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声叹了一口气,缓缓伸手,扶正她的发簪。
“只是怕你受到伤害,这才多说了一句,张春虽难以相处,但能力出众,由他调查也会有不一样的收获。”
他收回手,眉眼低垂,看着面前之人,嘴角微动,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僵硬。
“韩相的计划到底为何出现这么大的偏差,也许真的出现了一个内奸,也许计划本来如此,我会一一查清楚,在查完宁夫人后,之后也会去调查秋嬷嬷,甚至调查张春和王锵。”
他缓缓说着,有些话一旦开了口,也许一开始艰难,可之后的话却也意外顺畅起来。
坦白这种事情,这对他这种性子而言,确实有些困难。
宁汝姗抬头,惊疑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何要与她说这些近乎开膛破腹的话,把心中计划,所有秘密,毫无保留地倾诉出来,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这不是容祈一贯的风格。
“我,我来知会你一声。”
宁汝姗瞳孔微微睁大,眸底闪着碎光,让她的瞳仁明亮而耀眼。
容祈见状,不由抿了抿唇,转身,淡淡说道:“走吧。”
相国寺占地极大,树木丛生,清幽雅致。
宁汝姗和容祈正儿八经地上了三炷香,又捐了香火钱,这才朝着后面走去。
“厢房早就备好了,只是最近一月内的厢房极为紧俏,女施主第二次差人说还想要一间厢房时,当时已经没有了。”小沙弥双手合十,低着头,不好意思地解释着。
宁汝姗一愣,站在原处,不敢朝后看去,脸上的表情顿时为难起来。
“夫人。”身后的冬青悠悠喊了一声,“郎君让我问您,可要为亡人再点一盏天灯。”
容祈站在不远处的翠绿色梅林面前,甚有闲情地观赏着暮春之景,衣袂翻飞,姿态闲适,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哪家风流的小郎君来踏青。
宁汝姗颇为头疼地回道:“等会我自己去捐天灯就好了,不麻烦他了。”
冬青笑眯眯地说着:“天灯位置可不近,现在前殿都是人呢,这些事情我给夫人跑腿就好了,夫人还是和郎君不是还有事吗,不如先去办事。”
宁汝姗只好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哪里的话。”冬青笑得和气。
等冬青离去后,小沙弥眼睛一亮:“两位原来是夫妻啊。”
“我们这边还有一间夫妻厢房不曾租出去,只是位置有些远,在幽思院附近呢。”
宁汝姗闻言,倏地一愣,连连摇头。
“那就给我们换这间吧。”身后,传来容祈冷淡的声音,打断了宁汝姗的话。
宁汝姗扭头去看他,却见他对着自己眨了眨眼。
“好咧,这边请。”
小沙弥没察觉出两人的异样,心中一块石头落下,在前面兴高采烈地引着路。
容祈上前一步,轻轻靠近宁汝姗,低声说道:“她就在幽思院。”
幽思院是相国寺特有的一个地方。
临安若是有高门女子犯了事,但主家不忍伤其性命便在这里修行的一个地方,有些人小住了几个月便回去了,有些人一住就是一辈子,端看主家对她的宠爱。
但这里也有不少真的一心向道,不愿在俗世生活的女子,她们在这里代发修行,来去也比那些来赎罪的女子要方便许多。
因着这里的人大都是有身份的人,所以监管颇为严格,就连本院僧人也不能随意靠近。
这里一直都颇为安静质朴,直到宁夫人要为宁将军修行,自请入幽思院。
这院子便一分为二,其中一半都是宁夫人的地方,宫中派了不少嬷嬷宫女来伺候,甚至每月初一十五都有宫中女官替官家来探望,整个幽思院里里外外都是禁军保护。
宁汝姗站在高墙之外,远远看着来来回回巡逻的禁军,皱眉:“这分明就是软禁。”
“嗯,只是不知为何官家一直抓着宁家母女不放。”容祈同样不解。
“这可怎么进去,不曾想保护得也太过严密。”
“先回去,我晚上来探一探。”容祈见禁军朝着这个方向来了,便带着宁汝姗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幽思院附近。
“刚才领头的那人是谁?”回了租借屋子的宁汝姗坐在圆凳上,小声问道,“我瞧着和王锵长得好像。”
“王铿。”容祈凝重点头,“你没认错,两人乃是兄弟,但王铿是官家心腹,掌管十万皇城司禁军。”
“你说王铿知道王锵的事情了吗?”宁汝姗犹豫问着。
“两人一母同胞,乃是罕见双生,按理该知道,但不知道是支持还是反对。”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明白对方心中的想法。
“王家对官家一直忠心耿耿,王铿甚至救驾过三次,又一次差点没命了,这才奠定现在的地位,我晚上去试探一下。”容祈谨慎说着,“之前也不曾听闻王家办过丧事。”
榷场的事情闹得如此大,舆论在朝堂上甚至爆发了三场辩论,不该不知道。
王家至今没反应,要不就是对他的死活漠不关心,要不就是冷处理不张扬,要不就是不知道王锵的真实身份。
“院门口有一张字条。”点天灯回来的冬青神色突然一冽,警惕说着。
容祈一惊,起身开门。
冬青拿着一张字条,按剑而来:“世子刚才可有听到动静。”
容祈神色凝重摇了摇头。
他武功不敢说天下第一,但也是屈指可数,这人竟然可以悄无声息送一张纸条,可见武功不凡。
“未时三刻,西侧门。”宁汝姗低声念着字条上的字,错愕说着,“是告诉我们如何潜入幽思院吗?”
