就打动了他呢?
柳元轲思来想去都想不明白,他把老管家叫来:“去请林有德林大人来府中做客。”
“老爷,”老管家搓了搓手,“林大人最近抱病在床,恐怕......”
“他这是故意躲起来?”柳元轲惊讶地睁大眼,“不行,老夫务必要弄清楚陛下是为什么改变了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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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信宫。
被无数大臣猜测觊觎的财富密码燕梨,此时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被李德福新领过来的宫女:“这个叫风花,自小就练拳脚功夫,武艺极好,是陛下特意挑来保护姑娘。”
风花生得极高,燕梨已算高挑,可她坐着粗粗看过去,估计风花比自己要高半个头。
风花利索地行礼:“奴婢风花,见过姑娘。”
“好。”燕梨不大真心地笑了一下,“免礼。”
“这是保护吗?这是监视吧!”燕梨心里吐槽。
“也不一定吧,”系统小小声,“你也别老把人往阴暗处想。”
“哼。”燕梨冷笑一声,“上次那个柳小姐刚刺我几句他就来了,你别告诉我这是巧合?”
说着她又生气:“都怪你!你整那么一下不会给我留下后遗症吧?我怎么觉得我这几日记忆力不如从前呢?”
“你记忆力不如从前是因为你这两天睡得太多吧......”系统弱弱的。
燕梨露出要杀人的目光。
“真不会。”系统快哭了,“其实也不是真的让你烧到五十度,就是他手搭上去的那么两秒钟,我让你表皮发烫了一下下,我这也是想让他多心疼心疼你嘛!”
“确实,”燕梨冷笑,“看得出来阿珩对我确实有感情,要是换个人早去找道士收了我了。”
系统:“......QAQ”
“所以,你以后万不可再自作主张知道吗?”燕梨警告它。
“知道了。”系统这两天一直很心虚,闻言立刻就应了。
她这边跟系统交流完,抬眼一看只见李德福还等在那里,脸上挂着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笑容。
燕梨立刻明白过来:“去跟他说,我今天不过去。”
李德福:“?????”
不要啊!不要让我传递这个可怕的消息啊!
第29章 养父母?
燕梨撇下瑟瑟发抖的李德福扬长而去, 优哉游哉地逛起了这皇宫的御花园。
她以前也不是没有去过故宫,但是故宫的人永远都是那么多, 想要拍张没有人的照片都难,哪有现在这样仿佛皇宫是我家的畅快呀。
现下春意正浓,各色花卉争奇斗艳,景色错落有致,美不胜收。
温暖的春风拂过脸庞,让人想在这春色中醉去。燕梨心情极好地散着步,忽然被一只大摇大摆横躺在路面上的狸花猫挡住了脚步。
那狸花猫油光水滑,毛皮在阳光照耀下好似都能反光,身子又大又胖, 背上的条纹都被撑得宽宽的, 瘫在地上就是一只厚厚的猫饼, 把本就不怎宽阔的花园小道堵了个严严实实。
它对于接近的燕梨一行人视若无睹, 一动不动地继续趴在那里,两只前爪窝在身下, 眼睛都不待要睁一睁。
弄影小声提醒燕梨:“姑娘,这个是陛下最喜欢的猫, 要不您还是......”
燕梨听出她的担忧, 不大在意的笑笑:“没事。”
她蹲下身子曼声道:“呀, 这不是小......胖狸花吗?”
话一出口,不知为什么有种自己也被骂了的微妙感。
是了,燕梨认出来这只猫正是顾珩当初养得小狸花。
小狸花听到自己的名字,终于不紧不慢地赏光般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喵”了一声,身子却仍是一动不动。
燕梨忍不住感慨时光飞逝,当初她见到的那只又活泼又粘人的小猫, 已经长了一只又懒又胖的老猫了。
“小狸花呀,”她轻轻摸它的毛,“你怎么长得这么胖了?嗯?这得有十五斤了吧。”
见她要上手,弄影急急地阻止:“姑娘,这猫脾气不好......”话没说完,她就被小狸花温驯的样子惊得睁大了眼睛。
这只狸花猫因是陛下的爱猫,在皇宫中也是堪称一霸的存在,别说她们这些小宫女了,便是大总管李德福见了它也得恭恭敬敬的。
也因此这狸花猫除了陛下之外极不亲人,看看它它还懒得动,要是上手摸它那非要一爪子挠出几道血印不成。
谁知它竟然没有挠燕梨!
