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汝姗低头沉默着。
两人无声地站在树根虬结的大树阴影下,任由春日的风拂过鬓角,满庙墙的热闹喜悦,处处可闻的笑声,可沉默依旧在两人之间缓慢滋生。
“容祈。”宁汝姗喃喃自语,握着他的手因为用尽全力都在慢慢颤抖,“我娘让我自己以后为自己活着。”
“她说,这是她送我的第一份礼物。”
手中的力气对容器而言不足为道,可他却还是觉得心口刺痛。
宁汝姗对梅夫人而言是一个不可说的存在。
这个存在在韩诤死后被划开一道,分割成截然不同的情况。
前面是多么欢喜,后面便是多么憎恶,乃至后面出了太多不可控的事情,让这份感情中夹杂了数不尽数的变化。
这样的时过境迁,便是太大的欢喜,也会被时事磋磨殆尽,更何况是本就不干净纯粹的感情。
“你说她喜欢我吗?”宁汝姗喘着气,低声问道。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容祈柔声安慰着。
容祈的虎口被宁汝姗的指甲掐破了皮,他缓缓伸手包住宁汝姗颤抖的手。
“我们走吧,你只有明白了所有的真相,才能知道他们到底爱不爱你。”
容祈靠近她,原本被宁汝姗单方面紧握的手,在他翻手向上地动力中变成紧扣的十指。
他颇为用力,却在此刻给了宁汝姗难得地镇定感。
宁汝姗抬眸看着他,微微一动,却差点软了腿,朝着前面谱曲,幸好被容祈一把扶住。
“台阶陡峭,我背你下去吧。”容祈鬼使神差地说着。
“还是我自己……”宁汝姗下意识拒绝着。
“别拒绝我。”容祈把两人紧握的手放在唇边,虽不曾落在一吻,可呼吸足够滚烫。
即便是一向温煦的春日阳光若是持续热烈,依旧可以软化坚冰。
宁汝姗呼吸一窒,手指微微一动,想把抽回手,却被人紧紧握在手心。
“秋嬷嬷在哪,我们去找她。”
容祈虽然蹲在她面前,但两人交缠的手却一直不曾松开。
他在假装镇定。
宁汝姗眉眼低垂,看着矮身的人,突然想到。
“那就麻烦你了。”她不由自主地脱下白纱帽檐,缓缓趴在他背上。
容祈这才松了一口气,缓缓松开她的手,把人背在背上,双手托着大腿,脚步坚定地朝着山下走去。
“娘信上没明说秋嬷嬷在哪里,只说在一个村子里。”
“我想起秋嬷嬷每次相国寺庙会都会给我买一种酸酸甜甜的山楂糕。”
宁汝姗趴在容祈宽阔的背上,他步履坚定,稳稳当当,春日的阳光晃晃悠悠,落在脸颊上宛若有人轻柔地抚摸着她。
“我听说相国寺的山楂糕很有名,是因为有一个地方种的山楂极好。”容祈的声音透过胸腔,似乎能隔着脊背传到她耳朵,带着一种奇怪的震动嗡鸣声。
“在哪?”宁汝姗问。
“山野村。”
—— ——
相国寺山脚下一共有三十六个村落,其中山野村名声最大,就是因为其种植的山楂格外有名。
整个临安的山楂大都产自这里,尤其是这里就在相国寺的保护范围内,大家都觉得是相国寺的香火庇护,让这个村多了点与众不同的山楂。
这里常年有商贾游客来往,甚至村中还有专门供他们过夜休息的地方,是以当容祈和宁汝姗来到这里时,并没有引起他人的注意。
容祈和宁汝姗站在村门口,村落门口竖起一个极大的石碑,规规整整地刻着‘山野村’三个大字,几个孩童绕着石碑奔跑打闹。
“山楂好,山楂妙,土里有个大山楂,山楂大,山楂小,玉佩好换大山楂。”他们玩着捉迷藏,叽叽喳喳地喊着。
“梅夫人信中可有提到如何找到她?”容祈盯着这个占地面积不小的村落,皱眉问道。
宁汝姗摇摇头。
“只说若是到了,自然会知道。”
“大山楂,红彤彤,一月种,十二收……”
宁汝姗下意识侧首去看这群小孩。
“怎么了?”
