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又怕的是他来救她,怕他看到了这些,怕他闹出些人命关天的事来。
想到这里,阿桂眸底都是忧色。
她葱白指尖紧紧揪住方喻同的衣襟,朝他轻轻摇头。
莫要冲动行事。
方喻同侧过头,微露寒芒的视线从满地狼藉上一一划过,最后落在阿桂担忧又急切的面庞上。
眸光放柔几分,他按住阿桂的肩膀,面色如常,“阿姐放心,我不会再像当年那般冲动了。”
更何况,他也不会让这吴壮志像当年那人那样,只断根手骨就谢了罪。
就算现在打个半死,他也觉得只是便宜了那畜生。
阿桂望进他眸子里。
不知何时,那些浓烈翻涌的情绪都被他藏了起来,只剩无甚表情的漆黑瞳眸。
什么都看不出来。
她听他这样说,明明应该放心。
可心头却是不由自主的一颤。
她松开手,好半天才发出声音,“好。”
“阿姐,我们回家。”
方喻同伸出手,正要习惯性地去攥她手腕,才想起她伤着了。
眸光又深了几分。
......
阿桂和方喻同走出这间屋子,才知道方喻同不是单枪匹马来救的她。
晏山长竟也在,城主大人巴睿明笑眯眯站在晏山长身旁,颇有些谄媚讨好的姿态。
不远处,是被官兵们看守着的吴壮志,他低着头,脖子处的肥肉都挤到了一块。
多看他一眼,阿桂心底那几欲作呕的感觉又泛了起来。
她忍不住将手搭在了方喻同胳膊之上,指尖轻轻用力,声音绷得有些紧,“小同。”
方喻同立刻明白了她的不适,朝晏廷和巴睿明说道:“多谢晏山长和巴大人相助,我阿姐惊悸过度,我先带她回家休养,改日再登门拜谢。”
巴睿明轻眯了下眼,下意识看向晏廷,等着他发话。
晏廷的视线从阿桂发白的脸颊上扫过,而后落到方喻同身上,只朗声问了一句话,“我听说,你想退学?”
“没有的事,学生照顾好阿姐,明日便去学院。”方喻同直视前方,从善如流地回道。
阿桂有些讶异地抬眸看他。
只见那双漆黑眼瞳里,无波无澜,像蕴着一汪深不见底的水。
巴睿明趁机在一旁插话道:“方秀才公中了院试第一,前途无量,又怎会退学呢?我还等着咱们嘉宁城明年又新出一位状元呢!”
方喻同平静地颔首道:“那便盼着巴大人吉言了。”
没有再多寒暄,方喻同扶着阿桂回家。
身后巴睿明还在含糊暗示着想要晏廷在他那些身居高位的朝中好友之中多替他美言几句。
至于吴壮志,更不知巴睿明是如何处理的。
方喻同和阿桂都没说什么。
民不与官斗,也不能与有大官撑腰的富贵人家斗。
......
回了家。
两人瞒过陈爷爷,都说没出什么事。
将屋子门一关,方喻同取来了药给阿桂敷。
阿桂垂眸看着他蹲在她椅子旁,清隽好看的眉眼仍旧过分平静,认真的,一下下小心翼翼的,将那黑绿沁凉的草药抹到她蹭破了皮的手腕上。
“小同,你明日就去书院?”
许是因为痛,她嗓音里带了一丝不自觉的颤音。
方喻同手指微顿,复又专注地给她敷起药来。
直到全敷好,才直起身,轻声应道:“嗯。”
“为何?”阿桂轻蹙起眉尖,“你不是说——”
“阿姐。”方喻同截断了她的话,将她的袖口轻轻放下来,嘱咐道,“伤好之前,莫让手腕碰了水。”
他说罢,就转身打算出去。
“小同。”阿桂唤他,“你还未说,你为何——”
“阿姐。”他身形顿住,再一次截断了她的话。
阿桂望着他的背影,身姿挺拔修长,不知何时起,从背后看,除了少年气重一些,他已与那些高大的成年男子并无二异。
他没有回头,垂眸扫了眼门侧那张陈旧的长桌。
“阿姐,我只是仔细想了想,多读些书也挺好的,去参加科考也不错。”
阿桂迟疑着问道:“......可是因为今日这事?”
“不是。”方喻同答得很快,走了几步到门外,反身将门合上之前,那双漆黑的眸子又看了过来。
“阿姐,与你无关,是我自个儿想继续读,继续考。”方喻同顿了顿,又嘱咐道,“你早些歇息,明日我很早便会去书院,便不吵你起来道别了。”
是道别。
这一去就要三月,等到中秋时书院才会有假。
这四年,回来几日,分别几月,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
阿桂怔怔望着他,直到那扇木门合拢,将外头的黑暗隔绝,屋子里顿时显得亮了些。
灯火熠熠,她坐着,有些恍神。
......
