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
燕梨一觉至天明,迷迷糊糊间她似乎抱住了一个又大又暖和的舒服抱枕,她满意地抱紧了“抱枕”惬意地在“大抱枕”上蹭呀蹭。
似乎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后“大抱枕”便被拽着往后了些。燕梨不满地追上去,重新紧紧抱住了它,不依不饶地缠了上去。
那人吸气的声音更大了,而燕梨也似乎感觉到了这个大抱枕不再那么柔软,手感似乎变得不怎么好了......
像是有一束电光劈过她的脑子,燕梨瞬间醒得不能再醒了。
她连睁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仍旧装着睡着的样子翻了个身,放开了紧紧搂在怀中的“大抱枕”。
“大抱枕”一个鲤鱼打挺,踩着风火轮逃之夭夭。
燕梨咬紧了唇,深悔自己昨天鬼迷心窍,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床的,还不是迟早要出事!
她硬生生又闭着眼睛趴了一刻钟的时间,确认顾珩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回来了才佯装着起了床。
抚月和弄影上前来伺候她梳洗,燕梨貌似不经意地问:“陛下呢?”
“陛下去外殿梳洗了,一会儿就去上朝。”弄影答道。
“哦。”燕梨暗自庆幸,她一时半会儿的还真不好意思和顾珩面对面。
还是等她稍微缓一缓,中午再去找他一起吃午饭。
-------------------------------------
小太监正在为顾珩束发,他正襟危坐,眼睛却没有焦距地游离着。从昨夜到今晨的事,一幕幕闪过他的脑海,让他忍不住低低地笑出声。
皇帝陛下“笑出声”这件事对于小太监的冲击力来说基本可以相当于见了鬼,他吓得手下一哆嗦就揪掉了顾珩一根头发。
完了!小太监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比纸还白,他腿软到不受控制地跪在地上,只会“砰砰”磕头,口中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确实也没什么可以直接和陛下说得。这种错误根本不必陛下亲自开口,李德福就能让他跌落地狱。
“不必磕了。”顾珩今天心情出奇的好,“这事朕不告诉李德福。”
小太监惊得抬起一张涕泗横流的脸,便看到那向来冷峻狠辣的帝王,年轻俊美的脸上露出春风般的笑意,仿若一个无忧的少年郎。
顾珩的好心情持续到了下朝后。
李德福迈着小碎步走到他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陈昌岳?”顾珩挑了挑眉,他险些忘了这茬事,“看来是查出结果了,叫他来回话吧。”
顾珩走入殿内,端起茶水抿了一口,忽又想起一事,吩咐李德福道:“如今天气越发干了,让膳房熬些梨汤送到长信宫去,冰糖记得少放一些,阿姐不喜吃太甜的。”
“是。”李德福领命。
“换季了,再叫几个裁缝绣娘去长信宫裁衣。”顾珩老妈子一样又想起一事。
“是。”李德福绝口不提燕梨的新衣已经多到要专门再找一间宫殿放的地步。
“还有京中有名的那些戏班子,叫进宫来演几场。”顾珩想着燕梨自回来后也不知怎得特别喜欢看话本子,那想来也是好听戏的。他一向不爱这些,宫中便也没有准备,不如从宫外叫几个戏班子来给她解解闷。
“是。”李德福依旧毕恭毕敬。
“等等。”顾珩忽又纠结起来,问李德福,“那些唱戏的不论是扮男角还是扮女角的是不都是男人扮?”
李德福心说那叫小生和旦角,但他当然不会作死地指出不精戏曲的皇帝的错处,恭声道:“回陛下,角儿都是男人扮的。”
顾珩顿时心里就不大乐意了。怎么好叫一群男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给阿姐取乐!
“算了。”他有些后悔,挥挥手示意李德福下去。
李德福刚走到门边,顾珩又反悔了:“算了,还是叫他们进宫吧。”
反正唱戏的都涂大花脸,脸长什么样根本看不清。
李德福:“......”
李德福:“是,陛下。”
两人说话见陈昌岳已进来了,顾珩清了清嗓子:“查清楚了?”
“是,陛下。”陈昌岳答道,“臣查访了顾氏旧人、奴仆,最后发现顾氏十六岁那年极有可能是扔掉了一个她的私生子,所谓养病其实是避人耳目在养胎。”
陈昌岳一贯冷静自持,所以即使是这样匪夷所思之事由他口中说出也是平静淡然,可他这不轻不重的几句话却如天雷一般轰然劈在顾珩头顶。
顾珩瞳孔骤缩,他甚至能听见自己骨骼咯吱作响的僵硬声音,连声音都像是从牙缝中逼出来的:“顾氏十六岁,是多少年前?”