“山楂不是秋季收的吗?”她问。
“大概是小孩子不懂随便编的。”
“可我娘一月生日,我十二月生日。”宁汝姗低声问道,“他之前还说什么玉佩好换大山楂,哪里有人用玉佩换东西的。”
容祈一愣。
“小孩,过来。”他对着那群小孩喊道。
几个小孩停了下来,站成一团,其中为首的小男孩看了一眼容祈,面露害怕,几个小孩争相着动了动腿,想往后跑。
宁汝姗失笑。
“过来,来我这里。”宁汝姗掏出几块酥糖,笑脸盈盈地说着。
这个小孩犹豫了一会,其中一个年纪十来岁的女孩胆子颇大,犹犹豫豫地摸了上去。
“给我们的嘛?”
“嗯。你是第一个人来,给你最大的。”宁汝姗给她挑了一块最大的酥糖。
小女孩连忙握在手心。
见真的有糖吃,其余几个小孩都争相寄了过来。
“你们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再给你吃。”宁汝姗握拳,拦住他们的动作,和和气气地说着。
“谁第一个说,我就给他两颗。”她特意强调了一句。
“你问什么。”嘴里塞着糖的小女孩,歪着头问着。
“你们刚才唱的童谣是谁教的。”
“书院里的先生啊。”
“白先生。”
“好像是白先生生病的娘。”
几个小孩子叽叽喳喳地说着。
宁汝姗若有所思,给说话的小孩一人两颗糖。
“那白先生在哪呢?”她又问。
这次几个小孩顿时警惕起来:“你们找他做什么。”
“白先生人很好的。”
“怎么又有人来找他啊。”
“你们为什么找他啊。”最开始的小女孩脆生生地问着,“白先生只是我们的教书先生,从来不收钱,人很好的,而且他娘年纪大了,身体不好。”
“他娘是不是……眼角有一道疤。”
小女孩眨眨眼不说话。
“我是她娘的朋友,你们若是不放心,不如自己跑一趟,就说是……”宁汝姗沉默一会儿,“那这个玉佩给她,她就知道了。”
宁汝姗解下腰间的墨玉,递到小女孩手中。
小女孩摸着这块玉佩,歪着头,对着几个小孩打了个眼色,自己则是头也不回地朝着村里跑去。
一直沉默的容祈背在身后的手指微微一动。
村门口的大树上枝叶微微一晃,很快又归于安静。
“日头大,先在树下坐一会儿吧。”容祈上前一步,低声说着。
他一上前,原本围着宁汝姗的小孩瞬间后退一步,拥簇在一起,不安地看着容祈。
宁汝姗噗呲一声笑起来:“你也太找小孩嫌弃了。”
容祈无奈笑了笑。
“长生一岁之前,我一抱他他就哭,后来阿姐让我每三天去一趟,手中都带着零食,这才让他见了我有好脸色。”
宁汝姗侧首,惊讶地看着他。
“岁岁是第一个见到我不哭的小孩了。”
他不过微微一笑,脸上冷厉之色瞬间温柔下来。
“岁岁见了谁都笑眯眯的,她还小的时候,我就怕她被人用糖葫芦骗走了。”
宁汝姗笑说着,双眸明亮清澈,温柔可亲。
容祈煞有其事地点头:“岁岁确实一直在走丢。”
宁汝姗抚了抚额头。
“我想吃糖。”一个大概才三岁的小孩怯生生地贴着石头站在后面,小脸脏兮兮的,小声说道。
她太小了,之前一直没挤到前面。
“嗯,给你两颗。”宁汝姗挑了两颗个头不大的酥糖,递到她手中,“慢慢吃。”
小孩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我,我也要。”
“我也要。”
原本还挤在一处的小孩立马又涌了过来,很快就把宁汝姗手中的酥糖一抢而空。
“这是你从岁岁糖罐里拿出来的嘛?”容祈借机问着。
宁汝姗点点头,促狭地眨眨眼:“反正岁岁十个手指头以外的数字,都数不过来。”
“她的那个糖罐被冬青和袁令塞满了,我昨日去拿的时候,发现竟然有七八种糖。”她叹气,“张叔说她不能吃糖了,你们可不能喂了,小心牙坏了。”
“嗯,下次我提点冬青袁令几句。”容祈点头应下。
两人随口闲聊,原本的隔阂不知不觉慢慢消失不见,语气态度带着谁也没有察觉出的,微不足道的亲昵。
那个年纪最小的小女孩趴在石头上,时不时歪着头看着他们,一颗糖吃的口水直流,宁汝姗只好掏出帕子,给她擦擦嘴角的口水。
