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令摸摸脑袋:“我之前带人追寻到这里的时候,发现村子里的人大都非常冷漠,左邻右舍也不过是点头之交,夜间也不留客。”
“里正说他们都是外乡人, 左右都不是认识的人,又是多事之秋,大家迟早各奔东西, 所有这才显得冷漠一点。”
“你信?”宁汝姗惊讶反问着。
“虽有些奇怪,但也不是不完全信。”袁令叹气,“其实边境线上的百姓大都是这样的生活情况,这些年算好一些了,之前战乱不断的时候,情况更为糟糕。”
宁汝姗皱眉。
“走吧,我们去看看。”容祈打断他们的话,对着宁汝姗说道,“跟在我后面。”
一行人很快就来到那间破败的寺庙面前,常年无人修缮维护,庙宇瓦片上都带着蛛丝,灰扑扑的小庙在大山中渺小破落,格格不入。
“为什么要把她们带到这里来?”容祈走了一路,神色不解,“这里小路并不好走,挟持一个妇人和小孩山路并不方便。”
宁汝姗看着寺庙正中的那座佛像,果然如袁令所说格外狰狞凶横,身上披着的大红披风,趁得佛像越发诡异,看久了甚至会觉得有些害怕。
寺庙的地面带着久未有人来的灰尘,只有大门直对佛像的那条路因为市场有人走动,显得干净一些。
“这佛像还挺新。”
“嗯,那些老头老太每次来祭拜都会擦的,你瞧,不是有果子嘛。”袁令指了指供桌上的贡品。
宁汝姗摸着那个还带着水珠的鲜艳果子,皱了皱眉:“你昨天才带着人来过,昨天也看到有人祭拜,那昨日地果子呢?我看这里没有乞丐入住的痕迹。”
袁令一愣。
“乞丐无家可归者夜间避风不可能躲在这个通风的地方,可你看周围角落里灰尘都在,不曾有人踏足。”容祈解释着,神色凝重。
“我看这里村民上香的时间颇为频繁,按理不该在这里囚禁杀害蒋家人,也太容易被发现了。”
宁汝姗仰头看着那座高大的佛像。
怒目金刚,降伏四魔。
“去看看佛像有什么机关。”容祈吩咐着袁令。
袁令哎了一声,对着佛像虔诚地拜了拜,这才跳到案桌上开始摩挲着佛身。
“这佛身好像不太重,里面是空的。”他顺手敲了敲。
“你在看什么?”容祈靠近宁汝姗,低声问道。
“就是觉得奇怪,寺庙的建造本就是为了香火,金州靠江,不信这种西南来的佛雕,这里不仅供奉了一个,甚至香火还不错。”
“而且邹慕卿的那个面具是不是和它太像了。”宁汝姗侧首问道。
容祈点头:“你是觉得邹钧早就知道此事了,这是他留下的一个暗号。”
“邹钧为什么这么早就被杀害,他是不是也找到什么秘密,但无法靠近,这才给邹慕卿留下那个暗号。”宁汝姗不解问着。
容祈摇头。
“这个脑袋可以动!”
佛身上的袁令大喊一声,他按下佛头下的一个机关,只听到咯吱一声,佛头和佛脖出便出现一道裂缝,细小的,常年未被清理干净的缝隙上的灰在外人的惊动中四下挥舞。
容祈护着宁汝姗后退一步,站在门口。
袁令直接拎起佛头,顺道往下看去。
“好像里面有个地道。”他踩着佛身上,惊讶说着。
“佛头上有东西吗?”
袁令抱着佛头跳回空地上,佛头里面是空的,他伸手摩挲了一遍。
“上面粘着一本册子。”他微一用劲,直接把东西扯了出来。
正是他们遍寻不见的账本。
“竟然在这!”袁令捏着那本表面破烂,陈旧的册子,神色震惊。
“让人去看看下面是什么。”
容祈只是随意翻看了几眼,突然冷下脸来,漆黑幽深的眸眼闪过杀意。
“怎么了?”宁汝姗研究着佛头,抬头问道。
容祈低眸看她,神色复杂。
“不,没什么,是曹忠通敌的册子。”他收起了册子,面不改色地说着,脸上已经恢复平静之色。
宁汝姗虽知道他是在敷衍自己,但也不好多问,只是嗯了一声。
“这是北方雕刻的手法啊。”宁汝姗蹲下来仔细说着,“北方多粗犷,南方多精细,怪不得我看这个佛头只觉得诡异,南方的佛北方的雕刻,神态身形上多失真。”
她起身拍了拍衣袖上的灰,这才发现手中都是灰尘,直接在自己的衣裙上留下两个大手印子。
“门口有水井。”容祈见她不舒服地皱着眉,“去打点水来。”
“嗯。”宁汝姗举着脏兮兮的手,随他出了院子,看着院中的小水井,“怎么无人居住怎么还有水井。”
“水还不少。”容祈为她打了水,“你的帕子呢?”