容祈眉心紧皱,一个不知底细的高手不知不觉出现在自己身边,这足以让他不安。
“这个字,好像王锵的字。”宁汝姗盯着那张字条,喃喃说着,“只是笔锋更为刚硬。”
“王铿。”容祈和她面面相觑。
这也太巧了,前脚还想着这个人,后脚这人就给他们送信了。
“不如让我先去看看。”冬青谨慎说着,“若是有诈,也可仔细看看。”
宁汝姗扭头去看角落里的沙漏:“可马上就未时三刻了。”
“我想去看看。”她小声说着,“若是真的是王铿,他能在现在传信,想必对我们已经了如指掌,我们去不去都不是最重要的,不如主动出击。”
“可这也太危险了。”冬青反对着,“王铿手下的皇城司都是精锐,夫人不会武功,若是设伏,很难全身而退。”
“可我不会武功,在这里不是更危险吗?”宁汝姗无奈苦笑着,“一招就能把我打晕了。”
三人各自沉默着。
“你说的没错,跟在我们身边还有转机。”容祈也是如是想着,点头说着,“去换身轻便的衣服来。”
他带着冬青来到院门口,这才对他继续说道:“你先去西侧门看看,我看他们十五人一队,沿袭地应该是军中的守卫方式,一刻钟一班,两班交换差不超过半盏茶。”
冬青严肃点头。
“世子带着夫人小心。”他临走前,不安说着。
“知道了,若是有问题,我会直接放信号弹,不必担心。”
冬青走后没多久,宁汝姗就换了一身颜色暗淡的骑马服出来,束手勒腰,下摆是长裤,行走极为方便。
容祈第一次看她穿这种衣服,一时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你怎么穿这么灰暗的颜色。”但在出门前他突然多嘴问了一句。
宁汝姗一愣,摸了摸鼻子,顿时心虚:“我看书里都是这么说。”
容祈忍不住轻笑一声。
“你这样的容貌,大白天穿成这样反而显眼。”他笑说着,“你看我都没穿夜行衣。”
容祈穿了一声月白色的长衫,虽然模样简单方便,但依旧能看出华贵的质地,虽不曾配玉,但行走间衣袖微动,姿态优雅,当真是一个五陵年少的模样。
宁汝姗这才知道闹了一个大笑话,脸色微红,不好意思说着:“可我没带其他的衣服。”
“不必了。”容祈笑说着,“你说什么都好看。”
宁汝姗手指微动,耳朵却不由红了起来。
两人悄无声息地摸到西侧门的位置,西侧门地势平阔,只有一颗百年古树,枝繁叶茂,但距离院子距离也有段距离。
“啾啾。”头顶上,传来一阵鸟叫。
宁汝姗抬头,只看到冬青蹲在最高处,对着她愉快地招了招手。
树下的容祈思索了片刻,又听到兵甲交击之声逐渐逼近,低声说道:“我们先上树。”
他搂着宁汝姗的腰,直接分手上树,树冠颇高,树枝交错,两人上了树,容祈还是搂着宁汝姗没松手。
没多久,巡逻的皇城司就缓缓靠近,脚步沉稳,眼带精光,一看便是好手。
就在此刻,东侧门那边突然传来喧嚣之声。
宁汝姗站在高处看得远,只看到东侧门那边冒出滚滚浓烟。
“走水了。”她低声说着。
“有黑衣人,快去救火!”一个灰头土脸的人提着木桶跑了过来。
“可这里不能缺人。”领头的小队长并没有移步。
那士兵愤愤说着:“里面还有人呢,那黑衣人带了七/八个高手,打伤了我们不少人,王统领都去了。”
小队乱了片刻,那个小队长这才点头:“走,去东侧门。”
宁汝姗和容祈对视一眼。
未时三刻原来是这个意思。
“走不走。”宁汝姗张张嘴,无声问道。
“走。”容祈头也不抬地说着,“冬青留在这里把守。”
容祈带着人悄无声息地潜入幽思院,幽思院里面比外面还要严苛,三步一人,五步一岗。
他眉心紧皱,完全没想到里面能严密到这个地步,只好带人潜伏在高处。
宁汝姗被人带到高处,看着地下的情形,突然低声说道:“我知道怎么走。”