第二天,方喻同果然很早便动了身。
日子仿佛还跟从前一样。
阿桂手腕好些了,便做绣活儿、酿酒、操持家里的事。
陈爷爷种菜、浇水,帮衬着一些。
他们都知方喻同在城外的嘉宁书院寒窗苦读。
虽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可一家人的心都在一块,想努力着,让日子过得更好。
可阿桂不得不承认,其实所有事,都有些不一样了。
自从被吴壮志抓走过,她心底便有了惊悸的梦魇,时常夜半惊醒。
可吴壮志,只是收敛了些不再出现在她眼前,听说却仍每日花天酒地,似乎从未发生过什么。
所以她隐约有些猜到,方喻同或许是因为她那日出的事才下定决心重新去书院读书。
为了权势,为了报复。
可若是这样,那一切就都变了味儿。
小同不再像从前。
从前他只是单纯简单的少年。
随心所欲,自在快活。
他不喜欢读书,便不读。
他不喜欢追名逐利,也可以轻松地放弃。
可现在......
他重新去了书院苦读。
阿桂越想,便越是内疚又自责。
因为她,他才硬生生给他自个儿套上了枷锁。
都怪她,他才会变得不快乐。
第47章 七夕 感谢订阅
七夕将至, 嘉宁城较平日里又热闹不少。
车马盈市,罗绮满街。
临街的商户,巷口的小摊都挂上了彩幕或是帷帐, 卖些七夕才有的节令物事。
诸如磨喝乐、针线、花瓜、谷板、笔砚之类。
都是买来串门互赠或是乞巧的必备之物。
小孩们穿上了新裁的衣裳, 捏着新鲜荷叶大街小巷地嬉闹玩耍,留下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
阿桂也没闲着, 她忙着在做磨喝乐。
这种泥塑的小佛像,在七夕来临前几日最为紧俏,家家户户都会买上一对摆在家里应景赏玩。
当然,富贵人家买的都是用名贵木材或是玉石雕琢出来的, 还会用金银珠宝去点缀衣饰。
而她卖的,只是普普通通的泥胎玩偶。
但她手巧,就算她做出来的磨喝乐也是用泥塑出来的,可偏偏就是精巧玲珑, 那模样神态都栩栩如生, 别具一格。
卖得格外好一些。
阿桂卖了几日磨喝乐,赚了不少银钱。
转眼到了七夕的正日子, 街上越发热闹。
沿街扑卖新奇小玩意儿的摊贩也多了起来。
阿桂的磨喝乐刚到晌午便卖完了。
她又取出一对格外花心思做好的磨喝乐,用布包好, 亲自送去给姜淑鹞。
姜淑鹞如今虽已嫁了人,出手却依旧阔绰。
光是她预定的这一对磨喝乐,就花了千余钱。
有她这样的大主顾, 阿桂自然乐意来往。
姜淑鹞如今已搬到了离南角楼街巷不远的一处宅邸, 只是那气派程度比姜府自然差了不少。
阿桂听说,姜淑鹞嫁的夫君乃进士二甲传胪,按理说是可以直接入翰林院的,可他那性子怪癖, 得罪了不少人,以至于被下放到嘉宁城当了个小小的主簿。
这辈子大抵是没什么希望了。
阿桂还听说,姜淑鹞那夫君刘定是当年刚中举时,就被姜老爷在榜下捉婿给捉来的,他父母早亡,也是嘉宁书院出身,靠优等赏银和闲暇时卖字卖画勉强维持生计。
后来去京城赶考的一应盘缠,都是姜家出的。
代价么,自然是他和姜淑鹞的婚约。
只可惜姜老爷也没想到这么好的苗子,竟被排挤到回了嘉宁任职。
不过能在嘉宁当主簿,至少也能在城主大人面前说得上话。
姜家女儿不少,姜老爷觉得这笔买卖不亏。
却不知姜淑鹞心中苦楚。
至少阿桂都听姜淑鹞无意间倒过不少苦水。
那刘定本就是高冷的性子,又因当年被榜下捉婿,本就是不情不愿,再加上他根本就瞧不上姜府那商贾人家的做派,与姜淑鹞也是诸多不合。
两人从成婚到现在,一直形同陌路。
就连成亲那晚,他也是在书房睡的。
阿桂是姜淑鹞的好友,自然觉得那刘定太过自视清高。
既拿了姜府的银钱,宅子奴仆也都是姜府安置的,他还甩脸子给姜淑鹞看,着实太欺负人。
且姜淑鹞本就生得好看,性子又柔顺温和。
换了谁娶回家不得烧高香,他倒好,处处甩冷脸。
今日亦是如此。
阿桂到了刘家,正好在大门口遇见那刘定。
刘定身子挺拔瘦削,年轻有为,面容清俊,若不是知道内情的,都要叹一句姜淑鹞嫁了个好郎君。
偏偏阿桂知道,所以见了他自然不会太热切,只稍稍福了福身子,勉强寒暄一句,“见过主簿大人。”
刘定冷着脸,负手而立,一身浅白色窄袖袍衬得身如玉树,声音倒是略显读书人的清雅。
“手上拿的什么?”