燕梨一边给小狸花顺着毛一边道:“没事,它认得我呢。”
燕梨撸猫手法专业,很快小狸花就舒服地眯起了眼,露出了柔软的肚皮。
燕梨揉着它的肚皮,忽然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小狸花的时候。
那时候她跟踪下课后不去完成作业的顾珩,结果就看到了他喂猫的一幕。
她当时还和系统感叹,扣出自己那点可怜的口粮来喂猫,这怎么看也不像个暴君啊。
他不该是个暴君。
燕梨想起被释放的何竹文一家人,感觉自己又充满了动力。
她这边正和小狸花玩得开心,抚月听了长信宫一个小宫女的传信,微微皱了皱眉,上前来给燕梨禀告。
“一对农夫农妇?”燕梨诧异道。
这里可是皇宫不是菜市场,怎么会有农夫农妇进来,还要求要见她?
抚月为她解惑:“这两个人陛下刚登基不久就接进宫了,起居吃穿一向只按普通百姓的标准来,但是也未限制他们的行动,奴婢们都不知晓这两人是何身份。”
她这么一说,燕梨立马就反应过来这两个是什么人了。
她皱紧了眉头:“让他们等着,我这就回去。”
“对了,”她又吩咐抚月,“去告诉李德福这两人来找我了。”
她心烦意乱地站起身,裙角却被小狸花的爪子抓了一下,它抬起头“喵”了一声,好像在指责她为什么不给它按摩了。
“小狸花呀,”燕梨点点它的脑门,“姐姐现在有事,下次再来找你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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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信宫。
两个中年男女局促地站在大殿中间,不安地搓着手。
燕梨晾了他们一会儿,特意换了一身更为鲜艳华贵的衣裙出来。
她容貌本就明艳大气,身着朱红织金长裙,头戴金丝累珠步摇高踞堂上时,震得两人几乎跪下。
那妇人狠狠捏了一把男人的胳膊,叫他不要落了下风,两人这才腰也不弯地道:“见过姑娘。”
果然,燕梨心中越发认定了她的猜测,这两人想必就是顾珩的养父母了。如今在她面前,恐怕还在以“长辈”身份自居呢。
燕梨一言不发,冷眼打量两人。
两人一看就是劳作了大半辈子的农夫农妇,皮肤黝黑粗糙,一双手骨节宽大,顾珩也果然没有给他们什么优待,两人还是穿着粗布衣服,只是胜在干净。
这样看来,他对这所谓的养父母应该是已经没有什么感情了,当初更是连“谢渊”这个名字都不肯要,可现在为什么又要把他们接近宫里呢?
这两人在燕梨的沉默中如坐针毡,过了好一会儿那妇人终于忍不住开口:“姑娘,我们......”
燕梨打断她:“你叫什么名字?”
妇人道:“我叫赵三花,这是我家当家的谢大延。”
“好。”燕梨淡淡道,示意宫女们全都出去,只留下了风花。
她记得李德福说风花是顾珩亲自挑来给她的,想来是他的心腹,而且她之后对这两人说得话恐怕客气不起来,还是要留个会武艺的在身边防止对方狗急跳墙。
赵三花和谢大延神情都极不自然,眼中闪烁着精光,一看便知是在谋算着什么。
他们想谋算什么,燕梨心中大致有数,无非就是看到当初的弃子成了万人之上的帝王,心红眼热,想要争一点好处。
只是燕梨不明白,他们当初那样对待顾珩,怎么还敢自己凑上来?不怕被报复吗?
她看着这两人面上掩盖不住的贪婪谋算,想到他们曾经为了自己活命就把顾珩当成食材送出去,自己也吃了人......燕梨忍不住恶心欲呕。
“不知两位是何人,求见我又有何事?”燕梨冷冷道。
赵三花赔笑道:“我们是阿渊的养父母,来见您是因为......”
“阿渊是谁?”燕梨打断她,“我没有听说过。”
“就是陛下。”赵三花笑着解释道,“当初在我们家时,俺当家的给陛下取名叫谢渊。”
“哦?”燕梨懒懒往椅背上一靠,“红口白牙地就说自己是当今陛下的养父母,证据呢?”
这么多年过去,又经历了灾荒,燕梨笃定他们拿不出证据。
果然两人都被噎住,忽然一直没说话的谢大延冷不丁出声:“俺们两个站在这里就是证据,不然的话陛下会让两个普通的农夫农妇进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