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徒孙觉得自己有点太敏感了,掐了把自己的脸,眼看着天快亮了,才终于离开。
*
玄音门主门设在卫国境内,门内弟子主修音律,擅长弹唱、吹奏,将内力注入音律之中,以此攻击对手。
当然,也有以弹奏温和舒缓的琴音,让对手失去战斗欲望,或是为了调和心境的。
乍听上去,风雅极了。
但现实中的玄音门:
四五个胖子在街上吹着唢呐、敲锣打鼓,拉着马头琴,热热闹闹地给人办红白喜事;娇俏的姑娘坐在楼上,弹着琵琶唱着曲儿,唱到大半夜才终于肯歇息;就连门派内的长老也不得不出来给王族弹奏,赚一点微薄的费用,以补贴修缮乐器花的钱。
仙魔一战之后,这个门派便穷得叮咣响了。
卫国不像大宛国那般崇尚修道,不可能花钱供养修道之人,贫穷如玄音门这般,门中弟子上至长老下至外门子弟,都得出来自力更生。
郁秋跟着沧澜宗主来到玄音门,门外连个通传的弟子都没有,玄音门大门敞开,院中落叶满地,不见半个人影。
司珩青便索性在客厅里一张主位上坐下来,温水烧了壶茶,给郁秋递茶。
他伺候起人来一套一套的,茶杯都是清洗了几遍,才斟上茶,就连捏杯子的动作也极为恭敬。
郁秋又想起来,早上摆在茶案上的点心,以及那温温热、恰好可以下嘴的高山茉莉茶。
甚至是他梳头的样子。
她完全想象不出,清高如沧澜宗主这般,伺候起人来,竟是这般细致、周到。
郁秋看了他一眼,心想:他是天生会伺候人吗?
不,这绝不可能。
还是说,他曾经这样子伺候过别人?
若沧澜宗主出生低微,的确有这种可能。
但郁秋从他身上看不到任何、出生低微的痕迹。
漫长的寂静之后,郁秋开口说:“昨天那个弟子回去了吗?”
司珩青答道:“是。”
郁秋又问:“她是你亲传弟子?”
司珩青转过脸看她,淡淡地说:“是。”
郁秋喝了口茶,“沧澜山风雪寂静,有个人陪着你,倒也是好的。”
司珩青眸光微微亮了一瞬,看着她说:“师尊愿意随我去沧澜山了?”
郁秋轻轻咳了下,哪里想得到——
她酸溜溜的一句话,被沧澜宗主理解成这个意思了?
她说的有个人,是指那小徒孙。
不是她自己。
她还没开口,司珩青看着她说:“无极渊凶险,回来之后,我便带你去沧澜山养伤,你可以一直住在那里,山门前有我种的两株月季,藤蔓爬满院墙,能开一整墙的花。”
能开一整墙的花。
院中几盆花总养不活,若你在就好了。
院中菊花无人打理,已枯死一大片,你几时回来?
他料理的花,必然是十分好看的。
郁秋眸光微动,茶杯放在案上,葱白的手指几乎要碰到他的手。
她润了下喉咙,心跳倏然快了起来。
阿青。
两个字从喉间呼之欲出,她想去看一眼,他亲手种出来的花。
门外传来动静,郁秋移开目光,见几名伶人打扮的修士背着乐器从外面走来,进屋见到两位客人,顿时一惊。
为首的弟子哑着声音说:“两位是何人?”
郁秋正要起身,司珩青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师尊坐着便好。”
她且不说话,司珩青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
玄音门的弟子一个个不知所措,有几名男修还不时地瞥向郁秋,偷偷地看她,耳根稍稍变红了。
司珩青开口道:“沧澜山,司珩青。”
“……”
三男两女,登时被钉在了原地。
“……沧澜宗主?”
“不知沧澜宗主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司珩青道:“你们门主在何处?”
“门主今日在百花楼,”一名女修回答,“今天夜里,恐怕要在那边过夜了,二位仙师远道而来,不如先在宗门歇着,待弟子前去通传。”
“百花楼?”司珩青重复了一遍。
“是。”
司珩青道:“不必通传了,我自己去找。”
“仙师,”女修忙道,“百花楼乃烟花之所,仙师何必亲自前往,还是弟子前去通传吧。”
司珩青抬了下眼皮,不轻不重地看她一眼。
女修立刻哑口无言,低下头去,脸颊涨得通红。
郁秋站起身,温和地笑了笑,从众人面前走过,袖摆若有似无地拂过沧澜宗主的衣角,她说:“走吧,阿青。”
众人俱是一惊,连沧澜宗主也微微诧异了一瞬。
阿青?
