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桂早早起床,将昨日带回来的艾草和石榴绑成束,插到门上,辟邪纳福。
她还记得前几年方喻同还年幼时,顽劣不堪,将这些艾草扎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插到邻居家,吓哭了附近好几个小孩。
阿桂抿唇笑了笑,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方喻同刚醒,站在井口前头端着竹筒搭着毛巾漱洗,漆黑的瞳眸里了然无光。
阿桂走过去,掀起他的袖口,将织好的五彩丝绑到他瘦削冷白的手腕上。
方喻同皱起眉,作势要扯掉,嘟囔着,“阿姐,这是小孩才带的。”
端午时节,家家户户的小孩都要带五彩丝,意求躲避刀兵之祸,祈祷长命百岁。
方喻同年年都戴,可他如今都十四五岁,秀才都中过了,自然更不喜欢这小孩子家家的玩意儿。
阿桂却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不许他摘。
娇嗔道:“这是我和陈爷爷一块给你织的,你在我们跟前,可不是小孩么?”
方喻同撇撇嘴,没再去摘那五彩丝。
阿桂又拍拍他胳膊轻声念叨着,“希望我们家小同岁岁平安,一路科考顺利,扶摇直上。”
方喻同身形一僵,别过脑袋,低声问道:“阿姐,过了院试又要过乡试,接下来还要去会试、殿试,何时是个头?”
“若你能入殿试,得了今上青睐,不就熬出头了?”阿桂轻眯了眼看他。
方喻同闷声道:“当官真有那么好?为何晏山长一副寒了心的模样?”
阿桂无奈道,“晏山长在官场沉浮多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因何寒了心,你又怎知?但我却知,当官是好的,你爹盼着你能光耀门楣呢。”
“那阿姐呢?”方喻同直直望着她的眼睛,“阿姐盼着我如何?”
阿桂没听懂他到底在问什么,只道:“阿姐自然是盼着你越来越好的。”
方喻同还想再说什么,阿桂却抬眸瞧了瞧日头,忙起身道:“光顾着说话,都未瞧见快到正午了,我先去将粽子煮熟。”
又是一阵忙活,端午的饭菜和平日里不大一样。
桌上摆着粽子、艾蒿、鸡蛋还有枣糕,都是端午节物。
阿桂前些日子酿了些菖蒲酒,今儿也启出来喝着。
因想着老小都得喝,这酒酿得格外轻淡平口,就算一人喝上一碗也不会醉。
酒余饭饱,到了日头当午。
按习俗都得用艾、柳、桃、蒲沐浴一番,寓意着接下来一整年都疫气不侵。
对于经历过瘟疫折磨的阿桂来说,她十分看重这项习俗。
收了碗筷便又去打了井水放到灶上烧成热水。
给陈爷爷、方喻同都灌好热水后,她又给自个儿烧了满满一大桶。
正要提着去屋里灌进浴桶里,却发现沐浴完的方喻同正坐在她屋里等她。
提着的水桶里热气蒸腾,萦绕到了眼前。
显得他清隽眉眼都似神仙一般,缥缈起来。
他起身,接过阿桂手里的木桶,帮她灌水。
离得近了,能闻到他身上沐浴后淡淡的艾叶香。
阿桂打量着他微湿的鬓角,少年明朗秀致的下颌线条还挂着一两滴清澈的水珠。
她抿了抿唇,轻声问道:“什么事这么急?好歹将水擦干再过来。”
方喻同手里的木桶顿住,转头看过来,漆黑的瞳眸仿佛被水洗过一样的澄澈。
又微微一缩,垂下眸,认真地将水倒完。
阿桂失笑,替他擦了擦下巴尖的水珠,“行了,有话就直说吧,都憋了这么多日了,你不显累?”
“……”方喻同沉吟良久,哑着声说道,“我怕若是说了,阿姐会对我失望。”
“怎会?”阿桂不以为然地抿起唇,“你中了院试,还是第一,阿姐替你骄傲还来不及。”
“可我……”方喻同别开眼,望着那缥缈蒸腾的水雾,仿佛下定了决心,脱口而出道,“阿姐,我想回家。”
阿桂心头一跳,故作不知,“你如今不是就在家么?”
方喻同直直地望着她,半晌,又垂下眼,幽声道:“果然,阿姐还是对我失望了吧……?”
阿桂咬了咬唇,试探着问道:“小同,我好像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你不想再在书院读书,而是想退学回家?”