“在腰间的暗袋里。”
容祈目光不由落在她被腰封束起的柳腰。
纤腰楚楚,风廻雪舞。
他眸光一暗,但很快又被山中凉风吹得清醒片刻,淡淡移开视线。
话音刚落,宁汝姗就觉得说错话了,尴尬地拎着手。
小小空地上,一时间格外安静,山风呼啸而过,吹的两个人衣袂翻飞,裙摆飞扬。
“我先洗手吧。”宁汝姗低声说道,蹲在地上用清水洗着手。
淅沥沥的水声在群山众叶的摇曳声中依旧清晰入耳,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刻逐渐远去,唯有那点水声开始逐渐明朗。
后退一步的容祈垂眸,目光依旧落在她身上。
纤细的腰身在淡绿色的腰封中折出一道柔韧的弧度,那条绣着枝叶的腰封就像掐着细白皮肉的藤条,莫名令人移不开视线。
“世子。”宁汝姗平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袁令怎么还没回来。”
容祈抬眸,就看到宁汝姗一双手湿漉漉地握着,明亮而清澈,漫山遍野的青翠落在瞳孔中,都盖不住眸底的那点光亮。
她坦荡赤忱到在穿堂而过的风中能让心有遐思之人自惭形秽。
容祈眸光微动,拿出袖中的帕子:“擦擦水。”
那方绣着‘姗’字的帕子出现在宁汝姗眼前。
宁汝姗盯着帕子,迟迟没有接过。
“只是擦个手而已。”容祈握着帕子的手缓缓收紧,狭长的眉眼微微敛下,身上的锐气便被山风吹走了七/八分。
“不好脏了世子的帕子。”宁汝姗温柔说着。
她用湿漉漉的手指小心地从腰带里的暗袋中抽出手帕,手指上的水在翠绿色的绸缎上留下水渍的深色。
往日里一抽即出的帕子在今日却格外给她难堪。
她不由皱眉。
“我没别的意思。”两根手指搭在她秀白的手腕上,“不是挟恩报复,不是故作表面。”
那双手似乎天生就是捂不热的,冰冰凉凉地搭在她的手腕上,让宁汝姗的动作僵在原处。
“阿姐和我说了你为何嫁入容家。”
宁汝姗手腕微动,想要把他的手指甩开,却反被人反手握在手中。
那双手已经冷得她一个哆嗦。
他变了许多,唯有这双手依旧冰冷,像是冬日的寒冰,捂不热化不开。
“以前是我脾气不好,让你受了很多委屈。”容祈目光悠远深邃地注视着她,漆黑如玉的眸色让他在半亮的天光中显露出一丝水色深情。
他说得极为缓慢,那些原本以为会烂在心中的话在此刻却莫名脱口而出。
宁汝姗抬眸看他,那双眼曾温柔泛着爱意地看着他,而不是带着一点欲言又止的平静。
容祈握着她的手缓缓收紧,就像一根藤蔓在逐渐收紧,让宁汝姗感到一丝窒息,她下意识挣扎着。
他拿着那方被洗得发白的帕子仔细地擦着宁汝姗的的手指,从手腕到手指,认真而小心,一点点地擦拭着,就像手中捧着的是一个无价的珍宝,
“那幅画一直是你,我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这才没有画完。”
“赛马场上我很想看你是否受伤了,可你当时不说话,我便寻不到你。”
“你生辰那夜我本想和你坦白所有事,是我错过了最后一次机会。”
宁汝姗眸光闪动,眼底泛上一丝水汽,盯着那方帕子。
“世子现在对我这些话,是因为我是宁汝姗还是因为我是韩铮的女儿。”她的手按住容祈的手中的帕子,止住了他的动作,眼尾泛红,可脸色却又是格外平静。
容祈漆黑眼眸完全倒映着她的模样,体内的七窍玲珑钉开始在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地翻滚着,搅得他眼睛都泛上血丝,这点如蛛丝般纠结的红网偏偏让他的眸光傀俄若玉,醉之将崩。
他若是不错眼地注视着被人,总给人情深似海,沦亡沉溺的错觉。
“一直都是你,从来都是你。”容祈答道。
宁汝姗轻轻吐出一口气,闻言轻轻一笑:“若是你早些与我说就好了。”
她缓缓地拨开容祈的手,动作轻柔却坚定,眉心微微皱起,可神色却格外轻松:“若是世子可以在三年前与我说这番话,可以给我一点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容祈看着拨开自己的手,从腰间终于掏出那条不配合的帕子,自己擦着剩下的水渍。
“一心求死的小女孩曾有一个心心念念的少年郎,那人自水中把女孩救出,告诉她向前走不要回头。”
“女孩回去后发现原来她娘还是有一点喜欢她的,至少当年也会露出慌张的模样。”
“她就想着,好像日子确实可以一直走下去,那位小郎君没有骗她,果然是一位从天而降的英雄。”
容祈沉默地听着,手中的帕子被缓缓握在手心。
“后来下了好大一场雨,她的少年郎落在泥泞中,她曾寻了许久也没见到,后来终于找到机会接近她,这是她这辈子最大胆的一次决定了。”
宁汝姗温柔笑了笑,唇颊处的梨涡若隐若现,浓密的睫毛微微下垂,在眼睑下倒映出柔和的弧度。
“她曾在年少时感受到那一丝温柔,之后便生出无尽的力气想要为他倾尽全力,所以她所做的一切她都不曾后悔。”
容祈疼得连着呼吸都带着血腥味,那钉子在体内永不停歇地翻滚着,似乎要把当年那人受得痛苦加倍反馈到他身上。
“那你不要他了?”