她唤的是沧澜宗主?
只见那平日里冷得像块冰的沧澜宗主,眼底浮出一丝柔和的笑意,看上去有些没由来的欢喜,径直跟了上去。
那神情,简直就像被摄了魂?!
郁秋一边走,一边摆摆手说:“贵门派的茶不错,感谢招待了。”
玄音门弟子大惊失色:那女子究竟是何人?!看上去好大的派头?!
司珩青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有些欲言又止。
郁秋没有回头看他,笑着说:“茶其实一般,是你煮茶的手艺好,喝起来怎么都香。”
“嗯。”司珩青应了一声。
郁秋以眼角余光偷偷瞥他,笑容僵了下,轻轻问:“你……不喜欢我这样唤你吗?”
司珩青道:“唤我什么都行。”
这话怎么听着有些耳熟?
是啊,之前在仙宸洞府,她也是这么说的来着。
过了一会,司珩青说:“此前在凤凰台,师尊是不是误以为我是其他人了?”
郁秋低头按了下额头,想将这一茬糊弄过去,她说:“记忆有些混乱,分不清了。”
司珩青淡淡地说:“负心情郎是什么意思?”
那完全是一个误会。
郁秋笑容彻底消失,“不记得了。”
两人穿过繁华的巷子,来到百花楼前,被殷勤地招待进去。
路上,郁秋还颇为感慨地说:“别看玄音门弟子落魄成这样,门主却还流连烟花之地,这当门主的,的确就是不一样。等日后去了你那沧澜山,你倒不用这样供着我,给口饭吃就行了。”
司珩青有些荒唐地看了她一眼。
老鸨说:“这位仙师有所不知,玄音门门主乃是我们这的头牌,并无流连烟花之地一事。而且这当师父的,本就应该多照顾门下弟子,哪有坐吃等死的道理?”
郁秋:“……”
玄音门门主沦落为百花楼头牌?!
这简直……好惨一门派!
老鸨将他们请到包间里,笑着说:“两位先在这等着,玄音门门主一曲表演还有半个时辰,到时候叫他过来陪你们。”
桌上摆了些水果和点心,郁秋便拿着吃,两人都没说话。
过了一会,门被推开,进来了两名年轻貌美女子,先是欠身一礼,接着直接无视郁秋,来到沧澜宗主面前。
郁秋:“???”
一名女主主动伏跪在他身边,为他捶腿,另一名女子弯身为他斟酒,涂着丹寇的纤长五指捏着酒杯,恭敬地呈到沧澜宗主面前。
郁秋捏起一颗葡萄送到嘴里,有些好奇地看着他们。
阿青会怎么做呢?
他总不至于为这种事情生气吧?
出乎意料地,司珩青接过那女子端起来的酒杯,淡淡地说:“退下吧,不用伺候。”
郁秋有些诧异地看他。
他的语气,似乎……有些过于温和了?
地上那名女子也惊讶地抬起脸,司珩青看了她一眼,道:“你也下去。”
两人稍显为难,郁秋在桌上放了两枚金叶子,道:“听话,退下吧。”
都是混口饭吃,郁秋也知道她们不容易,赏了钱将人打发了,接着吃点心。
过了一会,进来了两位清秀的小厮,搽着粉,描了眉眼,眼下涂着厚厚的红胭脂,一个怀里抱着琵琶,另一个捏着一根洞箫,稍稍欠身,温声说:“奴来伺候仙师。”
郁秋:“……”
还别说,挺好看的。
郁秋弯起唇笑了下,两名小厮也看得出来,这位客人比较容易伺候,便主动上前,为她捏肩。
手指尚未触到她肩,面前倏然出现一柄锋利的骨剑。
司珩青将剑横在两名小厮面前,低眸看着郁秋,问:“师尊,徒儿哪里伺候的不周吗?为何要请他人伺候?”
郁秋眨了下眼,心想:这能一样吗?