“回陛下,二十四年前。”
第57章 真相
燕梨正在看账本, 就见弄影满含着笑意地端着一个汤盅上前:“御膳房的说了,这是陛下特意吩咐给娘娘的。”
“什么东西?”燕梨好奇道, 弄影揭开盖子,原来是一盅白梨雪燕汤。
“陛下说了,如今天气干燥,姑娘可要多喝些这梨汤呢。”弄影用勺子拨弄了两下,切小的梨块便在汤中荡开,热气冉冉,煞是好看。
“他这想得也太多了,我哪里就有这么娇贵了。”话里似是抱怨,然而眼中的的笑意掩都掩盖不住, 她双手接过汤盅, “我尝尝。”
梨汤玉润清甜, 入喉便觉得嗓子都舒服了不少, 燕梨正喝着便听到宫人通传:“皇上驾到!”
“你喝了吗?”刚醒时的尴尬渐渐消退,燕梨笑意盈盈地望着顾珩, “味道挺不错呢。”
顾珩抿了抿唇,低声道:“阿姐喜欢吗?”
“喜欢啊。”燕梨点头。
“那就好。”顾珩很淡地笑了一下, 眼中却豪无笑意, “阿姐你忙你的, 我没什么事,就是想在这儿坐一会儿。”
“哦,好。”燕梨没察觉出不对,只当是他的黏人劲儿又犯了。梨汤不算多, 燕梨没几口就喝完了,正巧她账本正理到关键时刻,便没有管他继续做事了。
燕梨过去在燕家时燕老爷有意培养她接受产业, 因此诸多事务也都手把手地带着她一一教过,看账本是最基础的,理帐对她来说本不算难事,但顾珩内库数额庞大,要理清楚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成的,还是要耗费不少心力。她做事一向心无旁骛,看着看着就忘记了顾珩的存在,专心于眼前的账本上了。
顾珩坐在一个离她不远不近的位置,静静地看着她。
在陈昌岳查出二十四年前顾氏扔掉过一个孩子时,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难怪,难怪她对她如此上心。
顾珩不是不了解燕梨的。他知道她聪慧,也知道她绝不是滥好心,知道她明白这朝堂必要大换血一次,所以哪怕是白发苍苍的老太君颤巍巍地跪着求她,她也不会在他面前提一句。
她后来甚至不再见这些人。
可她偏偏见了顾氏,她甚至保下了顾氏。
这很反常。
只是他当初没有想到,她对顾氏的另眼相待不是因为她自己,而是因为他。
她不能让他杀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顾珩想起,前段时间她问他还想不想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
原来她那个时候就知道了吗?因为他说不想,所以她没有告诉他这件事,而是选择把顾氏远远地送走。
可是阿姐......你为什么,会知道呢?
大家闺秀受人奸污产下私生子这是天大的丑闻,一旦消息走漏身败名裂都是轻的,因此顾家当初做这事及其隐蔽,若不是如今树倒猢狲散,陈昌岳也未必能得知真相。
而他如今细细回忆燕梨的一切反应,她之前绝不会有机会调查过此事,她是在见到顾夫人的那一刻,知道了这一切。
她明明不该有机会知道的。
顾珩又忍不住想到她凭空消失的那七年,多年未改的容颜......她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时至今日,顾珩仍旧不敢去问她七年前为什么离开,这七年又在哪里。
他隐隐察觉到,这一切都是他无法掌控的——如果她想要再一次离开他,皇宫大内也关不住她,他富有天下也找不到她的踪迹。
这些秘密他不敢去探寻,可他又因此无法抑制地恐惧。他像是一个有幸得遇仙踪的穷小子,生怕自己呼吸得重一些这一切就会如梦境一般散去。
他好不容易拥有的一丝真实感和安全感在可怕的真相面前灰飞烟灭。
顾珩压抑着沉重的呼吸,他忽然冲上去,紧紧地抱住了燕梨。
他是那样的用力,像是一个可怜可悲的守财奴,死死地抱着自己这一生唯一的财富。
燕梨被他忽如其来的拥抱吓了一跳,他抱得太用力,燕梨终于发现了不对:“阿珩,你怎么了?”
有滚烫的泪水颤颤落下,洇湿她肩上的衣料,燕梨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由得更加着急:“阿珩,到底怎么了?!”
“阿姐,”顾珩紧紧地箍着她,让她无法挣开,“你还会离开我吗?”