容祈哑声问道。
“不要了。”
“你看到那道光了?”宁汝姗伸手在空中抓了一把,夏日热烈的日光悉数被她抓在手心,她歪头笑着,眉眼含笑温柔,熠熠生光,“我现在有了。”
容祈绝望地闭上眼。
“能看到你重新站起来,我很高兴。”宁汝姗收回手,仔细把帕子重新叠好,低声说道,“可时间带走了伤痛同样可以带走欢喜。”
“容祈。”
宁汝姗认真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你也该寻一道光重新往前走。”
“容家的脚步不该停滞在朝堂上。”
宁汝姗转身回了破庙。
背对着他的容祈睁眼,嘴角流出一丝血来,他握紧手中的帕子,最后用手直接抹去了那丝血,蹲下来/身来用木桶洗去手中的血丝。
即使宁汝姗已经离开他的视线,可七窍玲珑钉的余威依旧没有停止的迹象。
程来杏常说它阴毒,便是说它的反复无常,喜怒之色都能令它发作,它能把人生生逼成一个不知感情,不动情绪的活死人。
名叫玲珑,实则绝情。
“世子,夫人。”袁令的声音自佛像后传来,他自那条大红色披风出掀帘而出,顶着满头灰尘,瓮声说道,“地下的地道竟然直接通往蒋家,出入口不是佛头的位置,佛像后背就是可以一人侧身通过的小门。”
他一身狼狈,从那个狭小的位置挤了出来,又紧接拉出自己的兄弟,这才沉声说道:“地道有两个脚印一大一小,一重一轻,当日蒋夫人带着儿子应该是提前预知了蒋家的情况,然后从这里离开,避开了来抓她们的黑衣人。”
“我们的人确实在蒋府中看到黑衣人,便下意识以为蒋家人是被黑衣人劫走的。”
“那她们是怎么死在庙中的。”
宁汝姗惊讶问道:“按理应该是逃出来了才是,怎么还会被人抓住。”
“账本是他们也不知道在佛头中,还是来不及带走。”
容祈从院中缓缓走了进来,唇色带着一丝雪白,整个人神色更加冰冷了。
“佛头距离这个门其实还有两尺多的高度。”袁令比划着,“蒋夫人的身高肯定是够不到的,需要借助工具。”
“这里没有打斗的痕迹。”容祈淡淡开口,他始终站在门口,日光落在脸上,脸色透明雪白,“他们的伤口也是一刀毙命。”
“说明他们是没料到会死。”
“当日有谁来过这里?”他问着袁令。
“按照山下村民的说法,只有祭拜的人,就是刚才上山时碰到的老头。”
袁令突然脸色一变:“是那个老头杀的。”
“嗯,倒也不算蠢啊。”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慵懒闲散,总是带着三分笑意,似乎是天底下脾气最好的人。
宁汝姗倏地抬眸,露出一丝恨意。
“瞧瞧,我就是这般好运气,想要的总是扎堆送到我面前。”门口,纣行提着一根纯黑的柘木马槊自小道中缓慢走来,他身后赫然跟着刚才的下山那个老头。
此刻老头挺直着腰杆走了上来,哪有之前的畏缩胆怯,目光落在宁汝姗身上。
“那蠢人身上没有账本还打算和我谈生意。”纣行悠悠叹了一口气,似乎在嘲笑她的不知量力,“我也是心善,送他们一家团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