但她没出声,也意识到阿青似乎有点生气了。
算了,还是将人打发走吧。
她在纳戒里翻了翻,顺手摸到了一些漂亮首饰,拿出来放在桌子上。
司珩青目光落在一枚发簪上,眸光登时一变。
郁秋顺手摸出来的首饰里面,有一枚藏了不知多久的桃花簪。
簪花上还染着血渍,斑驳的血迹染在浅色的桃花花瓣上,像是湘妃洒泪染成的竹。
错不了了。
那正是他当初买下来,打算送给她的。
郁秋将剑从他心口抽出来的时候,他轻声哀求着,双手紧紧握着剑刃,鲜血流出来,掌心里正握着那枚簪花。
他没能送出去的簪花,被她一直藏着?
司珩青握剑的手有些发抖,郁秋没有察觉到,与那两名小厮说:“这些赏你们,都退下吧。”
“仙师,”一名小厮垂着眸,将桃花簪拣出来,低声说,“桃花,是送给心悦之人的,这枚簪花,奴不能收。”
郁秋适才反应过来,将簪花拿回去,若有所思。
第40章 司珩青抬眸看她,眼里带着光……
40.
临走前, 那小厮还说:“仙师,容奴斗胆说一句,若有人赠您桃花, 表达倾心之意, 还请仙师慎重考虑,一旦应允, 便是两厢情愿之事,皆大欢喜。”
郁秋点了下头, 两名小厮行了礼离开。
门推开时, 外面的喧嚣声被送了一阵进来。
玄音门掌门许乐霖在外面弹唱春江花月夜, 嗓音醇厚, 如烈酒入喉,花香馥郁。
司珩青收了骨剑, 站在郁秋身后,抬了下衣袖,双手轻轻地触到她肩, 十指覆在她纤瘦的肩胛骨上。
郁秋脊背绷直了,肩上被人不轻不重地按了下。
司珩青说:“徒儿伺候郁宗师。”
隔着薄薄的衣料, 他掌心的温度清楚地传来, 指腹按过的地方, 肌肉、神经一阵抽痛。
郁秋身体抽了下, 忍着笑说:“痒。”
“那我重一点。”司珩青冷漠地说, 语气听上去让人忍不住怀疑, 他是在伺机朝她撒气。
“不行, ”郁秋被捏两下,缩得像虾米,抬起手搭在他手背上, 摸了下蜷起的拳峰,忍着泪说,“可以了。”
司珩青停下动作,手却没有撒开。
从他的角度,恰好可以看到她的侧颜,微微泛红的眼睛,以及顺着侧脸线条往下延伸,漂亮的天鹅颈,以及若隐若现的锁骨线条,再往下便没入衣襟里。
“沧澜宗主。”郁秋抽了口气说。
“唤我阿青。”男人低眸看着她的脖颈说。
“可你现在是沧澜宗主,”郁秋说,“别捏了,我不需要人伺候。”
司珩青道:“师尊刚才看那两人的时候,可没有这样说。”
“你与他们怎能一样?”
“一样的,”司珩青淡淡地说,“还是说,师尊不喜欢徒儿伺候?”
郁秋面不改色,“喜欢,消受不起。”
司珩青眸光微动,尚未开口,郁秋严肃道:“司珩青,你有点走火入魔了。”
司珩青静了一会,轻轻地说:“我知道的。”
“专注你的道心,别想其他的,”郁秋定了定神说,“待你飞升之后,俗世凡尘皆可放下。”
司珩青顾左右而言他,“那枚桃花,师尊为何收着?”
郁秋明知故问,“哪枚?”
司珩青从她背后俯下身,脸几乎挨着她侧脸,长发滑落在郁秋肩头,伸手去触碰她放在膝上的手。
此时她若是侧眸看他,嘴唇便要碰到他脸庞了。
郁秋握着那枚簪花,手背被他完全覆住。
被人从身后这样半搂着,会有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她语气严肃地说:“沧澜宗主,你越来越无礼了。”
司珩青垂下眼睑,睫毛的阴影覆在鼻梁上,他若无其事地说:“师尊以前还喜欢抱阿青睡,现在都不喜欢了?”
抱、着、睡?
郁秋眼睛蓦地睁大,紧接着耳根红了起来。
不会吧。
还有这种事情?
郁秋僵着身子,过了好半响,才回过神来,吞吞吐吐地说:“……你骗人。”
“嗯,”司珩青淡淡地说,“是骗你的。”
郁秋暗道好险,接着心情复杂起来。
包间外传来脚步声,郁秋催促,“你放开我。”
司珩青虚虚地伏在她身后,握着她手掌,翻开,展露出掌心那枚簪花。
他道:“若有人赠您桃花,表达倾心之意,一旦应允,便是两厢情愿之事,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