“啊啊,白先生请你们过去。”远处,小女孩站在不远处的巨石上挥着手,大声说着。
宁汝姗一愣,连忙起身,容祈上前扶着她。
容祈朝着一处隐蔽地方看去。
跟了一路的暗卫点点头。
两人这才对视一眼。
“走吧。”容祈亲自为她带上白纱帽子。
“他们是一对啊。”小女孩看着他们离开,最后舔着沾满了糖霜的手指小声说着,“甜甜的。”
白先生的村中唯一的先生,里正给人建了石头房子,在村中已经是难得的开阔富裕。
他身形微胖,脸颊雪白如银盘,着急地在门口踱步,时不时擦着额间的汗。
“来了来了,白先生。”小女孩笨笨跳跳地跑了过来,大喊着。
白星扭头去看,只见一个带着纱帽的女子走在最前面,身后男子宽袖华服,宛若风流名士。
他倏地站定,目光落在最前方的女子身上,直到两人在台阶下站定。
“宁,宁姑娘。”他咽了咽口水,小声问着。
“秋嬷嬷何在?”宁汝姗脱下纱帽,和气问道。
白星打量着面前这人的模样,这才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和干娘屋中的画像一模一样,宁姑娘这边请。”
刚一踏入小院,就闻到其中弥漫着一股药味。
“秋嬷嬷病了?”宁汝姗皱眉问着。
白星叹气,带着一丝尽人事听天命的无奈:“是年纪大了。”
是了,秋嬷嬷如今也该六十八了。
宁汝姗有些恍惚地站在紧闭的房门口,这里的药味越发浓郁。
“就在这里了。”白星说着。
屋内传来一声虚弱的声音。
“是你吗,三娘子。”
宁汝姗心中酸涩,缓缓推开门。
屋内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眼角那道小疤被皱纹所掩盖着,只能隐约看到一点痕迹,整个人佝偻着,眯着眼朝外看着,神态越发苍老。
“秋嬷嬷。”宁汝姗哽咽地喊着。
“夫人没骗我,她叫我不论如何都要相信三娘子还活着,我就知道……”她视线迷茫,只能看着门口的那点微弱的光线,听着那声熟悉的声音,激动伸出手,在空中晃着,“快,快来给嬷嬷看看。”
宁汝姗缓缓踏入屋内。
屋内挂着一幅保存完好的画像,梅夫人穿着大红色衣裙躺在树下闭眼小憩,十来岁的宁汝姗正趴在矮几上托腮看着,手中的手不用心地落在脚下。
——是爹画的画。
“您不进去。”白星畏惧地看着面前男子。
“秋嬷嬷的眼睛怎么了?”容祈反问道。
白星讪讪回着:“哭瞎的,我劝不住,后来我开始教村里小孩读书,那群小孩整日围着她转,这才让干娘不哭的。”
“干娘?”
“我七/八岁时父母双亡,快饿死时,是干娘把我抱回去放在这里养着的,在她五十岁时,本来已经出府,只是没多久又被宁将军接回去侍奉玉夫人,直到三年前才回来。”白星倒豆子一半交代干净。
“容祈。”许久之后,屋内突然传来宁汝姗沙哑的声音,“你能进来吗?”
容祈一愣,便对着白星拱手告辞。
屋内,宁汝姗坐在秋嬷嬷床边的圆凳上,小声说着话,见容祈入内,这才说道:“是秋嬷嬷让你进来的。”
“世子。”秋嬷嬷虚弱地靠在软塌上,挣扎着要起身。
“不必起来。”容祈连忙说着。
“这话夫人交代只说于你一人听,若不是你来找我,便是张春来,我也不能说。”秋嬷嬷喘着气,气若悬丝地说着,“可我舍不得。”
“夫人当年就说过容家不会坏,我这些年一直记着夫人说得每一句话。”
她苍老如枯木的手握紧宁汝姗的手,颤巍巍说着:“这事太难了,三娘子既然出来了,就摘得干干净净,那些国仇家恨,天下大事,都交给别人,三娘子平平安安才是最好的。”
宁汝姗手指微动,嗯了一声。
容祈神色严肃,郑重拱手应下:“不负夫人所托。”
“夫人这些年一直养着五只鸽子,我就养在星儿这里,事情要从宁将军走的消息传来那日,她深夜来我屋中,于我说要我给三个人送三封信。”
秋嬷嬷咳嗽一声:“我也不知道那三个人是谁,但我知道送信的三个地方,红脚的鸽子是送给应天府的,白脚的是飞到西和州的,黄脚的则是泗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