“嗯。”方喻同很低很低地应了声,“书院没什么意思,读完书,又有更多的书要读,考完院试,又有更多的试要考。”
在书院四个年头,他在家的天数加起来也不过两月。
这样的日子,他过腻了。
阿桂眼皮子跳起来,稍稍有些惊愕地睁大眼。
当时方喻同说考过秀才以后便不读书了,回来当个私塾先生也不错。
他语气轻松闲散,她便只当他说个玩笑话,并未当真。
可现下,望着他漆黑深邃却又情绪复杂的眸子,她才知道,原来他早早就做好了盘算。
“阿姐,我不想当官。”方喻同好像是把这几日憋在心里的话全一股脑倒了出来,“我既不喜欢那些阿谀奉承,也不关心天底下的百姓过得如何。”
“我这人,没什么远大的抱负,你知道的。”
“我只想和你,还有陈爷爷,守好这一亩三分地,虽平淡却清闲,知足常乐,安常履顺。”
第44章 被抓 【二更】感谢订阅
方喻同说罢一长串发自肺腑的话之后, 便低下头。
有点儿不敢看阿桂的眼睛。
怕她失望。
只是很快,就听到她轻笑了一声。
方喻同有些怔忡地抬眼,对上她温柔细腻的脸庞。
阿桂抿着唇, 一张小脸在水雾缥缈中更显白里透粉, 眸光清亮透澈,带着笑意。
她轻嗤着笑道:“我还以为你摊上多大的事儿了, 原只是这些小事。”
这只是...小事?
方喻同越发怔愣地看着她。
阿桂开口,嗓音婉转娇软,“小同,阿姐说过, 只盼你好,盼你开心。”
“所以这些旁的事,都随你的。”
方喻同漆黑瞳眸里情绪翻涌,仿佛有些不太相信, “当真?”
阿桂失笑, “我骗你做什么?只要你自个儿不觉得可惜了自个儿的天赋,愿意甘于平凡当个普通的老百姓, 咱们一家人在嘉宁城过些简简单单的日子,也挺好的。”
“什么荣华富贵, 权势滔天,不过是过眼云烟。”阿桂叹了一口气,目光温澈, “我也不稀得那些, 人活一世,那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活得开心平安才最重要。”
方喻同深深瞧了她一眼,抿唇道:“阿姐, 还是你最懂我。”
阿桂笑了笑,摸了摸他鬓边湿漉漉的发角,“好了,你快些去将头发温干吧,我也得沐浴了,再同你说下去,这刚烧好的热水都要凉了。”
方喻同垂眸一愣,忙提起水桶道:“我再去给你烧些热水。”
阿桂弯唇,目送着他出去,又将门拉上。
说实话,方喻同说这些话的时候,起初她是小小惊讶了一下。
后来,是可惜。
因他过目不忘,天赋异禀,又中了院试第一,若一直学下去,考下去,定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可再然后,听罢方喻同发自肺腑的那番话,她反倒有些内疚。
仔细想来,好像从一开始,方喻同去书院,就是她撺掇着他去的。
与他说了一番读书的好处,也没管他到底听没听进去。
后来,他从不说,她也没问过,他到底喜不喜欢读书,在书院过得累不累。
只是将方秀才临终前交代的,还有她对他的期望,都硬生生地压到了他身上。
如今回想,发现他读书,好像只是为了拿那几份优等赏银回来补贴家用。
还有,为了中个秀才,好当私塾先生,比开铺面做生意挣钱。
阿桂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发觉自己对这小孩,仍是关心不够,了解太少......
翌日。
方喻同的心结解开,又恢复了往日模样。
少年清隽的眉眼溢着笑意,干净而纯粹。
今儿是该去书院的日子,他却没背书篓。
只拎着两坛好酒,神色闲散地出门去。
陈爷爷叫住他,忙道:“小同,你书篓落了!”
方喻同回头轻笑,摆手道:“不必带了!”
陈爷爷满脸疑惑,看向阿桂。
阿桂也正打算出门,朝陈爷爷盈盈一笑道:“爷爷不必担心,待会儿他就回来了,我去姜家给姜大小姐看看新做好的嫁衣还有什么要改动的。应当能拿到不少赏钱,回来时我多买些菜,晚上咱们吃一顿丰盛的。”
陈爷爷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今儿是什么好日子?”