阿桂微微颔首,垂眸看了看手里捧着的一对磨喝乐,如实答道:“是姜、是您夫人在我这儿预定的磨喝乐。”
刘定瞥了一眼,想起今儿是七夕,取下腰间的钱袋子,随口道:“多少钱?我付了,便当七夕送她的节礼吧。”
阿桂心道他倒是省了事,这七夕也不需自个儿去挑节礼,直接付银钱便是。
但至少比从前那不闻不问好一些,大抵也是想缓和缓和夫妻间的关系吧。
阿桂抿了抿唇,淡声道:“多谢大人,夫人已付过定金,您只需再给五百钱就是。”
“多少?”刘定指尖一顿,眸底浮出些不可置信,按嘉宁城的买卖来说,定金往往是总价的一半。
他轻眯了眼,推算道:“光这一对磨喝乐,她就花了一千钱?”
姜府家大业大,这一千钱的磨喝乐对姜淑鹞来说算不得什么。
可于刘定来说,实在太过挥霍。
他收回手,将钱袋子重新挂回腰间,薄唇勾出缕似嘲似讥的冷笑,“不愧是姜大小姐。”
说罢,他拂袖而去。
瞧那背影,隐约间是有些生气。
阿桂捧着磨喝乐,心虚地摸了摸鼻尖。
她怕不是,做了什么错事?
见到姜淑鹞,阿桂不大好意思地同她说了这事。
姜淑鹞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抿口清茶后才无奈道:“门当户对这几个字有多重要,我也是嫁了他才知道的。于我而言习以为常的事,落在他眼里,都是奢侈挥霍的大小姐做派,叫他心烦。”
阿桂将那对磨喝乐摆在红木方柜上。
她做的磨喝乐,一只穿着柳叶背心,系着石榴裙儿,另一只则着背儿带帽儿,两只小人儿牵着手,身材、面目亦或是神情都栩栩如生,很是讨巧。
姜淑鹞瞧着也忍不住笑起来,“还是你手巧,见过这么多磨喝乐,数你做的我最喜欢。”
“咱们投缘罢了,所以这喜好也一致。”阿桂弯了弯唇角,琥珀色的眸子里似是含了一池清水,澄澈动人。
姜淑鹞拿起帕子擦了擦嘴,也抿唇笑道:“瞧着这俩小人儿,我倒也想与你上街携手同游一番了。今儿是七夕,外头定热闹得很。”
出阁之前,姜淑鹞在姜府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学些女工刺绣,是个十分规矩的大小姐。
但如今嫁为人妇后,本带来了数十奴仆,可刘定用不习惯,又嫌要支给的工钱太多,硬生生将他们遣回了姜府,只在家中留了姜淑鹞的贴身丫鬟,还有一个厨娘和一个粗使婆子。
所以姜淑鹞时不时便要出门,起码这采买的事儿,就落到了她头上。
阿桂本就打算去逛逛,所以姜淑鹞要与她同游,也是好事。
两人有个伴,还能说说话。
走出刘家这三进的院子,阿桂还是忍不住劝道:“你家这宅邸到底不算小,还是多使些奴仆在家中为好,不若显得太空,家里也冷清。”
姜淑鹞轻飘飘地笑了一下,无奈叹道:“他那性子清高得很,面子薄,既不愿我爹接济我们,也见不得我动嫁妆,非要用自个儿的俸禄养家。可他那微薄俸禄,哪里够再多请几个奴仆。”
阿桂怔怔道:“难怪你买这磨喝乐花了这么多银钱,他听了那般生气......不如我给你算便宜些?”
“不必了。”姜淑鹞笑笑,“我喜欢这些精巧别致的小玩意儿,你也知道的,且你做活儿也不容易,哪能让你吃了亏。”
“这一千钱我是用的私房钱。”姜淑鹞微垂螓首,将鬓边一缕碎发捋到耳后,眸光淡淡道,“与他无关。”
到底是人家的家事,阿桂也没有再多置喙。
与姜淑鹞手挽着手,在街市上逛了起来。
十字长街的街心之中临时搭了个乞巧楼。