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舟自请禅位后被封为定王,之后大病不起一直在内宫养病,半月前就已经一病不起,定王薨后, 官家尊其多年不易,设在宫内祭拜,给了他最后一个体面。
符皇后紧跟着成了定王妃, 符家的辉煌也紧跟着落寞下来,富荣公主变成富荣郡主,八皇子燕行如今的定王世子也被人紧急接回了皇宫。
燕舟本就子嗣不丰,当年南逃也只带了一个嫡长子,后在临安登基后所诞下的皇子皇孙,也不过五人,前年接连丧子,如今只剩下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
眼下,一家子难得整齐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礼毕,永安县主这边休息。”
门口唱礼的是内侍省的内侍黄门,见了如今正值隆恩的人笑脸盈盈地亲自带人去了后院。
虽说如今战事紧急,一切从简,但这些有爵位的人也要在宫内跪祭三日。
一直在烧纸的富荣县主抬眸,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宁汝姗,却意外和一双疑惑明亮的眼睛撞在一起。
小孩子最懂善恶,宁岁岁先是看着她眨眨眼,随后也跟着瞪大眼睛,故作凶恶地瞪了她一眼,这才扭头,牵着娘的手离开。
“哼,贱/种。”
她恶狠狠地吐出几个字。
一侧的定王妃立马用手臂打了打她,示意她慎言。
“县主可是累了,若是累了不如先回屋子抄抄佛经。”身后的冷面嬷嬷淡淡说着。
富荣脸上闪过一丝恐惧,咬着牙没说话。
这边宁汝姗跟着小黄门来到后院,后院人数不多,应着今日丧礼的缘故,个个都是神色匆匆,很少说话。
“太子妃来了吗?”
“来了,如今应该正在休息。”
“带我去见她。”
“是。”
“县主来的及时,娘娘正打算寻人呢。”一行人还未靠近院子,就看到春桃带着人走了过来,一见人就开口说着。
宁汝姗很快就入内见到了正在小憩的容宓。
“带岁岁去找长生玩一会,不要随便出院子。”容宓坐直身子,把人都打发走。
“怎么了?”
宁汝姗皱了皱眉。
“安定要见你。”容宓沉沉说着,“他手中一直握着一枚先帝御赐的私印,官家希望你能把东西拿回来。”
官家私印都是带有效力的,需要死后殉葬,现在安定捏着一块急就章。
急就章原先是因为将军在行军中急于临时任命,在仓促之间以刀在印面上刻凿成的印章,发展到现在已经不限于军事,任何政务上盖上此印都带有效力。
这是燕舟赏赐给安定可以在某些事情上便宜行事,再加上自己尚在世也有能力控制的情况下,为示荣宠,也是因为多年的陪伴,这才赏给安定的。
这印章不会掀起大风波,但终究是个麻烦,官家不愿强取,这才让容宓先带着宁汝姗去见见他。
“他人呢?”
“海晏殿重,定王走了后,便一直不吃不喝。”
容宓长叹一口气:“安定是个聪明人,可惜有些愚忠,这些年先帝出了多少乱子,都是他在后面周旋,才不至于闹出更大的乱子。”
“想来不会让你为难。”
宁汝姗想起安定那张白净圆润的脸,记忆中,他的形象总是朦朦胧胧的,背着光,笼在光晕中,哪怕现在仔细去想,甚至还想不起来他的模样。
作为大燕最靠近官家的中贵人,对比历朝太监,他堪称忠心且有分寸,多年来站在燕舟身后总是沉默的,可当他单独一人站在众人面前,笑脸盈盈,却又威严不可忽视。
海晏殿作为燕舟的寝殿,不久之后将会被永久封存,安定就被关押在寝殿隔壁的抱厦内。
大门被咯吱一声打开的时候,昏暗的屋内尘土飞扬。
骨瘦嶙峋的安定面朝东边,虚弱地跪在地上,见状也是头也不抬,只是转着手中的佛珠,嘴里念念有词。
“中贵人。”宁汝姗站在门口,盯着那道落在他背后的圆晕,轻声喊道。
安定动作瞬间停止,嘴里的佛经也突兀地停了下来,整个人好似一颗哭死的柳树,干瘦拧巴,只是吊着一口气。
“宁娘子。”安定缓缓放下手中的佛珠,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扭头去看门口两人,那双眼睛因为哭得太久太多,眼皮泛着红意,甚至有些畏光,不得不眯眼看着门口两人。
“不知中贵人寻我有何事。”
宁汝姗体贴地半阖上门,柔声问道。
安定见状,吃吃笑了一声,盯着宁汝姗的脸,小声说道:“真像啊。”
“什么?”