方喻同抿唇轻笑,故作神秘道:“回来你便知。”
阿桂也跟着笑。
但笑不语。
方喻同离了家,马不停蹄地往嘉宁书院去了。
本是要与晏山长说明缘由的,却被告知晏山长不在山上,反而是去了嘉宁城办事。
方喻同又去找几个副讲,与他们说明决心。
谢过他们的教诲,又表示了退学之意。
可几个副讲却都让他再考虑考虑,莫急着下这样大的决定。
至少,得与晏山长说清楚才行。
像方喻同这样有天赋又刚中了院试第一的学生要走。
他们都当不了这个家。
无奈,方喻同只好改日再来。
他脚程快,一来一回,还未到晌午就回了家。
“陈爷爷,我阿姐呢?”一回家,方喻同洗了把脸,随口问道。
陈爷爷正在给他的小菜地浇水,愣了愣,提起水壶道:“还未回来呢,不是说了去姜家商量改嫁衣的事?许是聊得久了些。”
“我去接她。”方喻同又直起身子,长腿朝高高的木门槛外跨去。
一想到以后不必再离家,可以长久地和阿姐还有陈爷爷在一块,粗茶淡饭,一日三餐,形影不离。
方喻同便情不自禁勾起了唇角,仿佛对未来的日子充满了期待。
......
姜府门前。
方喻同熟门熟路地找到门房,请他进去告一声阿桂,就说他在外头等她。
可门房却扑了个空,姜大小姐说,阿桂早就走西侧门家去了。
方喻同有些疑惑,又循着回家的路往回走。
他脚步极快,特意绕过鱼市、菜市桥,也没见到阿桂买菜的身影。
不知为何,他内心忽然有了些隐隐的不安。
等到回了南角楼街巷,见到匆匆朝他走来的成家大娘时,那股不安感更是叫嚣到了极致。
还未等方喻同开口,那成家大娘便嚷了起来。
“小同,你阿姐可回家了?”
方喻同脸色骤沉,“还未。”
成家大娘听到方喻同的回答,也是脸色骤变,连忙呜呼道——
“哎唷那你可赶紧去报官吧!我方才看到有几个壮汉将阿桂抓走了!”
方喻同喉咙发紧,猛然拉住成家大娘问道:“成大娘,你没看错吧?谁人抓了她?何时的事?”
他漆黑的瞳眸里迸发出无限的寒意,一下将成家大娘吓住了。
她愣着手指点了点,“就、就在方才,那边巷子口,抓她的人面生得很,我瞧着不像咱们这一块的,约莫着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家丁。”
方喻同赶紧撒了手,朝成家大娘指的方向跑。
用上了生平最快的速度。
可还是晚了。
地上洒了许多菜叶,还有一条在活蹦乱跳着的鱼儿。
这些,大概都是阿桂买的。
或许,还没走多远!
可这儿的巷子口四通八达,方喻同连忙拽住壮着胆子跟过来的成家大娘问道:“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成家大娘当时远远看着就吓得魂飞魄散了,哪注意得到那么多。
懵了半晌,才愣愣地随手指了个方向,“那边?”
“不不不,可能是这边。”她很快又改口。
方喻同磨着后槽牙,索性凭直觉选了个方向追出去。
只可惜,追到了主街,一无所获。
他懊恼地往墙上砸了一拳。
若他快一些,若他不绕路去菜市桥找她,应该能赶上的......
回到刚刚那个巷子口,这儿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许多不明状况的街坊邻居也都围成一团,一边看热闹指点着狼藉的现场,一边小声告知彼此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方喻同拧紧眉,拨开人群走进去,迅速冷静下来,垂眸打量。
他不能慌。
阿姐被人抓走,他得救她。
可是,她一向与人为善,从不得罪人的。
谁要抓她呢?
刚刚一时慌乱,方喻同并未看得仔细。
如今这一细看才发现,地上除了阿桂被抓走后扔在地上的那些新鲜食材,还有一块仿佛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布料。
可能是阿桂反抗时,从抓走她的人身上撕下来的。
小小一片,并不打眼,又混在一堆菜叶里,所以抓她的人并未发现。
方喻同弯腰,将那布料捡起来。
灰色的麻布,倒像是家丁穿的。
可,哪个富贵人家要抓阿桂。
姜家么?
方喻同眸光微凛,藏着极深极浓的戾色。
像是又回到了几年前,发现阿桂昏迷不醒时的那天早晨。
第45章 不要 感谢订阅
方喻同第一反应便是报了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