“我不会。”燕梨动弹不得,被迫平静下来,她耐心地安抚着他,“阿珩,我不会离开你。”
顾珩的泪水再次落下。
他把她松开了一点,哀求道:“亲我一下好不好?”
燕梨毫不犹豫地揽住他的脖子亲吻他。
两人双唇刚一相接,顾珩就近乎凶狠地深深吻住了她。他贪婪地掠夺着她的气息,恨不能就此与她骨血相融。
他脸上的泪水肆意流淌,越发用力地吻着她。
阿姐,我只有你了,我只有你了......
亲吻结束时,燕梨已经快要说不出话来。她靠在他怀中休息了一会儿,嗓音微哑:“阿珩,不要不安。”
不要不安,我会一直一直在你身边。
“嗯。”
-------------------------------------
顾珩借口有事,没要燕梨陪伴独自回了建章宫。
他径直走向了原来的居所,把所有宫人都轰了出去。他蹲下来,打开了一扇柜门,伸手在最底下摸索了一阵,找出了一方丝帕。
洁白的丝帕,右下角绣着一支兰花,一看就是大家小姐之物。
这方帕子顾珩早就不再带在身上,他以为自己早就把它遗忘,没想到还是能轻而易举地找到。
原来他根本不如自己所表现出来的那么豁达。
顾珩曾无数次地想过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被父母抛弃,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竟是这样一个不堪的原因。
他伸手轻轻抚摸着那朵小小的兰花:“原来你恨我......”
“你是该恨我。”他自嘲一笑。
他曾在无数个夜晚渴盼过母亲,也恨过母亲,却原来,他才是那个该被恨着的人。
他背负着肮脏的血脉,是母亲一生的耻辱,她的命运也险些因为他而支离破碎。
她是该恨他。
这世上大多数的人都在家人的爱与欢欣中诞生,可也有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注定在恨中诞生。
“我还从未见过你......”他苦笑,眼中满是讥讽,不知是在讥讽自己还是在讥讽命运,“不过你也不想见到我吧?”
他忽然就疲惫到站不住。
他蹲坐在地上,用丝帕盖住了面庞。
明明只是一方薄薄的丝帕,可顾珩却觉得自己快要无法呼吸。胸肺处如针扎一般剧烈的疼痛着,他在一片窒息般的痛苦中笑出了眼泪。
怎么会有如他这样笑话般的人生啊?怎么会有像他这样被厌弃的人啊?世上能有几个人,会被自己的亲生母亲如此浓烈的恨着?
顾珩现在只要一想到自己过去的那些幻想,就觉得无比可笑。
他怎么会觉得母亲爱他呢?她分明恨他,恨到希望他去死的地步。
原来她恨他。
原来她该恨他。
顾珩再次感到了无法呼吸一样的痛苦。
腰间的玉佩滑落,磕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他一把扯下蒙在脸上的丝帕,大口大口的喘息起来。
四周的空气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顾珩紧紧握住了玉佩,淡蓝的穗子调皮的晃动着,一下下轻抚着他的手心。
“阿姐......”他倏而泪流满面。
他还有阿姐,他还有阿姐。
她会要他,她说她不会离开他。
他不是一无所有,人人厌弃。
至于母亲......他没有资格怪她,可也不想见到她了。
“李德福。”他叫人,“笼盆火。”
火焰烈烈的跳动着,顾珩的面色在火光中苍白到可怕。他手一松,丝帕瞬间掉落在火堆中,迅速被吞噬,只剩下一些灰黑的痕迹。
或许他就是,亲缘淡薄的命吧。
“李德福。”他声音淡淡的,“朕记得李博远还有个儿子?”
“回陛下,是。”
“也下狱了?”
“是。”
“带来见朕。”
-------------------------------------
顾珩离开后燕梨还是心中不安,甚至没有心思看账本了。
他的状态分明很有问题,燕梨原想陪他一起去建章宫,可是顾珩却坚决地推辞了。
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
他明明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黏在她身边,往常她要是主动提出陪他,他早高兴得不得了,怎么会推辞?
可是任她怎么回想,也找不出他突然这样的原因,之前明明一切都很好啊?
燕梨原地转了几圈仍是放不下心来,她挥手招来了抚月:“你去打听打听陛下现在在干什么?”
抚月有些犹疑:“可是......”
私下打听帝王行踪可是死罪!
“无妨,”燕梨知道这点,但是顾珩的反常让她焦心无比,“你小心着些,万一被发现了一切有我担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