“当年奴才为保护官家脱身遇险,被关在地下室数十日,全凭一口气活着。”安定早已习惯弯腰,更别说是现在虚弱的样子,整个人佝偻得越发厉害了。
宁汝姗冷静地迎上他的目光。
“韩相就是这样出现的。”他陷入回忆中,整个人沉默却又兴奋,“甚至贴心地给奴才递上一条白帕子,叫奴才遮着眼睛。”
那样的矜贵温柔的人,只需微微一笑,就能让人如沐春风,恨不得对他掏心掏肺,为他披荆斩棘,更何况,此刻的他竟然落在肮脏的地面,即使对着卑微腌臜的人,依旧不改其和善体贴。
当时的韩铮与他绝望中突然出现,又能在泥泞里温柔可亲,任谁也不会拒绝这样的片刻人间温暖。
他其实是明白官家为何如何惧怕韩铮。
毕竟这样的人,太过耀眼,太过光明,只要你心中藏有一点龌蹉,都会觉得自惭形秽。
“他本可以不必回头救我的。”
安定缓缓说着:“大概是官家求的吧,官家人不坏的,他就是,就是,就是之前过得太苦了。”
容宓冷冷说道:“过得苦的人多得是,中贵人不妨去问问那些被他害死的百姓和将士,谁不苦,谁不难,这不是一个人蔑视他人生命的理由。”
安定凄惨一笑:“是了,是我糊涂了,人人都苦,可我的十二郎也很苦啊,你们一个个都是学富五车的读书人,都是胸怀天下的能人,可十二郎在此之前不过是一个冷宫少年啊,她被你们推上这个位置的时候,甚至连着四书五经都不会。”
宁汝姗沉默片刻后柔声说道:“可官家也有学富五车,也有胸怀天下的机会不是吗,天下大儒尽出翰林院,当年韩相为帝师,十八位大儒轮番为官家授课,人心若是坚定,自然可以一往无前。”
“人心若是坚定,自然可以一往无前。”安定愣愣重复着最后一句话,突然潸然泪下。
“他,他怎么就不学好啊。”安定喃喃自语,脸颊已经哭湿了一片,“他明明小时候也是乖巧的小郎君啊。”
宁汝姗看着他陷入回忆中痛苦的模样,抿了抿唇。
“中贵人节哀。”她递上一方白帕子。
安定盯着那方白帕子,突然从怀中颤颤巍巍地拿出一方保存良好,但泛着黄意的白帕子。
“不,不用了。”他捏紧手中的帕子,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来已经一扫脸上的悲凉和痛苦。
“我救过宁娘子两次,一次是在官家别院中,我让羽林卫放你和白起离开,一次就是在送你离开临安为你善后,宁娘子认不认。”
宁汝姗点头:“当年能平安离开确实要多谢中贵人。”
“那我就当奴才携恩求报,求宁娘子帮我做一件事情。”
容宓脸色微变。
“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安定微微一笑,自袖中拿出那块私印。直接递到宁汝姗手中。
宁汝姗蹙眉看他:“中贵人要我做什么?”
“他杀韩铮也是迫不得已,可现在世人都以为是他故意为之,口诛笔伐,人人唾之,我想要你作为韩家后人要告诉世人,这不是他的错。”安定盯着面前之人,一字一字认真说道。
宁汝姗沉默地看着他。
“是他做的就是他做的,北伐军,襄阳百姓全都可以算在他头上,可当年他本意是想让韩铮假死逃走的,所有人都想救他,官家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最后是韩铮自愿去死的,当年大燕两次北伐失败,西南刚稳,大旱刚过,早已无力于大魏抵抗。”
“现在你们为了给这件事情找一件遮羞布,却都把所有过程都推到他头上。”
“都说读书人的笔是杀人的刀,他虽然已经满身刀伤,可我也不愿十二郎身上有不属于他的罪名,更何况是杀害韩铮的罪名。”
宁汝姗看着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官家叫韩相炸死逃脱,何尝不是在杀他。”她轻声说道,“我知你想寻死,可我若是一直吊着你不让你死,你觉得我实在救你还是再杀你。”
安定神色僵硬。
“此事最大的问题不是在韩相是不是大魏人逼死的,而是我们大燕为何要听大魏的话,杀死一个功臣。”宁汝姗缓缓说道,“官家怯弱,本就是杀人利器。”
“胡说!当年的情况你不知道,容麟战死,十万大军覆于北地,国内天灾不断,大燕根本就没有反抗的能力。”安定尖锐辩解着。
宁汝姗只是目光悲凉地看着他。
“杀敌的刀锋沾染了自己人的血,本就是上位者的无能。”容宓冷哼一声,恨恨说道。
“我爹战死又如何,当年王老将军还未愤懑退隐,纣将军,陈将军个个正值壮年,我大燕何时缺良臣名将,说到底本就是燕舟有杀人之心,为自己找一把敌国的刀而已。”
安定嘴角微动:“不,不是的,官家也是想过弥补的办法的……”
“什么办法!”容宓大喝一声,“为自己遮羞的办法吗!”