容祈低头看着她。
“我娘的书房有这个地方的地图,上面也是这么多的人,但这个小院其实是借着叠云阵布置的。”
她挪了几下,把脑袋靠近容祈,朝着他挡住的位置看去:“你看,其实不论这里是不是密密麻麻站满人,那个位置都是看不见的,那假山是阵眼。”
容祈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脑袋,梅花的幽香无孔不入。
“你怎么了,走啊。”宁汝姗推了推他的手臂,“我会的,我小时候试过好几次的,现在的这里的人还不会动,动起来其实更复杂。”
容祈回神,咽下心中遐思,这才低声嗯了一声:“先去假山后面吗?”
“嗯。”
容祈身法轻盈,无声无息地落在假山后面,假山不大,两人不得不紧紧贴在一起。
宁汝姗站在假山后踮着脚尖,张望了好一会儿,小声抱怨着:“好高的假山啊。”
“我抱你起来。”容祈说道。
“算了,你去看看假山正对的那个队伍什么时候靠近我们,靠近了我们就走,入那个游廊拱门后。”
“那不是看见了。”容祈担忧反问着。
“不会的,他们靠近我们时,其实视线地焦点在假山后面的绿藤上,刚靠近右边假山,我们就走。”宁汝姗趴在他身上,小声解释着,“快去看看,走到了没。”
容祈抬头看着外面的动作,突然抱着人如流云微风地消失在假山后。
那个拱门后的位置更加小,两个人被迫面对面紧靠在一起,春裳单薄,没一会就能感到对面之人的温度。
容祈不由揉了揉额头。
“下一步呢。”他哑声问着。
宁汝姗指了指天井那边的位置,那里有一丛格外蓬松的灌木。
“动作要轻。”她一口气提着,红唇微动,小声低语着。
两人一步步靠近最后一个位置,宁汝姗蹲在树上,小声说道:“这两个守门的侍卫怎么办?”
这棵树不大,枝叶却莫名茂密,但藏两个人还是颇为困难,宁汝姗不得不缩在容祈怀中,一双耳朵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
“你不是学过了吗?”容祈低头问道,说话是胸腔微微镇定。
宁汝姗摸摸鼻子,动了动嘴巴:“娘教我的时候,上面没士兵啊。”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容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这里布置其实不合适囚人,不知为何如何布置。”容祈打量着整个庭院,心中惊疑。
就在此刻,听到紧闭的大门突然打开:“我家夫人抄好经文了,又要麻烦两位大哥帮忙送些热水来了,还是老规矩,一桶热水,一桶温水。”
门口两个士兵便这样被指使走了。
“那我们下去吗?”宁汝姗没想到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好一会儿才问着。
“嗯。”容祈当机立断,直接出手打晕了丫鬟,这才带着人直接入了厢房,顺手还把丫鬟提了您进来。
厢房格外昏暗,弥漫着浓重的烛火味。
宁汝姗一愣,看着面前背对着她的人。
那人身形消瘦,跪在一座牌位前。
——亡夫宁翌海。
十六支蜡烛是昏暗厢房中唯一的光亮,影影错错,让所有的一切都多了丝阴森恐怖之味。
“怎么了,白河。”背对着他们的宁夫人死气沉沉地问着。
“是我。”
宁汝姗沙哑着开口说道。
宁夫人身形一僵,最后缓缓扭头,露出一张消瘦见骨的脸,她的目光落在宁汝姗身上,死死地瞪着她,目光憎恶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