宁汝姗止住了愤怒的容宓,轻声说道:“中贵人若是想要和我说这些,恕我难以从命,当年之恩,来日再报。”
安定愣愣地看着她,突然面容狰狞。
“报不了,报不了。”他失控一般自语着,手中的帕子被捏成一团,“是的,就你们高尚,可为什么人人都要去做第一个高尚的人。”
“你要做什么。”容宓拉着宁汝姗推到门边上,高声说着。
话音刚落,门口就涌进一堆侍卫。
安定看着突然大亮的房间,仰头大笑着:“哈哈哈,报不了,报不了便算了,十二郎,十二郎,奴才这就来寻您。”
他最后恶狠狠瞪了一眼宁汝姗,疯狂大笑三声,最后朝着身侧的大红柱子一头撞了过去。
“中贵人。”宁汝姗大惊。
安定软软摔倒在地上,眼神空洞地盯着屋顶的雕龙花纹,任由脸上的鲜血滴落在眼睛中。
“你这是何必呢。”宁汝姗按着他额头的伤口,低声说着。
安定眼珠微动,看着面前女子的面容,突然咧嘴笑了笑,嘴角吐出一口血来,断断续续:“你们,就当韩家人欠十二郎的……”
容宓看着咽气的人,长叹一口气:“燕舟一声软弱自私,可他却一直如此忠心,随定王一同入墓吧。”
宁汝姗捡起地上那张带血的陈旧白帕子,看着帕子右下角绣的梅花。
——这是娘的帕子。
“怎么了?”容祈伸手拉人。
宁汝姗摇头,两人无言出了海晏殿。
“韩相当年想过这个问题吗?”走到御花园湖泊的九曲回廊上,宁汝姗莫名开口说着。
“什么?”容宓不解。
宁汝姗捏着手中的帕子:“不论他到底为何而死,后人都回归责于燕舟。”
“没有保护好美玉,没人会去怪多年前那阵刺骨的风,只会谴责当时握有美玉的人。”宁汝姗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只有他翻不了身,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将是时代的选择,连着最挑剔的史官都跳不出错来。”
她的手指微微惨淡,最后松开手中的桎梏,任由沾血的帕子落在湖泊里,下沉乃至消失。
“古来智士,少有善终。”冬日的风吹得她唇色雪白,眸光却又越发清澈,“殿下说的对,原来他真的是一个离经叛道之人,古来今往自此一人。”
容宓侧首看她。
宁汝姗看着那方帕子再也看不到了,这才扭头温柔一笑。
“我看定王妃身边伺候的人都是不认识的嬷嬷,是官家安排的嘛?”
见她岔开话题不愿多聊,容祈也只好解释着。
“嗯,想来大皇子和九皇子的死因你也是知道的,定王妃和富荣公主残害皇子,符家不究其事,甚至狼狈为奸,官家认其心思阴毒,如今符家和定王妃一家,每日都要跪在佛像前诵往生咒一百遍,手抄三卷经书,今日没完成者便不能休息。”
宁汝姗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想起那个年纪尚幼的九皇子,淡淡说道:“也算罪有应得。”
“符家和定王府全都是宫内的嬷嬷,也是怕他们起幺蛾子,牢牢握在手心。”容祈理了理她的披风,“回去吧,岁岁也该想你了。”
宁汝姗嘴角露出一丝笑来。
“夫人,娘娘!捷报!捷报!”
袁令喜悦的声音远远传来,到最后清晰地落在两人耳中。
游廊口,他脸上笑容遮也遮不住。
“襄阳大胜!”
“襄阳回来了!”
第100章 终章
襄阳塘报就像是一颗打破湖面的石子, 瞬间惊起朝堂无数惊涛。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大燕北面战线的那座曾经是大燕耻辱的襄阳之上,官家连夜下三道圣旨褒奖第四次北伐军。
之前大魏一直在骚扰边境,他们与北地人融合较好, 本就比较耐寒, 所有朝中大多数人不愿此刻出战, 想要忍辱负重等到夏日。
官家一直不说话,直到大典当日直接下圣旨,封了容祈为南北将军,不日出征, 这事才铁板定钉确定下来, 朝中大臣虽有不满, 但也不敢触新帝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